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行记|去往时间深处
晚上九点钟,飞机准时落地,二十分钟后,友人的飞机自武汉飞来,和我们已经约好的司机汇合。
几天前,我在网上寻找可以在榆林靖边县一带包车的司机,找到了冯师傅,他说可以免费接机,但是价格不能再便宜,我在对比了几个价格后,敲定下来。来接我们的司机姓贾,约莫三十几岁,看起来很和善,话不是很多。
我们约好明天早上7点出发,因为假期有限行程紧张,靖边这条线他们从没有一次跑过这么多地方,以往的游客只需到波浪谷转上一圈儿,但今天我们还要去波罗古堡、统万城遗址,贾师傅说我们最好早点出发,不然转不完。
天气预报已早早显示今天是阴天,但7点钟时天还没有大亮倒是让我稀奇了一番。
贾师傅却迟到了,他说昨天夜里不知道为什么车子没有充进去电,他要再把电充到80%左右才可以来接我们。
时间已近八点,贾师傅终于来了,天光竟然还没有大亮,我问贾师傅,榆林的冬天天亮得这么晚吗?他说差不多,但也跟阴天有关系。



靖边,永恒一日
车子驶出酒店,榆林城看起来和其他的二三线城市并无不同,指挥交通的交警站在路边,早高峰的车流微微有点堵,我调侃道:这果然是一个有钱的城市。
2023年,榆林人均GDP全国第五,北京第四,鄂尔多斯第一,就在榆林隔壁。得益于榆林下辖神木市的煤炭和石油等资源,榆林是陕西省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城市的经济很好地反应在市政建设上, 榆林不亚于陕西省省会西安,但与此同时,它的物价也超过平常的城市,成为很多游客来到榆林后的第二印象。
天光终于逐渐亮起,但因为阴天,四周仍是弥漫着清晨未醒的夜色,榆溪河穿城而过,我们很快驶出城去,周边是辽阔的陕北土地 ,黄天厚土、戈壁、荒草,一望无际,苍凉而寂寥。晚睡而又早起的困意袭来,车厢内一时无话,昏昏沉沉。贾师傅没有吃早饭,我们递了零食给他,他也一直客气地推辞,保持着陌生人初见时的礼貌和拘谨。
我们的第一站要去波罗古堡。“堡”多为古时军事建筑地名。明正统1436年,波罗古堡初建,作为军事战略要地,闯王李自成曾在此与明清军队两次交战。1946年10月,横山起义爆发。千年来,这里是陕北的重要军事重地,最繁荣时,人口逾万,名家富户众多,商贸往来络绎不绝。





然而如今 ,这里一派荒凉景象。车子翻过一座座黄土高坡,驶入古堡方向,天空阴沉,人车稀少,没有游客,当地人也未见多少,只有在路堑里修路的工人师傅,我们上前询问这里是否在修整重建, 站在一旁的大姐回过头和我们说话:在修嘞在修。
站在城墙之上,远望脚下的无定河谷,田地里早已收割过,留着摞成方块的玉米杆堆,草木枯败,远处的天色染着蒙蒙的雾气,西北的风从耳边刮过,仿佛带来了千年前的回响,人声鼎沸,安居一隅。




古堡不大,主街只有一条,旁边串着几条无名的小巷子。穿进巷子,尽头是破败的房屋,和远处山坡下宽阔的大地,浑浊苍凉。







转过街口,凌霄塔突然出现在视野之中,混合着背后辽阔的苍茫大地,显示出一派亘古的绵长的悲壮的诗意,让我一瞬间想要掉下眼泪。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归梦里人。”





上午的时间过半,我们希望在上午前参观完毕古堡和统万城,下午的时间放在路途更远的波浪谷。
十二月陕北的风很硬,但天气并不如想象中冷,我只穿了一个薄羽绒服外边套了一个冲锋衣,便抵住了西北浑厚的风,一点没觉得冷。
统万城距波罗古堡70km,车子继续行驶在陕北的公路上,路过两旁的山坡上不时能看见一座座窑洞,也显示出如大地一般的荒凉破败,不知那里是否还有人居住。
车子驶过一个路口,扬起一大片灰尘,我本能地拿出手机拍照,贾师傅转过头说你们那里没有见过这样的路吧?我一时哑口,自觉拍照的动作单纯只为记录,而非故意要拍下一个地方的背面,尽管这背面也皆为真实。
导航上显示统万城已到,然而视线里并没有出现我此前在网络上已看过很多次的景象,一个载着游客的大巴车在我们车后停下,下来几个人,我们也紧跟而上。这里是统万城的遗址博物馆,然而前面的人很快和我们相向而过,提醒我们,博物馆已关,什么也看不到。但我们还是不死心,走向高处,发觉远处山坡上那一个白色的土堆,很像我在照片上见过的统万城,仔细比对过后,我们确定那里才是真正的统万城遗址,但要怎么过去,此刻未知。



