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墨摘抄笔记
注:本文内容摘抄自陆先生的余墨二集,整理出来方便自己回看。
献词:
陆先生好谦虚啊。
序:
序是朱先生写的,文风非常有个人特色,生僻词比陆先生用得还多,例如:澡雪精神,穹渊之别,不修廉隅,穆穆棣棣,克臻和谐,无限歆望,廛闬扑地,词费涛涛,眉寿万年,黄耇无疆。“4.25年”这种表达我是第一次见,可能为了简洁吧。

读到这里震惊了,竟然敢说尊师是过街老鼠!后面才知道,“过街老鼠”是陆先生作为烟民的自称。
虚论篇:有点难看懂。
我现在感觉到,做教师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把我对语言学的激情“传染”给学生。
在英语的句法中,同样一个主语,在那么接近的上下文里头不可能出现两次。
学了一门外语,不但多了一条舌头,多了一对耳朵,多了一双眼睛,而且多了一个脑袋,“Language shapes your thoughts.”
引文只要超过10个单词,你就一定要出注释。
不管做什么事情,你总归要投入再投入,欲罢不能,不能浅尝辄止。
莎剧角色说台词的有1378名。
1957年(17岁)入大学,中学学俄语,初入英文系从abc学起,五年制,一年半的时间在劳动和运动。
履豨篇:这部分比较有趣。《庄子·知北游》:“正获之问於监市履豨也,每下愈况。”王先谦集解引李颐曰:“市魁履豕,履其股脚豨难肥处,故知豕肥耳。”后以“监市履豨”喻善于体察事物。
平安夜不平安
时值圣诞前夜,复旦大学自曝家丑,对学术行为不端的三名教授予以处理,并公诸报端。第一名正好是我们学院的,而且与我同姓,一时“外文学院陆某某”恶名远播。本以为现在读报人口萎缩,少得可怜,一张报纸递到,扫上两眼有时裁切不佳,两页连体,也无心扒拉,一甩手便入废纸堆等候循环再生去了。谁知这条消息读到的人似乎还不少,因为正值平安夜,那晚家中的座机加手机几近打爆,弄得我应接不暇。来电往往先尴尬地“嗬嗬”一声,然后像泳池冬日入水之初般试探着问:“怎么回事?”我知道这是种话语技巧,实际上等于在问“那作案的是你吗?”于是乎,我一遍又一遍地向来电者说明那陆非此陆,老朽没有犯事。好奇心重一点的还要打听细节,我也只好耐着性子把那位仁兄如何以“批发”手段,把洋人一部教人如何写论文的书,原封不动、酣畅淋漓地抄袭了 70%左右(那是事发之后学院里指定两位教授比核的发现),详述一遍。这样的剽窃+克隆,居然也出书了;书出,有心的读者发现了抄袭的蛛丝马迹,便从南京匿名来信举报,这才有了学院派人比核,真相大白的后话。当事人实已届退休之年,只因恋栈,缠求回聘,据说又余勇可贾,还去了某所兄弟院校“客座”一番。这回出事,他倒也是应对有术,一是使出故技,学旧上海某些人摆平纠纷时的招儿, 即所谓“拜码头”是也,上门逐个找学术委员唱“是我错”,唱毕,照例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之类的表白;二是先发制人,递上一纸“本人要求不再回聘”的申请,拿到学术委员会来要求认可。当场就有尚未极度颟顸的委员提出,表述不当,应将“本人要求”改为“学术委员会决定”,把施事与受事关系来个拨乱反正,这才上报到校学术道德委员会去。尘埃就此落定。叵料事隔小半年,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校方又突然出来公开杀威,兼之语焉不详,用上汉语里指称氤氲迷离的“某某”,区区便势必成为 a whipping boy(古时陪太子读书,太子不乖时,代挨鞭挞的小厮)而平安夜不得平安了。
来电求证的有学生(尤多已经毕业离校的)、学生的家长(还惊动了上海市肺科医院前院长)和亲朋。本地为主,也有外地的。后来知道,更多的人并不直接询问,而是辗转打听。其中多数当然是不明内情,也有平素与我过从尚密甚至对我知之颇深的人。这就令人不胜唏嘘了。据说,有的朋友一问再问,似乎非弄出个谣言重复多次必然成真的效果不可。有人对我说,这是发现“草丛藏蛇”(a snake in the grass)的机会。我却不那么想。遭人忌恨固然有别人那头的原因,当事本人更应检讨自己的言行:人谋有无不忠?交友有无不信? 传业有无不习? 修若至极,何谤不息!有的人倒并非一定出于怨怼,只是行事作风素来迥异,早就将陆某视作“非我族类”,巴不得你出点儿丑闻呢。新“儒林”就是这种样子,你有什么办法?
