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废墟探索实录
查看话题 >废墟考现学 | 瓦砾中的改革开放与家庭记忆

从城市更新到城市考古
城市更新,是一个中国课题。
但首先,这是一个深圳课题。作为全国最先迈入城市更新常态化与制度化的城市,深圳从边陲之地迈向国际都市的40余年间,城市更新一路伴随。1986年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深圳特区农村规划工作的通知》中,就已提及农村的旧城改造,但要说真正的城市更新政策起点,是2004年的《深圳市城中村改造暂行规定》,大规模的城中村改造从此开始,2007年起工业用地也开始纳入更新范畴,只是那时大家习惯将这一进程称为“旧城改造”。
从“旧城改造”到“城市更新”,背后是城市规划理念的迭代。2007年,一份深圳市规划局委托开展的研究报告借建筑、规划学泰斗吴良镛先生的观点指出:50年代以来流行的术语“旧城改建”被社会误解为要适应现代生活就应对旧城大拆大改,造成不良后果,宜更名为“城市更新”。此后,2009年发布的《深圳市城市更新办法》,将特定城市建成区(包括旧工业区、旧商业区、旧住宅区、城中村及旧屋村等)进行综合整治、功能改变或拆除重建的活动,定义为“城市更新”。
时至今日,这一概念已为业界与大众广泛接受,城市更新的内涵也在源源不断地被各种实践更新,制度日益完善,手段越发精巧。例如,深圳2019年发布了《深圳市城中村(旧村)综合整治总体规划(2019-2025)》,2020年公布了《深圳经济特区城市更新条例》。2024年7月,湖北全省17个地市州的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均更名为住房和城市更新局,有专家认为,这一更名标志着我国城市建设从增量扩张转向存量提升的时代。
我并非地产专家,也无意进行政策调研,只是作为曾经的特区居民,了解到这座年轻的城市在城市更新之路走得如此之快感到些许意外。当然我们可以理解,对财富的追求既是过度城市化的原因,也是它的结果。在最发达繁华的街道与最拥挤混乱的城中村之外,仍有许多缝隙可以填补我们关于“深圳”的想象。我对深圳的记忆大部分留在南山,那里有一个如今人们很少使用的名称——南头半岛,大规模建设剧烈地改变了这里的海岸线、水系与山脉。高强度的建设,使这片土地堆叠着许多被遗忘的过往,我时常用朴素的怀旧目光注视着身边日夜经过的街区。

南头半岛最为人所知的地标之一,是被官方宣传为“深港历史文化之根”的南头古城。作为周边居民,我见证了古城从城中村向网红街区的蜕变,然而附近有一处旧改小区时隔数年仍未拆除,其陈旧的建筑风格与周围格格不入。强烈的好奇心引领着我一次次进入探寻,一段湮没在瓦砾中的特区往事使这里变得意义非凡。大多数学者都认为,“遗产”并不是对过去发生事实的详尽描述,相反,是因为需要对未来定向才强调某一部分历史。人们记住某些历史而忘记其他历史,是因为我们希望通过独特的文化地理实现经济、社会和环境等方面的目标。文化地理学家布莱恩·格雷厄姆认为:“文化遗产是当下的赋义,所以我们就创造了我们所需要的文化遗产”。
在这里,官方宣传的深圳史与作为个体的深圳史发生了断裂。






行走在断壁残垣之间
这处迟迟未能拆除的南苑小区建于1983年,由深圳南山金城地产开发,包含49栋楼,共1310户居民,总面积达13万㎡,大部分为6层住宅楼,带有少量商铺。其实早在2010年4月,南苑就被列入深圳首批城市更新单元规划项目,至今已近15年,由于少数业主尚未签约,并不断提高补偿条件,拆迁进程异常缓慢。当我2021年首次进入这里时,小区内随处可见拆迁标语,部分楼栋已被拆除,遍地断壁残垣,据网友声称这是业主的自发行动,此举可见业主尽早改造的迫切决心。


尽管早在2019年7月,南苑的旧改签约进度就超过95%,开发商万科与居民达成的补偿比例为1:1.33,为当时深圳最高水平,但部分留守户中有人希望按建筑面积1:2赔偿,有人把拆迁筹码提升到5000万。南苑东区留守户不仅拒绝签约,甚至占用属于全体业主的停车场,私设门岗收费。经过业主多轮投诉,2022年初有关部门要求东区停车场立即停止收费。
开发商与拆迁户之间的博弈,被2021年3月起实施的《深圳经济特区城市更新条例》破解,这是全国首条城市更新立法。深圳城市更新项目签约面积和签约人数达到95%后,若规定时间内调解失败,剩余部分可通过行政手段进行征收。2022年11月,南苑成为南山区首个行政征收项目,困局迎来转机。根据规划,这里将建成1栋60层写字楼公寓、2栋30-40层公寓、9栋33-48层超高层住宅,以及1所18班小学、1所9班幼儿园。横亘在美好蓝图前的,是疫情结束后的满地疮痍,万科深陷债务困境。去年11月,一位南苑业主在论坛表示临时安置租金9个月没发了。