天地间一片寂寥,博物馆门口突然出现两个穿着制服的人,看起来像是工作人员。我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们跟前,询问他们怎么去到遗址那里,大叔很热心,指着大马路,告诉我们走到马路尽头 再往山下走,大概两三公里的距离即可到达统万城遗址。
贾师傅来过统万城,但他念叨着过去统万城要收门票,他只能把车停在一处,现在博物馆关门,导航显示已到,他也迷糊了,不知道怎么走。
我们循着大叔告诉我们的路线,轻巧地找到了统万城真正的遗址地。这里像是被世界遗忘的地方,天地间只有满目的枯黄,和统万城的白色夯土,贾师傅说他要把车开到博物馆那里给车充电,放下我们,便一溜烟走了。
原本遗址下方有一个男生在参观,我调侃,我一定要认识一下他,但等我们走近,不知何时他已消失在天地间,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于是,这广阔的空间,偌大的统万城遗址,只有我和友人两个人,能听见风声,临近的汽车声,还有我们说话的回响。
我大喊一声,声音又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带着尾音,扎进了土地。






统万城,中国东晋时期大夏国的都城,为匈奴族留下的最后城址。413年,匈奴铁弗部首领赫连勃勃征发秦岭以北十余万各族民众历时六年而建成,寓“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
建成后的统万城规模宏大,城内人口最多时达七八万人,集政治、文化、军事中心于一身,在浑厚的西北土地之上,开拓了属于自己一族的壮丽山河。







然而,历史终究是一抔黄土。宋淳化五年(994年),因西夏军队常以此城为依托侵扰北宋,宋太宗下令毁掉统万城,并将城内居民迁走。再后此地为西夏所有,置夏州,1226年,为蒙古毁,至明完全废弃。
而后的漫长岁月,仅剩的统万城夯土依旧屹立,成为我们今天来到此地的理由。
比起陕北昏黄的土地,统万城白色的城址十分耀眼,原因在于统万城夯土是由石英、粘土、石灰加水混合生成的“三合土”,而石灰遇水发生化学反应,呈现雾气腾腾之状,故而被称为“蒸土筑城”。
石灰与水反应生成氢氧化钙后,与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反应生成固体的碳酸钙,这也就是统万城外表呈现白色,被称为“白城子”的原因,也因石灰遇水产生的高温蒸过的土壤,让里面的草籽、虫卵等都不能生存,使得城墙屹立千年而不倒,成为今人窥探过去大夏国荣光的窗口。




天地辽阔,城址被铁丝网围起,无法再靠近,往外的土地上满是沙漠的细沙,风阵阵吹起,能看到细小的沙粒漂浮在空中,仿佛千年前金戈铁马踏过而扬起的尘土。
此刻,友人同我一起,我们说说笑笑,减弱了空间和时间所带来的厚重的孤独感,以及对人世的思索,我向城址大喊:有人吗?我们是2024的。意思是,我们今世这个时间还在这里,,多年之后,我们也将变成一抔黄土,永别人间。我无法想象假使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我将怎样面对这里的孤寂,当我离开时我又将多么的舍不得。他们如此孤独,在这孤寂荒芜的黄土高坡上,谁,再来看看她?


这是一场有计划的旅行。我即将三十五岁,我想做一点什么特别的事来纪念失去的时间,但想来想去,也只有完成一场新的旅行。因此在旷阔的历史面前,在度过千年历史的城址面前,我不得不思考时间,思考个人在历史长河里走过的生命。35岁像是一个人生的分水岭,不大不小,她让我有机会审视自己的过去,也让我大概预判了自己的未来。
已过午饭的时间,我们念叨着可以到波浪谷的附近吃点东西,然而波浪谷的预计参观时间在3小时以上,距离景区关闭的时间也不过三小时多,我们没有时间吃午饭了,便应贾师傅的建议在小超市买了干脆面、火腿肠和面包,结账的时候,大爷说,五块,我以为我听错了,他说五块。超市的角落里四个人在打麻将,烟雾缭绕,我感叹小城的物价,也有意无意间瞥见了一种远方的日常生活。
波浪谷为丹霞地貌,波澜壮阔,进入之前,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个景区有多大,等全部走完,拖着沉重的双腿在夕阳下爬坡赶路时,才不停地叨念着真大啊。







