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春雪》摘录

“远景是朦胧的轮廓柔和的山峦,左侧广阔的原野渐次抬升,右侧随着稀疏的树丛消失在黄沙遍地的地平线上,右侧没有山,高耸的树丛之间,露出黄色的天空。 前景共计有六棵高树,保持合适平衡与间距,直直地挺立着不清楚那是什么树,树干亭亭而立,被风吹拂的树冠显得悲凉。山脚下原野闪着微光,近前杂草起伏。” “他是一根优雅的刺。清显深知自己讨厌粗鄙、喜爱洗练的内心,其实是徒劳的,仿佛无根的浮萍。它拒绝侵蚀,拒绝进犯。他对于整个家族无疑就是毒,而且是全然无益的毒,这种无益的特质,就是自己来到这世上的意义--美少年如此思考着。把自己的存在视为一种精妙的毒,这与他十八岁的倨傲紧紧地结合在一起。” “昨晚,他在昨晚的梦中见到自己的白木灵柩,安放在空无一物、有着巨大窗户的房间中央。窗外是青紫色的拂晓,小鸟的啼鸣穿透了夜色的黑暗。一个年轻女人垂着乌黑的长发,以俯视的姿势伏在灵柩上抽泣,纤弱而柔软的肩头不住抽动。清显想看清女人的脸,可是只能瞥见她的美人尖,和白皙忧伤的前额。白木的灵有一半被宽大的豹纹兽皮覆盖,兽皮的边缘镶了许多珍珠。黎明初始时不透明的光泽蕴含在那一排珍珠里。房间里没有焚香,飘荡着熟透的果实般的西洋香水味。” “两人最终还是来到码头,解开小船的缆绳。一望无际的池面映着已半带秋色的红叶山,仿佛在灼灼燃烧。上船时船身无端的摇晃,唤起了清显对于这个世界的不安定怀有的最真切的感觉。在那个瞬间,清显的内心投映在涂着清爽的白漆的船沿上,剧烈地摇晃着。正因为如此,他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本多伸桨往岸边的岩石上一撑,小船滑向宽阔的水面。船儿破开绯色的湖面,柔和的波纹使清显的恍惚感越发强烈。那幽暗的水声,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十八岁时秋日某天的某个午后的时间,确确实实地流逝了,再也不会重现。” “轻视爱自己的人,不仅轻视而且冷酷地对待,这是清显的坏毛病。很少有朋友像本多这样,很久以前就清楚地察觉到这点。本多推测,这种倨傲始于十三岁的清显发现自己的美貌被众人交口称赞时,那是如同心底隐秘地培养着的细菌般的感觉,是一朵稍加触碰便发出铃音的银白色的菌花。” “因为,所有神圣之物都与梦境、记忆相似,由相同的要素构它是让由于时间和空间而与我们相隔的东西在眼前出现的奇迹。而且这三种东西,共通之处在于都无法用手触及,往后退一步,无法触及之物便成为神圣之物,成为奇迹,变成无缘得见的美丽之物。所有的事物都具有神圣之处,因为我们手指的触碰而变得污秽,我们人类真是不可思议,手指碰到什么便使其玷污,而且自已本身又具备成为神圣之物的本性。” “他走过主屋后面的女仆住处,穿过丝柏树林。地面结满霜柱,木屐的厚柏屐齿踩在上面,露出霜柱晶莹无瑕的截面,丝柏褐色的陈叶中夹杂着干爽的绿叶,冬日的朝阳如薄纱笼罩在枝叶间。饭沼在呼出的白气中感觉到自己的内部得到了净化。” “事后饭沼时常回想,人在瞬间的犹豫往往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之后的人生。那一瞬间仿佛白纸上锐利的折痕,犹豫把人永久地包在里面,从此以后,白纸有了里外之分,再也别想走到纸的外面来。” “清显走到本多身旁,也拂去积雪坐下了, 顶着夺目的阳光凝视对方,可以使感情的表面镀上了金属,有助于迅速消解尴尬。刚才站立时透过积雪的树梢能看见池塘,而在亭子里坐下便看不见了。校舍的屋檐、亭子的屋顶、周围的树木上纷纷传来积雪融化、晶莹的水珠落下的声音。周围花圃上凹凸的积雪,表层结了冰,塌陷下去,仿佛花岗岩粗糙的剖面,反射出精致的光芒。 本多认为清显肯定会透露内心的秘密,又不能承认自己在等待这个,心里又颇期待清显什么都别说,他很难接受朋友像施舍恩惠一样,把秘密施加给自己。于是不由得主动开了口,话题故意绕了个弯子。” “你只活在感情的世界里,别人看起来觉得怪,而你认为活得忠于自己的个性。