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运文学
查看话题 >从丹东到兰州:横跨半个中国的火车杂忆
一直很喜欢火车,后来做了《火车站巡逻笔记》,听铁路警察讲了很多火车站往事之后一时心痒,也想写写我自己的火车故事。
有个有意思的事情,兰州是中国的几何中心,丹东又在边境。所以从2008年到2012年,我曾有过四年横跨半个中国的火车颠簸之旅。

除了大四的暑假没有回家,其他时候一年往返四次,每次都要在路上待两天两夜。第一天晚上坐上去北京的K28次,第二天清早到北京站。在北京枯坐一整天,傍晚坐上T75或者Z55,第三天下午到兰州。从兰州站到校本部我通常喜欢走路,再算上坐校车的时候,总要第三天傍晚才能到榆中。
K28次那一段总是最轻松,爸妈帮我提着行李,买站台票把我送上车。后来火车站开始禁售站台票,他们只能在进站口和我道别。这么多年过去,本来以为我早该习惯离开家的感受,可是每次火车驶离站台的时候,眼泪还是吧嗒吧嗒往下掉。
于我来说,总待在父母身边不是办法,但离开家,也不是一件可以习惯的事情。
K28次虽然只是K,但因为也跑平壤,所以格外高贵。车体不是当时快车常见的红白皮,而是蓝白皮的25T,好看得不行。座位、空调什么的也舒服得很。在沈阳-丹东这一段称王称霸,每次会车都只有别人让它的份儿。而且到北京夕发朝至,这一夜常常一转眼就过去了。
到了北京站之后,麻烦事儿就来了,第一件就是换票。
在只能排队买票的年代,前一趟列车的票总是很好买,后一班就麻烦些。需要直接买从丹东到兰州的通票,通票上除了始发、中转、终到站,还会注明首班列车的车次和座位号。等到了北京,再去北京站换后半程的票。
后一段最初共有四趟车可以换,从北京到兰州的一趟快车(实在记不得车次)和T75,从北京到西宁的T151,从北京到拉萨的T27。
后两班只是途经兰州,留票很少,难买得很,而那班终到兰州的快车则走京包-包兰线,要三十多个小时。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坐走京广-陇海线的T75。

过了一两年,又出现了直达车Z55,因为停站很少,所以时间上能快一点点。又过了一两年,Z55改线了,不再过郑州,而是直穿过宁夏,时效大幅度提升,一下子变成了东北、河北孩子眼中的最大热门。
不过这时候,买票也越来越方便,一开始可以电话购票,后来又开通了12306网站,抢热门车也容易多了。
第二件糟糕的事情,是这几班车都是从北京西站始发。这意味着我换好票,便要坐地铁从北京站赶到北京西。糟糕的是,地铁常常没有电梯,我只能扛着行李上上下下;更糟糕的是,北京西还没通地铁,只能坐到临近的军事博物馆站,再步行走过去;更更糟糕的是,北京西进站有一座高高的天桥,天桥电梯停运。
那时候的北京西站候车室破破烂烂的,车站广场上的餐馆也贵得很,随便打两三个菜价格就奔一百。麦当劳对当时的学生来说,已经是最便宜的消费了。有时候我会在候车室坐上一整天,从早熬到晚。候车室里常常有人在叫卖报纸。
有一天我和一位老乡师兄一起等车,就听卖报小哥在挥舞着报纸高喊:“赵本山被暗杀了啊!赵本山被暗杀死了啊!”那时候手机网络还不发达,查询不便,师兄赶紧给室友打电话让他查查情况。结果自然发现这是一条人造新闻。
一两年后,当我再次在北京西站等车的时候,居然又听见了同样的呼喊声:“赵本山被暗杀了啊!赵本山被暗杀死了啊!”敢情这人每天都用同一条“新闻”写报纸。
也不是我不想寄存行李,四处逛逛,而是每次寄存行李,都得先折腾到北京西,实在太耽误时间。所以行李带得少的时候,我才会坐着地铁四处逛逛。
第一站肯定是北大,来到北大门口,发现拒绝校外人士入内,围在周围的人郁郁不乐。这时候一个黄牛大叔拉住我,说:“给我二十块钱,我带你进!”傻乎乎的我把钱给了他,就见他拉着我走了十米,来到了侧门。然后指着一条队伍说,拿身份证去排吧!