我们沿着景区的台阶路一路下到谷底,再从谷底一路参观至一线天。狭窄的缝隙里,只够一人穿过, 还会被旁边的崖壁划到衣服,一不小心,就会被蹭破,友人穿得有点厚,最后不得不脱下羽绒服,才顺利穿过了一线天,我在背后看着她,像是在去一个遥远的未知之地探险。












大自然鬼斧神工,是最好的雕刻家、画家、艺术家,丹霞的红色和此前看过的黄土高坡全然不一样,通红的石壁透着西北土地的坚硬与壮美,我们仿佛来到了世界尽头。











惊喜的是在一片悬崖峭壁之间,竟然有一片偌大的水域,呈绿宝石色,在阴沉的天空之下,显出一片昂扬的生机。等爬到高处,仍能远望壮美的参差不齐的红色崖壁和远处的水域,仿佛那水生长在天上似的。


















太阳很快落山了,远处山坡上点起篝火,露出点点火光。整个景区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景区指示牌显示还有1.7km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再次感叹景区如此之大,也心服口服了门票的价格。
穿出波浪谷的风景似乎比进入波浪谷时更加壮美,丹霞呈现出不同的样貌,或是像一扇门开了一道缝,或是像巨大的螺丝帽,有的纹理竟然还显示出皮肤的质感,让人觉得可以捏上一把。










大自然,真是绝顶的奇妙。
贾师傅始终没有催促我们,一个电话不曾打过,我们十分感激。询问他城中好吃的当地特色,他推荐我们去汪茂元羊肉面,是一家连锁店,最近的一家离我们住的酒店只有2km,正合适。
夜色渐渐深入,这一日的行程看似紧密,却并不疲惫,我们热闹地讨论要去吃东西,结束后再去古城闲逛。
汪茂元的羊肉面吃得我摇头晃头,一顿满足,作为小食的羊蹄子是平生第一次吃 ,筋皮已经从骨头上脱落,口感软糯,略酸的口味吃起来十分爽口,回味无穷,但肚子已经填得太饱,还想着去夜市上再溜溜缝,便不再多吃了。


天整个黑下来,夜色浓重,已看不清城市是什么样貌,我们打车至夫子庙步行街,司机把我们放在一个路口,夫子庙的灯牌就在一侧,但散步的人并不多。太阳落山后,天气开始有点冷,我使劲裹了裹外套,试图挤走钻进来的寒风。
榆林城位于陕西省最北,地处陕甘宁蒙晋五省区交界,地势由西向东倾斜,以长城为界,北部是毛乌素沙漠南缘风沙草滩区,南部是黄土高原的腹地 ,气候干旱,少雨,因地理环境与气候原因,能种植的经济作物不多 。榆林下辖的横山区,因水资源相对丰富 ,饲草资源充足,羊产业发展得天独厚,这也造就了榆林吃羊肉的传统。早上一碗羊杂碎,中午一顿羊肉面,晚上再来一顿横山炖羊肉。但实际上,这更多是外来游客到此地后一定要尝尝的美食,相对高昂的羊肉肉价,并不为本地人常食用的吃食。
在夫子庙的夜市,我们尝了尝肚包肉,16块钱一份,外边是肚皮,里面裹的满满的羊肉,友人吃不习惯,我几口吞下,十分满足。

