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勿过分 ——读朗佩特《哲学如何成为苏格拉底式的》之“王制”（五）
城邦的首要责任是抚养和教育护卫者。苏格拉底问格劳孔：“那么在你看来，除了要有血气，适合做护卫者的人是否需要天生是个哲人呢？”“哲人”这个说法第一次进入《王制》。
苏格拉底以狗进行了一番粗糙的类比。狗对生人愤怒和咆哮，对认识的人则既热情又欢喜，这种凭熟悉或无知来判断自己人和外人的方式如同爱学习者，后者热爱所知的事物，憎恶仍显陌生的事物。爱学习等同于爱智慧，苏格拉底因此将爱智慧放到了护卫者身上，“他们的主要品质是像狗一样忠于那些被打下的印记，并对不了解的东西发怒。”我们需要了解，这种品质仅仅是爱智慧的起点。
护卫者教育的最后部分是有关体育与音乐。“你有没有注意到终生进行体育锻炼却从未接触过音乐的人的心智所发生的变化？以及那些与之相反的人？一面是野蛮和粗砺，另一面是柔软和温驯。”格劳孔领会到了苏格拉底的题中之义，“完全接受身体训练的人结果会比应有的程度更粗野，而只接受音乐教育的人则又比应有的程度更柔弱。”他说。
苏格拉底从而在护卫者的教育中通过“哲人-狗”再次引入哲学，指出一个针对哲学的普遍偏见，即哲学会产生缺乏男子气概的柔弱。“（他）通过描绘疏忽音乐或体育教育的结果的令人难忘的小幅画像，巩固了他教育护卫者的最后的课程。离开了体育的音乐教育会融化并溶解血气，最终将其完全瓦解，在砍掉了灵魂中的力量后，造就了‘衰弱无力的战士’。而一位完全放弃音乐和哲学的充满血气的护卫者，会被造就得性情乖张，容易发怒，心中尽是暴戾和不满。”这些都是一些败坏哲学天性的恶行。
苏格拉底因此为哲学的天性指出了两种应受谴责的倾向，过分软弱和很容易点燃的争强好辩。二者同时也是针对哲学的流行偏见，过分软弱的人被认为沉溺在形而上的封闭世界中，对现实不发一言；争强好辩的人则仿佛陷入癫狂，不但要推翻所有的思想，甚至以为可以重塑世界。施特劳斯似乎是前者的代表，自始至终秉持着西方古典哲学的视野，对那些认为“现代性危机”只能在当下解决、“现代必然胜于古代”、“未来必然胜于现在”的论调几乎不予理会；尼采则是后者的代表，不用别人点燃，他自己点燃自己。如果施特劳斯遵从自己的原则，他理应听从苏格拉底的教导，消除自己的“软弱”；但尼采不会，他虽然来自苏格拉底却痛恨苏格拉底。
通过强调这些针对哲学的偏见，强调音乐与体育的缺一不可，苏格拉底将护卫者提升为“爱智者”，他们“由于免除了哲学众所周知的弊病，并获得了哲学和体育在其中和谐相处的灵魂，故而能够忠诚于心上的印记”。
“忠诚于心上的印记”也许是教育最难以达到、却也最应该追求的目标。从我们中国教育的视角，音乐和体育的地位也许不仅在于令学生达到在软弱和强横方面的“切勿过分”，更在于对语文、数学这类学科的调和。没有人会独断地认为教育完全就是为了考试，考试是为了大学；只要稍稍多想一点，眼光长远一点，我们就会同意，教育要塑造完整的人，音乐和体育并不因为课时的多少就比语文和数学的地位更低。一位宁肯少教一点五线谱知识也要让学生有机会欣赏《魔笛》《胡桃夹子》的音乐老师，她和那位不时在课上播放《美丽心灵》《死亡诗社》《地球上的星星》的英语老师同样令人尊敬，她们在同等程度上塑造灵魂而非制造“聪明的”机器，就像一位语文老师会朗诵里尔克和索德格朗，尽管在课本上踪迹无处寻。
“哲人-狗”的类比后面还隐藏着某种“惊奇”，它暗示了“苏格拉底是怎样的一个哲人：哲学严格的理解是惊异，而公众则将其贬低为柔软好辩，如今哲学则表现为忠诚和统治”。
建城哲人苏格拉底通过哲学的一种虚构的驯化版本将哲学引入了《王制》，目的在于通过这种驯化过程建立统治。哲人应该首先成为“哲人-狗”——从狼的本源出发，经过抚养和教育，成为一只彻底驯化的食肉动物，并忠诚于自己的所学之物。但这种对哲学的驯化是一个谎言，因为哲学不能止步于此。原因需要从苏格拉底在《普罗塔戈拉》《卡尔米德》中遭受的挫折寻找。
“《普罗塔戈拉》表明，苏格拉底意识到了哲学在城邦中的危险处境，并且被迫介入，在智慧者与潜在的掌权者面前，为哲学在城邦中找到一席安生之地。《卡尔米德》则表明，苏格拉底回到雅典时，认识到自己分享其哲学的方式使得一位有天赋的追随者变成了自私自利的食肉动物，因而成了对城邦和哲学的威胁。”
当苏格拉底意图使哲学成为城邦最好的捍卫者，从而在《王制》中引入哲学时，他知道唯一可行的方式是“保护哲学免受城邦的伤害，也保护城邦免受哲学的伤害”。“他扩大了哲人标签的范畴，将那些最忠诚于哲人感到惊异之物的人也纳入其中，从而迈出了他的第一步。通过使驯化后的哲学显得正在统治，真正的哲学在城邦中建立了统治。苏格拉底通过训练一位驯狗师来施行统治。”
我们隐约看到哲学的面目：切勿过分，保持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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