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习书法回忆起来的
这两天忙活为过年写春联重新拿起毛笔,但回忆比手感先涌回来。我趁热记录一下,因为觉得快要忘记了。
小时候学书法十分偶然,爸爸妈妈带着5岁的我去徐汇区少年宫晃了一圈,他们想让好动的我能静下心来,所以备选了硬笔书法和软笔书法。我还太小,被钢笔又尖又硬的笔头吓到,所以去了软笔书法班。书法班分两级,是一对姓王的兄弟教的,五十多岁。哥哥教进阶班,都是12岁以上专攻书法比赛的大哥哥大姐姐,弟弟教我这样的小朋友。我在上小学前,曾一度以为,王羲之是这两位王老师的爸爸,同时因为我姓王,所以也应该学书法。于是站起来都超不过桌子几公分的我,踩在小板凳上开始沉腕悬肘地练字了。
徐汇区少年宫是许多外国背包客的观光点,几乎每节课上都会有前来参观的白人夫妇。他们戴着草帽背着相机,眼神放着光看一群学龄前儿童学写字。王老师也有一套标准的流程向他们介绍书法。他会边写字边用英文说:在汉字里,“一”是一横,“二”是两横,“三”是三横。这时他会停顿一下,问游客们,那四呢?他们往往会回答四横,王老师就会说不是,“四”其实是这样的。大家会惊呼一下,接着纷纷临摹王老师的“一二三四”,作为纪念品带回家。他们走的时候,会和我们整个班的同学合影,照片我从来没见过,因为当时还用的胶卷。他们来的多了,我也会向他们介绍几句,这东西叫brush pen!
让我静下心来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每节课自由练字时间,专注力强的孩子往往能写六张纸,一张纸六个字。而我几乎从来没写超过两张纸。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写这么多,于是有天我坐她边上,暗暗跟着她的节奏写字,那天我破天荒写了四张。妈妈来接我的时候,我兴奋地跟她求表扬。她也开心极了,奖励我少年宫门口小卖部像戒指那样能戴手上的钻石糖。后来才知道,她管这个叫“消音器”,因为我一吃上,就安静不闹腾。
书法要经常练习,外婆家是最好不过的地方,因为她同时也在老年大学上书法课。周末白天爸爸妈妈会把我送去她家,她房间里有张写字台,台面上压着玻璃板,玻璃板下有她年轻的照片和本周的菜单。我和她一左一右在写字台前,她坐着,我站着,她临欧阳询,我练颜真卿。从一点到五点,一下午我都不会想分心的。但大概三点左右的时候,她会给我弄点点心,往往是一碗绿豆汤,喝完我们继续写字。有时候外公会来凑热闹,他拿着笔的手上下抖,我说外公你这是鸡啄米呀!外婆开怀大笑,从此外公写字像鸡啄米就在家里传开了。但后来在整理外公遗物的时候,我才见到他年轻时候真是写的一手好字。我也第一次真正体会什么叫见字如面,想到他手握的笔尖在纸张上留下这样的痕迹,心里十分温暖。我仔细看了看他的字,发现我和他一样喜欢把横上提,整体结构左倾,多么一脉相承的习惯。
出国前我阴差阳错打包了两支毛笔和外婆的欧阳询字帖,但没有买墨汁,因为妈妈说万一翻在行李箱里就糟糕了。我在亚马逊上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书法墨汁,看到评论说"weird chemical smell"我就知道那是我要的。2017年年初有个大雪天,外婆突然昏迷了,我心一团乱麻,想静一静,于是开始练字。一倒出墨汁我闻到墨香,一下便穿越回了那个有着游客欢声笑语的少年宫教室,和咕嘟着绿豆汤的外婆家下午,我心一下平静下来,知道一切都会好的。爸爸妈妈的初心就这样达到了。
今天我又想起了这些事情。在这个吹了三周暴风雪的苦寒之地的冬天,我静静地回味这些场景,好像昨天,就这样被童年和家人一点一滴治愈。今天临的是赵孟頫版的《归去来兮辞》,我一遍遍写下“归去来兮”,好像此刻的心声。马上是第九个没回家的农历新年了,第十个的时候,归去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