原来只是刚才那个门不能进!我一时间哭笑不得,没想到这二十块钱,居然能赚得这么容易!年少的我,可算吃了信息差的苦。
去了高校,第一时间自然是要找书店。七拐八拐到了一个类似地下超市的地方,进去一看,居然有三家书店!名字貌似是汉学书店、野草书店什么的,还都是学术折扣书。那个年代图书打折少,看到眼前的书我眼睛都冒出了绿光。
江苏人民出版社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就占了整整一大排。我买了一本四折的《天潢贵胄》,一本《危险的愉悦》,再到隔壁一看,呦呵!隔壁三五折!
后来又杂七杂八买了几本,有印象的只有一本《陆游资料汇编》 ,因为觉得是这可是盼盼的老乡,自然要买上一本!
后来又去了北京动物园,第一次见了熊猫,只是那熊猫一直坐在架子上,背对着我,说不出来的忧郁。另外还有一只忧郁的公狮子,在狭小的笼子里来来回回兜圈。
有一次赶上老徐在北京上英语课,便带着我一起逛了国家图书馆和中关村,陪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块移动硬盘。还带我吃了人生中第一顿呷哺呷哺。
在陌生城市与朋友相遇的感觉总是格外亲切,那一次或许是北京倒车经历中最开心的一次。
这样的两天时间,说起来不过是一瞬间,但实际上,地上一日,火车上一年。旅途中一小时一小时的经历,就不是一时间说得完的了。
两班火车就能到兰州,是顺利的情况。实际操作起来并非每次都那么幸运。
有那么一阵子,买票只能去兰州火车站排队,或者在指定时间内去夏官营火车站。从学校到夏官营镇一路上尘土飞扬,十分荒凉。这使得代购火车票,一度成为校园里的热门业务。
只是这种服务,无论是学生会组织的免费服务,还是私营的收费服务,都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不是私自更换车次,就是把通票买成单程票,后半程把我交给命运。

好在学生会私换车次的那一回,有两个老乡学长庇护,没出什么岔子。交给命运的这一次,却不堪回首。火车站通常会为持通票的旅客额外留一些座位。但像我这样只买了半程票的人,自然只能听天由命。等我到了北京站,抬眼望去,大屏幕上全都是无票无票无票的刺眼红字。
一位高个子男生看我一脸茫然,就主动帮我挤进人群,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张凌晨发车的站票。只是车上人满为患,刚上车就闻到一股穿久的衣服散发出的浓郁“肉味”。空调开得又极热,再加上过量的二氧化碳,让人感觉随时都要晕厥。如若站在车厢过道里,免不了被挤来挤去。我左思右想,干脆站到洗手台附近,把自己缩在角落里。
这时候,人拥挤到洗手台已经没法用了。一个中年人便盘踞在洗手台上休息。凌晨的时候,大家都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那中年人拽了拽我的衣服,说孩子你快上来!我马上就要下车了,这块地方好,你快来这里睡一觉吧!
那是我第一次在水池上睡觉,蓬头垢面,整个人窝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书包,身上穿着多袋冲锋衣和多袋裤,每个口袋里,都装着一百块钱。
我平常很少坐卧铺,爸妈给的补卧铺的钱后来都变成了我的MP4、移动硬盘。这一次实在累得不行,只能向卧铺投降。等到两三点钟终于补上卧铺,我便把水池的位置传给另一个人,自己摸黑爬上床铺,这才舒展开身体。这趟车终到抚顺,只是经停沈阳,当时不知道乘务员会在到站前叫人起床换票,所以这一夜我都睡得战战兢兢。

如果说这一次是被坑,那另一次却十足是自己找罪受。晚些时候,因为在北京转车转腻了,我便想出一个花法子,要从西安、石家庄、沈阳三地转车。这花法子最大的问题就是,三个中转站都只是经停站,而且都是在清晨、凌晨经停,我一个人坐车怕过站,竟然连续三夜没有睡觉!