复旦外文学院曾有二陆较多为圈人所知,居我之前的是陆国强教授。此番是非,可曾也影响到国强兄?他的平安夜可平安否?
看得大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乌龙。
我想我能为国家做的是:位卑未敢忘忧国。从终极意义说,爱国不可能不忧国,而且是那种韩愈所谓的“纯信之士,忧国如家”般的忧,或如陆游所吟“苦心虽呕何由出,病骨非逸亦自销”。
祖国是绝对的,不可选择的一一即便对获得他国国籍的游子来说,也是如此。国家与个人并不存在或取或予的关系,所以我以为贵报“你要国家为你做什么”是个伪命题。国家与治理国家者是两个截然不同、不容混淆的概念。国庆之际,弄清这个概念,愿上下戮力,祛贪愎逐利,更勿同根急煎而致国残名辱。天佑我中华!
陆先生境界太高了,本可去美国与家人团聚,安享晚年,却留在国内,七十多岁高龄,仍在大学教课,病中仍编词典到深夜。
嘶凤篇:生活回忆
9·11 以后,英国一家叫 Granta 的文学杂志,以“我们的美国观感”(What We Think of America)为专题,向美国以外的全球作家征文,我就写了上面这个寻找电灯开关的故事,居然入选 24 篇佳作之列,刊载在这份杂志 2002 年的春季号上。也是顺便提一句(绝无自炫之意),这入选的 24 篇中,还有英人品特(Harold Pinter)和莱辛(Doris Lessing)这两位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文章。
1978年,陆先生第一次提升职称,时年38岁,正在校外编写《英汉大词典》。跳过讲师,被破格提升为副教授。主要根据,一是《新英汉词典》主要设计者和定稿人之一的资历,二是有资深人士竭力举荐,说陆先生为政府机构翻译了数以百万计的文字。1985年,提升为正教授,1993年提博士生导师落选,老校长谢希德为首的不少专家学者以复旦仅有《中国历史地图集》和《英汉大词典》两项得国家社科一等奖为由,认为陆先生合格,硬拔上去。(原文总结)
我从 1993 年到现在,共带过 11 名博士研究生和 8 名硕士研究生,其中 4 人先硕后博,1 人中辍。“同学少年多不贱”,虽说我教给他们的东西有限,但这些学生都大有出息。有的经过合法程序(指与我提升相比)当上了文学教授兼博导;有的活跃于国内外的双语辞书界;有的成了上海滩顶尖同传;有的于我虽是“庶出”,在北大这样的一流学府编出英国十五大家的选本,从人文关怀转而戮力于今日中国之思想基础建设;有的在国外一个月精读 James Joyce,偿我屡读屡辍的遗憾,代我还去心愿。距我最近的一位,在完成博士学业之后,经过与人 pk 试讲,留校任教。他从我这儿学去一样不太合乎时宜的东西,就是想做闲云野鹤,教好书的同时,读一辈子杂书,以讲师终老,甚至给发配去当图书管理员,都无所谓。要他服从今日国内学术界横行的或显或潜的规则,他觉得有悖真正的学问之道;要他跟着人事部门的指挥棒转,心有不甘,认为违反他读书的初衷。
问:复旦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很有名的?