一座年轻的城市是否有必要加快推进城市更新?到底是更新太快导致城市问题,抑或更新太慢阻碍城市发展?这不是简单的是非题。政府和市场认为,城市更新改善旧区的人居环境,提升土地利用效益,促进产业升级,还解决了历史遗留的土地问题。专家和学者认为,超前的城市更新可能超过城市公共服务与基础设施的可承受范围,大大提升产业和生活成本,挤压原住民(主要是外来租客)和小微企业的生存空间,还可能导致地产泡沫。
撇开以上种种争论不谈,眼下中国深陷地产寒冬,深圳也概莫能外。我们很难期盼,深陷债务危机的万科能像改造南头古城那样为南苑带来华丽转身,这些带着时代烙印的废墟将长久矗立在繁华闹市之中。当城市更新的进程举步维艰,我却得以在断壁残垣中开启城市考古之旅。
从车水马龙的街道翻墙进入南苑小区,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居民楼朴素的水磨石或马赛克瓷砖外墙将人带回上个世纪,时空在这里暂时停滞。四周人去楼空,植物无人打理,自顾自地长得非常茂盛。地面要么堆积着厚厚的落叶,要么是细碎的砂石,人踩上去吱吱作响。我愈加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保安。南苑小区虽始建于1983年,但明显能看出经历了不同时期的改造扩建,因为许多楼栋的建筑风格和新旧程度各异。不管怎样,这些居民楼都与周边现代化的高层住宅并不相称,以至于部分业主自发组织起来亲手拆除了自己的家园。

当我在居民楼高层俯瞰时,这种新旧落差更加明显。身处南山中心区,周边小区房价早已高不可及,南苑仍旧是一派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气息,让人在微小的尺度内看到了城市发展的变迁。伴随着建筑老去的,是二三十年前栽下的行道树,如今已绿叶成荫。在这座年轻的城市很难看到这么高大的乔木。可惜的是,这些树和建筑很大概率会一同消失在城市更新浪潮中,它们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落寞。



继续往小区深处走,我在倾颓如山的瓦砾堆与屹立不倒的居民楼之间穿行。若干年前,这些住宅都曾以崭新的面目容纳人们在此安定生息。如今,家园轰然倒塌,化为成冰冷的砖石与钢筋——如同它们最开始的模样。绿色防尘网掩盖的不只是瓦砾,还有关于家庭的记忆。


有天黄昏,我独自走到小区最隐秘的角落,几幢住宅楼合围起来,投下巨大的阴影。我在阴影中抬头四望,空旷荒凉,如置身战场。这里不知何故,拆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给建筑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我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大楼的每个角落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在断裂的钢筋混凝土之间,我瞥见鲜红的拆迁标语:“观念一变天地宽,南苑改造开新篇”。城市更新浪潮真如改天换地,势不可挡,好在我一次次徜徉探寻,在尘埃与瓦砾中打捞出那些鲜活的时代记忆。


Once upon in Shenzhen
可以想像,在三四十年前,居住在南苑是一种微小的荣耀,因为其时南头半岛尚处于大规模开发的前夜,遍布大片荒凉的丘陵、湿地与蚝田。“到特区去!”成为一句响亮的口号,人们开山填海,改变了这里的面貌。南头古城那时还是破败不堪的九街村,连接市中心与南头的深南大道是一条普通的乡间公路。人们可以轻易走路去海边,海岸城在海岸线之下,海上世界确实在海平面以上。古城附近的大汪山被铲平,只留下带着地名的斜坡路。南苑在此拔地而起,分配给早期特区建设人才,整齐划一的新式住宅在周围低矮的农民房中格外耀眼。