我曾戏称过“地上一日,火车上一年”。比起这番折腾,其实平平静静坐在火车上度过22个小时(兰州到北京的时间)更为恐怖。
那时候不少手机还是外置电池,我便每次都带上三块电池,通通充满电。前一个小时还风轻云淡,看看窗外风景,看看书,看看手机。时光是那么惬意,自在。
第二个小时发现一块手机电池已经没电了。感觉屁股也坐得有些酸麻。这时候天渐渐黑了下来,车里开始弥漫在一股一股的泡面味道中。
第三个小时百无聊赖,书看不进去,开始把头倚靠在车壁上,试图眯上一会儿。可这种奇怪的姿势让人怎么睡得着。
第四个小时开始忍不住站起来,遇到经停站就想下车兜兜风。那时候遇到大站,停车时间往往很久。站台上总是有人摆着小摊,卖点茶叶蛋、香烟、饮料。不少人在站台上站着抽烟,或者干脆发呆。第一次经停郑州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我却觉得整个郑州的天空似乎都被灯光照亮了。于是起身下了车,但又因为怂,怕火车就此开跑了,便蜻蜓点水地在郑州的站台上踩了一脚,就赶紧回到了车上。回到座位上,还不忘告诉自己:我去过郑州了。
让我几个小时不说话,倒还容易,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一个人坐车的弊端就出现了,嘴巴会变得越来越寂寞。即便社恐如我,也开始忍不住找机会和同桌的几个人搭话。不知道为什么,在车上遇到学生的机会很少,只有一次巧得很,一桌四个人一个是兰大其他学院的学长,两个是兰交大的学长学姐,隔壁桌还有一个西北师大的学长。
因为年龄相仿,几个人很快就聊到了一起。听兰交大的学长学姐给我们讲各种铁路常识,讲进京的火车车次都是双数,离开北京的火车车次都是单数;讲会车的规矩。兰大的学长话不多,只记得他说兰州人早上吃一碗牛肉面,是为了暖胃。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才逐渐适应在早上去杨景山吃下一整份牛肉面,那牛肉面就此趁机渗入我的骨髓,把我改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兰州人。
不过更多时候,和我同桌而坐的往往不是学生,有时候是到西安、郑州等地方打工的年轻人,有时候是出差的职员,还有一次是两位去矿井打工的老人。
打工的年轻人话很少,却很温和,一直微微地笑,聊起他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哪里。说到一半,正赶上有列车员兜售戒烟的道具,年轻好骗的我一下子就上钩了。因为听说盼盼爸爸戒烟戒不掉,就想着这么神奇的东西,一定要带给她看一看。甚至忘了盼盼也坐火车,没准遇上了更高级的戒烟道具。旁边的人一看我很激动,他也变得很激动,也吵着要买一个。最后竟然是那个打工的年轻人帮我们每人都买了一个,一定要请客戒烟。
另一趟车上,两位去矿井打工的老人也如他一样温和。聊天时说起他们那里结婚是女方出彩礼,其中一个老汉因为生多了女儿,只能五六十岁还到矿井打工。矿井赚得倒是不错,要是遭遇矿难,一个人可以赔偿二十万。一个不会讲话又讨厌的眼镜大叔突然插嘴:“那真的很划算。”老人居然没有生气,还是笑着说:“虽然划算,但还是想活着。”
原来他们这次坐火车,是因为矿井做工太危险,想换一个地方,找一个稍微安全一点的工作。聊着聊着,我不小心睡去,等我醒来,他们已经下车了。再后来,我再也没有在火车上遇到这样的老人。
也不是每一次换通票都能换到座位。有一次我只拿到了站票,好在在火车站遇到了人文隆基班的同学。得以到她的车厢和她挤着坐。