陆:那倒忘了。反正当时复旦在上海已经是比较有名的了。虽说以前是所“野鸡学校”,经过解放初的院系调整,各地大学的精英,比如浙江大学的苏步青,都调来复旦了。院系调整以后全国缩成一共只有七八个英文系。
怪不得有人说复旦是野鸡大学呢。
1970年被关起来,当时女儿刚满月,罪名是“只专不红”。
1984年4月30日,里根总统来复旦,行程之一是听陆先生课,答在场大学生问。
问:您是如何在 1049 名复旦老师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的?
陆:具体我不清楚。连我的学生于某也不知道此事而未去投票。可能,我有两点比较突出。第一,我比较透明,尽量说真话,不说假话(请注意“尽量”二字),比较本色;第二,我这人不摆什么架子,我上课经常开讲的第一句话是上一次讲错的什么东西,有哪个同学给我指出来了。我不摆架子,也不文过饰非,就是我自己讲错的,包括中文念别字,有时候很丢脸的,但我敢讲,我从同学们那里学到什么我就讲什么。哪个英文字念错了,重音本来该在哪里的,念错了就承认;第三,我不拘泥于课本,福至心灵宕开去的情况比较多,又会及时收回,有点大开大合的味道吧。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问:您最喜欢怎么样的学生?
陆:我最喜欢的学生是读书有激情的学生。比如从我这儿借去一本书,两三天就读完还给我了,然后说:“你把下一本借我吧。” 还有书痴学生对我说:自己三两天不读书,已自“面目可憎”。我最喜欢这种学生。我最不喜欢的学生就是我借一本书给他,然后就没消息了,石沉大海。然后过了一个月,他突然来了,说:“那本书我看了一点,还没全部看完,现在还给你。”
问:您认为如何才能从根本上提高复旦的外语教学水平?
陆:就像我说的,希望我们的大学生们能听我一句话,进了大学以后,每年的“输入”不少于 100 万字,我指的是外文学院的同学——当然,也包括中文信息的输入,也就是一年看的东西、听的东西不能少于 100 万字。然后每年用外文写的讲的、译的总“输出”的东西,不能少于 1万字。我觉得这样四年下来,外文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我觉得这是提高外语水平最关键的。
忘记意味背叛
近来有学生对我“回忆与随想”专栏文提出质疑,认为写来写去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大人先生们未必喜见,莘莘学子的兴奋点也不在此,牛奶、羊奶,或许还有狼奶,喝多了,谁稀罕你那淡淡的辣椒水?颓龄秃笔,多写何益?刍荛之忆,蟪蛄之声,我却还不想就此搁笔噤声,因我记着革命导师中排行老三的列宁的教导:忘记意味着背叛。上世纪 60 年代一出话剧《以革命的名义》演红大江南北,青年学生包场必看,灌输的就是这种列宁主义真经;后来到了“文革”,各单位举行“忆苦思甜”报告会,会上押尾的节目必是集体吞咽糠秕和着野菜的“忆苦饭”,意图也在儆戒忘却,杜绝背叛。
忘却是罪过,记忆是武器。
可是,那年头是从泛意识形态角度,而非道德层面,讨论“背叛”的,所以“革命的”背叛事例照样多得不可胜数。笔者所在的外文系不过涔蹄水耳,居然可以一记的背叛是非也不少,兹择其中数端披述于后。
A君追求女生不得,心怀怨怼。碰巧这位女士生性疏宕不拘,某日温课完毕,快到开饭时分,把一本私密的日记留在课桌桌肚,径奔食堂而去。不知是有意窃取还是无意捡得,反正这本日记最后落入 A 君之手。人家的隐私,你独自躲在阴暗角落窥探一番倒也罢了,不知是否出于更为歹毒的目的,A君读完竟把本子上缴党委。“文革”祸起,日记的内容便被抄录成大字报,张贴在校园的主干道上,算是“黑话连载”(其实日记写得时而凄婉动人,时而契机入巧,看得不少人“中毒”),女士旋被作为“反动学生”遭到批斗。女主不堪其辱,在宿舍坠楼自尽,却又觅死不得,被弄到二军大附属医院,据说不施麻醉便打钢钉接骨。