直至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居住在南苑还象征着安逸。身处规划中的南山行政与文化中心区,南苑周边坐落着许多政府机关、文化场馆与学校。2011年开通的地铁1号线二期大大方便了周围居民的出行,也带来房价高涨。这里变得越来越繁华,南苑则显露出沧桑的痕迹。同时,虽然城市化进程飞快,南苑附近仍有数个城中村尚未被消化,等待着城市更新的命运。
即使我们不翻查资料或老照片,行走在南苑小区, 仍能感受到上个时代遗留的些许痕迹。在浓荫蔽日的树木下,一栋居民楼外墙用马赛克瓷砖拼贴出“工商银行宿舍”的字样,这明显是刚建成时分配给银行职工的宿舍。根据资料显示,有些住宅还分配给了南航公司职工。小区出入口附近有一排商店遗址,遗留着用油漆手写的国营商店招牌。我们可以想象,曾经的南苑小区热闹一时,容纳着五湖四海、不同单位的来深建设者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小区内的公立幼儿园曾见证过这一切,如今已大门紧锁,无人问津。




如今,绝大多数南苑居民已经搬走。许多房子大门随意敞开着,过往生活的痕迹散落一地,诉说着一段沉默的往事。我留心观察,在这里发现了不少过期证件,拼凑起来便是一部个体视角的改革开放史。如今人们很少想起,曾经的深圳因为关税、边防等原因被一道86公里长的铁丝网分为“关内”与“关外”,人口流动被严格管制。成千上万人离开家乡奔赴特区,办理暂住证,毕业升学,考取执照,进行计划生育,缴纳社保,参与炒股热潮......如今,许多证件从黑白变成了彩色,从手写变成了印刷,从本式变成卡片,再演变为电子凭证,有些甚至彻底消失。这些遗落的证件具体而微地见证了一代人迁徙与成长的历史。






被遗忘的家庭记忆
在那些随意敞开的大门中,除了无人认领的过期证件,还有许多被遗忘的物品,不仅关乎时代变革的宏大叙事,也记录了许多珍贵鲜活的生命故事,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座盛满记忆的宫殿。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我好奇地翻查尘封的抽屉、箱子与柜子,正如诗人米洛什所言,那里“装满了回忆的无声骚动”。照片是承载记忆的最好载体之一,我们拍下感动瞬间并在日后摩挲回味,重新体验那些曾让我们相信幸福的时刻。
在众多被遗忘的照片中,最打动我的是孩子们留下的影像。有许多照片都是随意抓拍,面对镜头,孩子们丝毫不感到羞怯,露出天真自然的神态。有一张伙伴们在家中欢聚的照片,画面中的女孩笑着伸手似乎想抢过同伴的相机。另一张更俏皮灵动的抓拍中,小女孩嘬着饮料微微回头,留下翻着白眼的一瞥。一张童年玩伴的合照中,两人脸庞明艳秀丽,不知她们长大后有没有失散?是否还记得曾经的友谊?



我们在照片陈列的形式中也能解读出丰富有趣的信息。有些照片只是简单打印,有些则装裱在相框中,或者保存进相册,有些还是一连串的大头贴,这都反映了照片主人对待某段记忆的心态。在成对出现的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出呼应的关系,有时甚至像看一出戏剧。当孩子们在游乐园随意玩耍,母亲面对镜头依然优雅端庄。童心未泯的家长和孩子一起拍大头贴,表情搞怪可爱。一次寻常但开心的亲子出游,被年轻的妈妈细心整理成相册,并附上内心独白。



在那些具有仪式性的合影留念中,我看到的是更大跨度的人生故事。三个打扮入时的中年阿姨在公园相聚留念,她们是认识多年的老乡、同事还是同学?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看到这次聚会被郑重其事地裱进相框里。一张毕业20年后的初中师生联谊会合影,曾经的同学少年们都饱经沧桑,已分不清谁是老师谁是学生,但可以看到多了几个小孩萦绕大人膝旁——这似乎就是光阴的意义。


当照片与照片中的事物同时出现时,现实与记忆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微妙。有一回,我在一间堆满杂物的房间里看到一幅挂在墙上的婚纱照,照片中的新婚夫妇青春靓丽,同款白色婚纱也被遗弃在房间里。他们是否经历了某种人生变故?真是耐人寻味。


能勾连起人的回忆的,不仅有照片,还有实物,比如被遗弃在废墟里的衣服。作为流行风潮的产物,旧衣服沾染了过去时代的气息。一袭弃如敝履的洁白婚纱使人联想到婚姻中可能出现的变故,衣柜中的过时服装唤醒的是一种集体的怀旧记忆,它们也可能在某个你认识的人身上出现过。