可是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个性,同时代人的证明没有一个是可靠的。说不定你的感情世界本身,就是时代风格最纯粹的显现……不过,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加以证明。” “时间。只有时间能证明。时间的流逝把你我包裹其中,残酷地提炼出我们未曾察觉的时代的共通性……然后把我们混为一谈。说什么'大正初年的年轻人抱有这样的想法,穿着这样的服装,使用这样的措辞’。” “想象力贫乏的人,把现实的表征直接作为自己判断的依据;想象力丰富的人,则立即建造起想象的围城,闭门不出,并关上所有的窗户。清显也具有这样的倾向。” “没有了烦恼和忧愁,从所有的不安中解放出来,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感觉自己是一个冷漠且万能的人。有些事情彻底了解了。饭沼走后,清显眺望着敞开的窗外,披上新绿的红叶山在池中投下美丽的倒影。 窗边榉树的嫩叶十分繁茂,不从窗口探出头去,便看不见九看瀑布坠落瀑潭的景致。池塘近岸处,莼菜浅绿的叶子铺满了水面;萍蓬草的黄花虽然还不可见,会客厅前曲折迁回的石桥边,丛生的花菖蒲如绿剑般的叶子顶端,已长出了或紫或自的花簇。 清显看见窗框上有一只吉丁虫,正在慢慢地往房间里爬。闪着绿光和金光的甲背上,嵌着两条紫红的线条,吉丁虫缓慢移动触角,线锯状的脚慢慢向前移动,它全身所凝聚的沉静的光彩,在时间不住的流逝中,保持着滑稽的凝重感。清显凝视着,心被深深地吸进吉丁虫之中。虫子璀璨的身体,缓缓地爬近清显,这完全没有意义的移动,让清显感到一种垂示: 时间使现实的局面转瞬即变,人应该如何过得美丽灿烂。自己的感情盔甲靠得住吗?能像这甲虫的甲背一般,闪耀着自然的美丽光彩,而且厚重有力,与外界的一切外力抗衡吗?” “雨还没有停,放亮的天空中,云散去了一部分。持续不停的雨忽然转为太阳雨,窗玻璃上的雨滴一齐闪烁,光芒如同梦幻。 本多希望自己的理性也始终如这光芒一般,然而也无法舍弃容易被灼热的阴暗所吸引的心性。不过那灼热的阴暗仅仅是一种魅惑,而不是其他什么,只是魅惑而已。清显就是这种魅惑。从根底里动摇这生命的魅惑,其实连接着命运,而非生命。” “南边种植了松树,以资遮蔽。待到松林枝繁叶茂,花圆的景歌与 夏日的此地风光绝美,无与伦比。谷地呈扇形展开,右侧的村崎、左侧的饭岛,仿佛连绵于花园东西两侧的山峦之际,天空与大地,被两个海角包围的海湾,视线所及之处仿佛都处于松枝展别业的领地之内。能侵犯进来的唯有肆意漂泊的云朵、偶尔掠过的鸟影,以及远海驶过的船只。 因此,在云蒸霞蔚的夏季,以扇形山麓为观众席,宏大的海面为舞台,仿佛置身于乱云飞渡的剧场。设计师起先并不赞同在露台铺设木地板,侯爵斥道:“船上甲板不就是木板吗?”结果,露台铺上了分外坚硬的方格状柚木。清显曾经在这里待了一整天,观察海云的细微变幻。 那是去年夏天。 悬于远海上的积云,仿佛被搅过的凝乳。深沉的阳光射进云层厚厚的褶皱,阳光雕刻出含有阴影的部分,使其显得格外雄壮。然而在云层的谷部,光线淤积的部分,远比此处的时间慵懒的时间,似乎正在浅睡。而壮阔云层的面颊被阳光晕染的部分,反倒似乎被迅疾的、悲剧性的时间经过。所有的一切,都是绝对的无人之境。因此浅睡也好,悲剧也罢,在那里都是同质的嬉戏。 凝神眺望时,云朵的形状没有一丝变化,然而视线一旦旁顾其形状已变。云朵雄伟的鬃毛,不知何时凌乱一如睡醒时的乱发。凝视之时神游物外,乱云之形依然纹丝不动。 是什么松了?” “大海的尽头就在眼前,如此汪洋恣肆的大海,如此充满力量的大海,却在眼前到了尽头。对于时间,对于空间,唯有立于其边界,才能感受到神秘。置身于大海与陆地的壮阔的边界,不是能感到仿佛身处一个时代流转至另一个时代,那种巨大的历史性瞬间吗?本多与清显生活的现代,无疑也是一波浪潮退去,另一波潮水涌上来的,边界的时代。 ……大海终结在眼前。 眺望大海的边际,他明白了要经过多么漫长、无限的努力,才能无力地抵达这个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