写狐圣手,戏谑胆略,好一篇神趣的《狐嫁女》
奇人才遇奇事,怪奇中自有道理。
蒲松龄这篇写狐狸的小文,没有人狐生死恋,没有快意恩仇记,也没有诡谲恐怖惊吓…… 全文洋溢着充沛的少年气,戏谑胆略,好玩神奇。
狐嫁女欢乐民俗,婚宴上小偷小摸以自证,是我最喜欢的一篇狐狸小故事。
为何有如此艺术效果呢?
全是叙事视角,带来的戏谑滤镜,从一个混不吝的胆大小子开始的,以他的眼光来讲述: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
殷天官的原型即明代大学士殷士儋,曾为吏部尚书。《周礼》分设六官,以天官冢宰居首,总御百官,唐武后光宅元年曾一度改吏部为天官,故后世亦称吏部为天官。
天资颖异的殷士儋,十岁能文论,十四为秀才,十九岁以礼经魁于乡,是老蒲的乡贤前辈。
有研究者认为:小说里殷天官的形象是非常贴合历史现实殷士儋的真实面貌。 他生平最戏剧性的一幕是,与内阁大学生高拱恶语相向,并且“奋臂欲殴之,(张)居正从旁解,亦是谇而对”,果然是狂放不羁的前辈,难怪老蒲钟爱他。

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
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
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
有考证,殷士儋有故居“通乐园”,即今济南趵突泉西之万竹园。至崇祯年间,通乐园早成废园,而“遗址犹存”,且“树木菁葱,湖石屹立,颇辅趵泉之胜”,景致犹 。此后世事变,通乐园也数易其主。这个场景肯定不是殷生的老家宅子,但殷生与殷家的废园赫赫有名,启发到了老蒲来倒果为因,前置“故家之第”。
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
公跃起曰:“是亦何难!” 携一席往。
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
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
这组对话生动有趣,活画浪荡少年气性与口吻。
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
时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
摩娑数进,始抵后楼。
登月台,光洁可爱,遂止焉。
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
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 席地枕石,卧看牛女。
忙里偷闲,老蒲一一画景,既是为了写殷天官胆大倜傥,也是为铺垫狐嫁女的良辰美景,制造氛围。
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
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公,惊而却退。
青衣人挑“莲灯”很细节,而老蒲最擅长的层层铺垫,步步深入,开始了。
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
乃相率入楼,楼门尽辟。
狐翁见到假寐的殷天官时,称“此殷尚书”,乃是蒲松龄将狐仙能够预知未来的民间信仰融入其中———狐仙崇拜在清代极为盛行,卜疑问难正是官民奉祀狐仙的目的之一。

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
公稍稍转侧,作嚏咳。
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
“小人有箕箒女,今夜于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
狐狸一家为何尊重殷生,就是预知他的官位身份,“化外之狐”也见官而跪,也是老蒲的官本位思想。
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
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
公喜,应之。
入视楼中,陈设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
翁曰:“此拙荆。”公揖之。
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
翁趋迎,公亦立俟。
少间,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
少间,粉黛云从,酒胾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
狐狸嫁女,此番描绘,与人无异。不断的四字句,非常漂亮的骈文体。
酒数行,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
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环佩璆然,麝兰散馥。
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容华绝世。
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数斗。
先见老翁,再见翁妇,再见新郎,最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狐娘子…一窝狐狸… “金爵”这重要细节来了,主人公的主观心理活动,又回到那少年顽皮气息,偷东西不是爱财,而是要炫耀同人。

居无何,闻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
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
或窃议卧客。
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
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 充溢四堵。 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
“少爵”丢东西,被生人偷去了,情理之中自然怀疑外人,可狐狸翁似乎已经料到后文“还爵”,殷生潇洒,乃从容出。
探袖中,金爵犹在。
及门,则诸生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因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之后的情节是要回收“金爵”细节了,以此凸显狐狸法力。
后举进士,任于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
这段宴饮叙事,老蒲细描如画,如分镜头拆解。
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
大疑,问所从制。
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缘明府辱临, 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
公笑曰:“金杯羽化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
虽然已有官位,口吻依然少年淘气。
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
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金爵这个器具链接了狐界与人界,一物证奇,一物合证,一物证魅,实在精妙。
最后说几句,老蒲选择历史真人,先贤前辈殷士儋作为主角,也是他身上的有着有趣的神秘色彩,吸引到了作者。史传,他父亲殷汝麟精通历数,曾准确推算出“儿中试必第五,吾数尽当在孟冬”。殷士儋五岁时,殷汝麟即教之以掌上推衍天干地支、月建时遁之术,殷士儋曾为满座宾客屈指演算所生岁时而无误,众皆惊叹。
《趵突泉志》载有殷士儋与葛守礼等人求乩之事 。殷士儋的学生周继也对阳宅风水之学颇有研究,他改建应天府学文庙,焦竑、朱之蕃、顾起元等先后高中著有《阳宅指掌》《阳宅真诀》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