有趣的是,夫子庙夜市的羊蹄店命名皆来自国内巨星,张学友羊蹄、郭富城羊蹄、刘德华羊蹄、周润发羊蹄,不知道这不是陕北人特有的幽默。
我们原定的计划是完成第一日的包车参观后,后面两天便公共交通出行,榆林到米脂的火车早上8、9、10点钟各有一班,我们吃过早餐后,8点钟的车已经很近,司机师傅也不能完全判定是否可以赶得上,但他很是热心,一路疾驰,到站后,他说赶得上了,令我们感激,我们没有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进了站,没两分钟,火车开动了。
米脂,人间烟火处
这是一班全数字命名的火车,意味着极慢,是那种公益的绿皮慢火车,但米脂距榆林只有80km,即便是慢车 ,一个小时也到了。
沿路一路经过荒山和山脚下的窑洞,我一直没有搞清楚那些窑洞是否还有人居住,那屋前的破败与周边的环境让我一度觉得人们早已搬离那里,但偶尔闪过的院子里晾晒的衣服又让我心存疑虑。比起昨天的阴天,今天天气大晴,天空湛蓝,映照着黄土高坡一片浑白,晴朗的日子总让人欣喜。
出了米脂站,门口的司机师傅们瞬间涌上来抢客,这是独属于小城的风景,没有排队打车,也并不太遵循打表计费,他们有他们的规则。我们走了几步,跟上来的两个司机表情焦急。我说我要去姜氏庄园,但可能需要司机等在那里,要多少钱。近前的司机大哥开口就要了两百,我笑了,虽然我尚且还不懂此地的打车规则,但15km的距离只消等一会再拉回来,上来就要200,实在是离谱。我说您太不实在,不必了。他说那你能给多少。我说距离只有那么点距离,姜氏庄园也很小,也不需要等很久,你上来就200,唬谁呢?他说,那我给你按打表算,送过去30,我说我还是希望有司机等我们一会儿,因为我确信那里不会有回来的车,而且如果时间允许我还希望去一趟杨家沟革命老区,他说,那就给你们送到姜氏庄园等你们参观完,再给你们送到杨家沟,一共收80。
上车。
但是杨家沟也不会有回来的车。
司机师傅看起来50出头,黑黝瘦削的脸庞,看着前视镜和我们聊天,我打趣道,师傅你怎么上来要那么多,他说哎呀,那个地方那么偏,没人愿意去,还要等。我说您还是在杨家沟再等我们一下,再给我们拉回城区一个吃饭的地方,你看多少钱,130,120,不能再少了,成。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句广泛流传的关于米脂婆姨的俗语让我感到亲近,并暗自想着要多观察婆姨们的脸,是否像资料上说的一样,因为他们这里盛产小米,煮成的小米粥上面漂着一层油脂,长期食用这样的小米,使得皮肤水润生动。
度过互相砍价的阶段,师傅变得健谈也更友善起来,他主动提起当地的特色,指出我们昨晚吃的羊肉面,并不算正宗 ,只有四十里铺的羊肉面才行,他极力推荐我们去吃。所谓四十里铺,指的是米脂和绥德之间的一个地方,因为各距米脂和绥德四十里,所以称四十里铺,他建议我们可以打车到四十里铺,吃上一碗羊肉面,再坐公交,5块钱便能到绥德。
若不是我们已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吃一碗如此神秘销魂的羊肉面倒是非常合我的口味。
姜氏庄园位于米脂县城东北,一路转山进山,庄园就坐落在山腰上,与对面的山隔路而望。比起很多大户人家的庄园,这处庄园规模并不宏大,是清代财主姜耀祖监修的私宅,主体建筑为陕北地区典型的“明五暗四六厢窑”式窑洞院落,由上而下,分院前、上院、中院、下院组成。登上台阶先到下院,再一层一层行至上院。





上去的时候没有注意。等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向上的斜坡都由碎石块堆砌而成,凹凸不平,且角度颇陡,上还算容易,下时便要格外小心。整个院子有修缮过的痕迹,但不多,窑洞内堆放着满满当当的杂物,角落里还养着两只鸭子,中院似乎曾经开办过窑洞展, 但很快关闭,门厅紧锁,上院不允许参观。








天空晴朗,爬至上院的房顶,可以俯瞰整个庄园,依山而建,萧条而破败。但一百多年前,大抵也是一片辉煌景象,若不是冬日,应该也是郁郁葱葱,满目生机的。




杨家沟是革命老区,1947年,毛泽东、周恩来曾在此居住了4个月,并召开了中共中央十二月会议,他们来时也是冬日,转年春天离开。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这周遭应更是一片荒芜,但在无数个这样奋战的时刻过后,一个崭新的中国站起来了。