家宅的诗学
家,无疑是一个简单而复杂的名词,人们日复一日地将自己扎根于世界的一隅,安放自我,培育身心。我不确定,是否每个人都想象过当自己的家变成废墟时,会是什么模样?在迁徙成长的过程中,消失的房间如何凝结升华为记忆中柔软的角落,是件值得回味的事情。能够自如地走进许多陌生人的家里,对我而言不啻是种独特体验。曾经最私密的场所,如今却大门敞开,让人一探究竟。当我走进去,发现这种探寻既是对过去的追忆,也是对未来的预演。
即使废弃的家宅空无一人,也依然着遗留着人的气息。当公共生活越发充满规制,人们越是用心经营自己的小小天地,以求回到家中时从疲劳与紧张中舒缓过来,与家人共度其乐融融的时光。在废墟中,我们从一些物品和物品反映出来的习惯能大概拼凑出一部“家庭小说” 的零碎段落,种种家具器物的款式与摆放布置,无意中都透露着主人的生活与梦想。置身一道道窗帘、一扇扇门背后,我仿佛既是客人,也是主人。

只要我们把家当作给人安慰的空间,冰冷的建筑材料就有了温度。客厅最为开阔敞亮,既是一家人齐聚的场所,也是向外界展示成就与梦想的橱窗。厨房总是充满温度,家人们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操练饮食的艺术,用食物抚慰彼此的心。美国小说家威廉·戈因 (William Goyen)动人地写道:
试想我们能够来到世界上一个我们一开始都不知道如何命名的地方,我们第一次看见它,并且在这个无名的、未知的地方,我们能够长大、来回走动,直至我们知道它的名字,怀着爱念叨它,把它叫做家园,在那里扎下根,在那里收藏爱,乃至每一次说起它的时候,都是以情人絮语的方式,用寄托着乡愁的歌,用充满着欲望的诗。“那片由机缘巧合播种下人性植物的土地本来什么也不是。可就在这个虚无的背景下长出了人性的价值!”
我们生活过的房子永远不会完全消失,它们总是无形地存在于我们的记忆和梦中,伴随着我们一起旅行。以前我们可能觉得卧室太狭小,冬天太冷而夏天太热,而在混合了梦境与事实的回忆中,卧室既小又大,既冷又热,永远给人安慰。法国诗人苏佩维埃尔曾如此热情地召唤道:
所有形成树林、河流和空气的东西 都在卧室的四墙之内有它们的位置 快来吧,跨越重洋的骑士们 在我仅有的天空这个屋顶下,你们各得其所。
甚至我们可以进一步说,卧室就是我们内心空间的具象化。在这个完全私人的领地里,我们将喜爱的事物荟萃于身旁,形成了一个充满梦想的封闭花园。作为最私密的庇护所,卧室不仅安放着我们疲劳的身体,也让我们在这里安详地做梦。海报、日记本、涂鸦、漫画与相册......当我走进那些青春期孩子们的卧室时,凌乱的旧物展示着曾经的主人悸动的内心——那是每一个年轻过的人都似曾相识的情愫。




在大多数废墟中,我们可以充当一种末日景观的观赏者,但是行走于废弃的家园中时,我们很难成为纯粹的考古学家,却有可能成为天然的诗人,许多情感或许只能用自然流露的诗歌来翻译。曾容纳你肉身与梦想的家宅成为清冷的废墟,最后在城市更新浪潮中轰然倒塌时,你将作何感想?
在这里,我们似乎完成了一次逆流而上的旅程:从宏大视角的城市更新到城市考古,最后回归至一种个体视角的空间诗学。在捡拾碎片编织成网的过程中,越来越印证着这样一句话:我们了解一个地方不仅仅是为了获取关于地方的知识,还是为了解开我们身上的谜。
关于深圳,关于南头半岛,我还有一些独家记忆。曾经有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改变了历史车轮的运转,造就了南苑的兴衰起落。我没有那样豪迈的上帝视角,但曾骑车用肉身丈量这座半岛的尺度。大南山上有猎猎的风,我俯瞰过脚下城市的万家灯火,也在此想象大逃港的惊心动魄。而我第一次听说深圳,是从许多年前的小学同学口中,彼时他随在广东打工的家人见识到了特区的繁华,并带回了一些宣传册进行炫耀。这对当年的我们来说无疑是来自遥远世界的消息。几个嫉妒的同学将他打了一顿,并撕毁了那些宣传册。他嚎叫哭泣的模样让我认识了年少的恶意与残忍。很多年后,我生活在他梦想过的这座城市,甚至在旧改小区中寻获许多童年时代的印记,作为个体的深圳史在这里完成了某种循环。
2021年的许多个午后,我站在废墟里眺望窗外,空荡荡的房间格外安静,但又充满了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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