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底藏花一度

昨夜失眠。 半梦半醒间,听王家卫讲一个故事,平淡、克制,却又矫情。而我,爱极这样的矫情。 叶问开讲自己的一生,王家卫却将好戏留给了宫二小姐。 从杨门女将到游园惊梦,从佛山的金楼到奉天的车站,他们穿越迷蒙的玻璃,漫天的飞雪,看武林恩怨,你方唱罢我登场。视线所及,戏里戏外的人,共同见证着一段传奇的消逝,故乡不在,规矩不再,当年新人已白首,世事苍茫成云烟,人和武林俱烟消云散,连同那枚送出又收回的扣子,自此干干净净地封存在时间与灰烬的盒子里。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叶问和宫二,一南一北,遥遥相望,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出现在唯一一次的金楼打斗中,是斗,亦是缠绵,却又似是一曲探戈终了,自此再无碰触。那枚扯落的纽扣,古佛旁的青灯,眼角滑落的两行清泪,无非是孤独的镜影。 宫二是叶问心头的一座山,他永远不知道山后面的风景;叶问是宫二金盒里的青丝烬,她早已随时间埋葬了自己。 他们于天地江湖间两两相望,她难忘灯火阑珊处惊鸿之一瞥,他念念不忘她的宫家六十四手,这是他们唯一可以交互的东西,曾经的一段缘,停格在时代的隘口,自此一念千山,而关山又隔万里。 相识半生的两个人,却我不知你,你不知我。 宫二心高气傲,伶俐又凌厉,刚烈又决绝。 宫羽田说她唱戏能成角儿,出家能做高僧,因为会入迷。她入的迷,是她认定的“正确”。因了这个正确,她和叶问有了一段缘,也为了这个正确,她一生奉道,斩断了这段缘。——我喜欢过你,可是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当年金楼那个锋芒毕露不服输的少女,那个说“或许我就是天意”的少女,最终眼里只余尘埃落定的平静与坦然,她终于可以对自己坦承,都说人生无悔,那是赌气的话,若真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叶问赏花怜花,却终不是那个惜花人。 他的笑深沉如海,却也含了凉薄的绝情几分。他的处事原则,一如他的咏春,摊、膀、伏,只此三招。他有独步天下的武功,自成一派的境界,一生翻越高山,却最终发现敌不过生活,时势造了英雄,时势又把他带去了香港,他去不了东北,也回不去佛山,那一字一句写下的“一约既定,万山无阻”,最终只能成为时间长河里一句轻飘飘的誓言风吹零落,一如那件留在当铺里缺了钮扣的大衣,任岁月蒙了尘,也如他自己,被时间遗弃,从此忘了身后身,只有眼前路。 他们的故事,就像他们一起听的《风流梦》,风流本就是个梦,可还是偏偏有人愿意一步一步无悔地入了这个梦,只因唱的永远比说的好听。罗帷扯上大幕拉开,弦索胡琴转了几转,台上我唱,台下你望,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虽说不上传奇,但也费尽心力兜兜转转。可是偏偏却有人非要来点破这个梦,纵是文戏武唱,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还是差了一个转身——你我云淡风轻各自过去一生,何来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 最后的最后,宫二吸一口烟,将自己摊在寂静里,任往事袅袅,梦里不知身是客。她拒绝与时间一起向前走,她选择留在她最美的时光里。 而白茫茫的天地间,有人蓄势推掌,扰动厚积的雪、清冽的梅,不见苍生万物,只见一人一武林,以及,当年的小女孩,如何用一生的时间,去成就一段迷。 这部电影也可以不叫《一代宗师》,王家卫的所有电影,都应该该叫《王家卫》。 他永远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讲着同一个故事。 他用字幕之外的影像,配上喃喃自语的旁白,暧昧地雕刻着人世间的爱欲情离与忆念,没有性的暗示,只有男人女人的蠢蠢之心,和那一个永远只可以对镜自珍的秘密。 但他说的这个故事,永远都不会无聊,因为我们也在经历着同样的事,用一辈子。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生活的琐碎零乱,江湖的腥风血雨,最后的胜利者,不是留下的人,也不是一代宗师,而是时间和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