但挤着实在也不舒服,二十几个小时,怕是要把人家挤得上不来气。我便拿着几张报纸(想不起来报纸是哪里搞来的),铺在地上席地而坐。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很文静的光头大叔,他看上去少说也有160斤,却坐在一个儿童玩具凳上。那凳子是塑料做的,每条腿都是不同的颜色。旁边是一个打工的年轻人,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买到站票之后,每个人都想尽了办法,想让自己休息一下。唯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却全程站着,谁给她让位置,她都不肯歇一下。她腼腆地笑了笑,解释说自己之前做过服务员,常常一站就是一天。她确实就这样生生站了一天,一秒钟都不肯睡,直到她在天水一带下车。
坐五彩凳的大叔为了炒热气氛,便说自己会算命,开始给我们一个个算起命来。盘腿坐成一圈的人们瞬间熟络起来,大叔的五彩凳也成了公认的笑点。大叔被大家调笑久了,有点不好意思,就要求用他的五彩凳跟我换报纸坐。没想到那五彩凳经不起折腾,我刚坐下就听到咔嚓一声,凳子瞬间分离成五彩,就此四分五裂。
坐马扎的年轻人见了,赶紧把他的马扎递过来,让我坐着。那时候夜已经深了,车厢里的灯暗了一半。还没等我推辞,就见到他像泥鳅一样,滑进了座位下面的缝隙里,只有脑袋露在过道上,呼呼睡起大觉。
随后不一会儿,车厢里便横七竖八,钻座位的钻座位,或者干脆像僵尸一样突然倒在路中间,瞬间睡满了人。
起身上厕所的时候,你不得不从一个头、一个头、又一个头上小心翼翼地跨过去,生怕不小心踩到了谁,踩掉他的耳朵。
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特意醒着,帮周围人看着行李,防止有小偷趁机下手。这样的夜晚又孤独又漫长。整个人还没从刚刚的欢笑热闹中走出来,又被投入了无尽的沉寂。每当火车经过市区的时候,我便忍不住掏出手机反反复复地刷校内网,看看有没有人更新动态。
实在没消息可看,我干脆直接上手,发一些类似“T76,夜”和“到郑州了”之类的无聊动态,渴望有哪个夜猫子能回复我一下。
火车是个既适合读书,又不适合读书的地方。我曾带过几本书,也带过几本地图集,试图在火车上对照着看。可虽然火车上时间漫长,可酸痛的腿、难受的坐姿却让人很难静下心来。
校内网刷着刷着,第二块电池用完了,手机就此只剩下最后一个用途:看时间。有时候我甚至忍不住盯着时间,看它一分一分地变化。每到一站,都像游戏通了一关一样。一旦晚点,哪怕是晚一分钟,心里也会瞬间跌入深谷。因为兰交大的那个学姐曾经说过,晚点的车要永远给没晚点的车让路。也就是说,一旦晚点了,就代表着极有可能越来越晚,这种痛苦也越拖越长。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周围开始有人慢慢醒过来了,这时候我的好时光就到了。别人在睁着眼睛睡不着,苦熬第二天的时候,我却可以立即进入梦乡!虽然睡睡醒醒,但火车上的时间终于得以和地上的时间同频。醒来已是中午时分,一起聊天的人走得七七八八。
这时候腿已经完全麻木,脚背肿得鞋子越来越挤脚。背包里没拆封的膨化食品也胀得像快要爆炸一样,因为兰州就快到了。奇怪的是,这么痛苦的一段硬座旅程,等到下车之后,我又会全然忘却,跺跺脚、抖抖腿觉得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儿。还是省下来的钱好,买啥都行。
只有当年纪渐长,我变得连坐12个小时高铁都痛不欲生的时候,才会心疼那个时候的自己。但那个“她”在那段颠簸中所遇到的种种人、事、物,却越来越遥远,再也不是现在的我所能经历的了。十数年过去,他们还好吗?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你们却化作了我匆匆生命中的一部分,从此再难忘却。
这是我的火车故事,如果你也喜欢火车,欢迎看看我的作者——铁警尚元用的《火车站巡逻笔记》,带你找回更多过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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