这边,A 君和其他扎红袖箍的同学还要“追穷寇”,赶到医院,在病床旁召开“现场批斗会”。A君在“文革”后摇身一变,又玩了个三级跳,终于从外省回到沪上,混了个教授,据说现已富垺王侯。有钱人开车,他比有钱人更有钱,雇司机开私家车。我也该死,有眼无珠,阅人不深,在了解这段故事之前,曾邀他一起从事学术项目,还为他提升博导写过推荐鉴定。但自从听说他的叛卖劣迹之后,再不屑与之为伍。叵料造化弄人,某年竟与此人一同列入一个什么模范光荣榜,真是羞煞我也!由是便峻拒这种荣耀,说什么也不去领奖,弄得校方对我颇有微词。后来大概那 A君也听到些风声了,据说在网上贬我骂我。我倒反而高兴了,因为伟人有言:“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某个年级有位 B 君,好像是那一届中最年幼的小弟弟,长幼懿亲,曾与班上最年长的大哥有象舜之谊。阶级斗争年代,天有不测风云,那位“象”兄因言获罪,被同学连续批斗。众目睽睽之下,“舜”弟作为知情人当然必须揭发。“象”兄在白茅岭劳改 17 年后终获平反,因为业务已经荒疏,回到上海,竟没有一个合适的单位可去,是当时的《英汉大词典》编写组向他伸出援手,把他吸纳进温暖的集体。此时,“象”兄才对我细讲当年“舜”弟是如何狠批老大哥的。“象”兄是明白人,知道并完全理解“舜”弟为了自保,必须撕破脸皮,慷慨激昂。” 但是为什么要无中生有,添油加醋,落井下石呢?最后把我送上漫漫劳改路的竟是这位小弟弟的揭发加诬陷!我非耶稣,但他绝对是犹大,” “象”兄这么说。叛卖即立功,B君毕业后被分配到某部,一路攀升,直到当上联合国长官。长着势利眼的人们欢迎这么一位高官校友回来显亲扬名,忙着张罗荣衔赠上。又是造化弄人,当时我正扮演着院长一类的角色,授衔时必须在场。可是心里想着业已退休在家的“象”兄和他的幼子(婚姻被劳改耽误多年的结果),我就是不去捧场。
另一个年级有位女同学“茉莉花”,虽不是什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佳人,但秀外慧中,雍容尔雅,很受男学生们注目。一日,突然开来一辆警车,不由分说,把“茉莉花”抓起就走。后来,在押解回校接受批判时,大家才知道,“茉莉花”是被她的嫡亲姐姐——一个在另校同样读英文的大学生——叛卖给“文革”当局的,说是抄家之后,“茉莉花”对伟人像片有大不敬动作,因而作为现行反革命被判处10 年徒刑。下一次见到“茉莉花”已在“文革”结束之后。案子平反了,陆国强、徐烈炯两兄筹办的复旦版《现代英语研究》期刊正需人手,就把她留在编辑部了。我见她时,“茉莉花”还是像当年一样,恭恭敬敬叫一声“老师”,然后埋头继续工作,看不出音容凄断的样子,也没有瘗玉的冤屈或愤懑刻写在脸上。但一位女教师告诉我,长年的监狱劳役,“茉莉花”已因鸡胸而身体变形。再后来,她移居美国,从此音讯查然。我出于好奇,问起过那个背叛她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无人知晓。
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年轻的朋友,你说倘让这些陈年的叛卖和恩怨就此湮灭,let bygones be bygones,我们对得起那些受害者吗?历史还是历史吗?
爱情、友情、亲情皆有背叛,人心如此可怕。陆先生不与小人为伍,很有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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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点啥呢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5-01-27 09:1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