司机师傅等在下面,我的相机电池没电了,但另一块电池被我寄存在了米脂站,我问司机师傅可否帮忙去一趟车站取下东西就走,师傅答应了。
回程的路上,我们一直在聊天,说起当地的房价,结婚的风俗,师傅侃侃而谈。他说当地结婚没有彩礼一说,有也就是给一万零一,但是房车要有,他有两个儿子,负担很重。他提起还是神木有钱,那里到处都是百万以上的豪车,有钱人已不屑于在这里买房,而是到西安,到北上广去置业去了。经济总量和人均GDP是一个地方整体的结果,那绝不代表这里所有的人都能安居乐业,普通老板姓过的还是养家糊口为生活奔忙的日子。但他说现在已经很好了,2000年以前,这里的日子更是难过。2000年后,国家政策开始扶持陕北,他们的生活才日渐起色。车窗外掠过一处又一处的窑洞,我问师傅,这里是否还有人居住,他说有啊,我说这如果有个病灾的或是想买个东西,真不方便啊。师傅没说什么,但我立刻意识到我的傲慢与无知,旅行者不要试图以自己的认知去评判当地人的生活,我再次提醒自己道。
师傅说,我把你们送到车站,取上东西,再给你们送去吃饭的地方,我说是的,他说,但是车站这个时间有可能关门了。
果不其然,车站关门了,门口的营业时间上写着,下午三点才开始营业,也就是我们下午离开米脂去绥德的时间。电池取不成,意味着我下午在米脂的拍摄无法进行,但我却觉察出格外的轻松,不必被相机裹挟,不必为可能的工作束缚,只是自由地观赏,感受,这是我再把旅行和工作混淆很久之后最渴望的旅行状态。
司机师傅将我们送到一处吃杂面的地方,热情地祝我们接下来的旅途顺利,我记下他的电话,表示如果要去四十里铺再联系他。但大概率我们不会去了。
正值饭口,小店里坐满了人,不时发出呼噜面的声音,我们点了一份大份的羊肉杂面,还想点个豆腐,店员姐姐说,杂面里就有豆腐,不需要再点豆腐了。关于这家店的过往辉煌都被老板贴在了墙上,金奖、银奖,照片上擀杂面的阿姨笑容灿烂,但我问过店员,说她今天不在店里。
一碗大份的羊肉杂面30元,分了两小碗出来,满满的羊肉、豆腐、土豆、还有薄如纸片的杂面。所谓杂面,是一种由小麦和豌豆混合制成的面食,看起来像挂面,但是是完全手工制成的,一个小巧的面剂子,最后会擀成像桌布一样大的面片,最后切丝下锅,在风尘仆仆的旅行者面前,这是再好不过的慰藉。


结账的婆姨看起来面熟,我终于注意到她们的脸,也许是一定要给自己查阅过的资料一个明确的答案,我自觉小姐姐的脸颊红润,皮肤吹弹可破。我说我好像在某个视频里见过你,她见怪不怪,他们这种略有名气的小店,有很多探店博主来过,对此,她并不稀奇。
李自成行宫就在杂面店的不远处,走出小店的大门,沿着长街再走个几百米,便能看到行宫的红色建筑群,高高耸立在山上。








李自成在朝代更迭的历史上曾记上过一笔,但这一笔不多,他进京结束了明王朝的统治,使得崇祯自缢在景山,随后匆忙登基做了皇帝,四十六天后,清军入关而来,他仓皇而逃,一年后在湖北九宫山被杀。





出行宫沿街走个50米,拐进一个巷子,前方是柔远门,穿过柔远门便是窑洞古城,一群老大爷正在背阴处打牌,一群婆姨在城楼下卖苹果。古城并不稀奇,有多处古民居,可以一探过去人们生活居住的场景。大门四敞着,但我们无法确定如今是否还有人居住,不敢冒然进入,但又好奇,蹑手蹑脚,还是希望试图可以记录些什么。米脂县城的窑洞前,家家都会种上一棵梨树,盛夏时分,树影晃动,一片恬淡时光。然而此刻正值冬日,只有萧条。









我们决定去城楼那里找婆姨买两个苹果带在路上吃,通红的苹果,圆润光滑,色泽鲜艳,却只要三块钱一斤,我们挑了两个,两块八毛钱,真是分外开心。








古城看起来衰老破败没有生机,但那些婆姨的脸上却始终笑意盈盈,没有生意的时候,她们就坐在城门楼前的板凳上聊天,那些打牌的大爷们也看起来精神矍铄。时光在这里经历过一千年一万年,但于现实的人来说,也不过百年,埋头生活,不问世事,城门外也许车水马龙,也许纸醉金迷,但在这里,光阴不过一盏茶,他们有的是时间。
绥德,平凡的世界
车站终于开门了,米脂去绥德的车只需十几分钟便可抵达,推销产品的乘务员还是热情地走了过来,让我们尝尝他绝世美味的梅子,我打趣道尝过的话也不用非得买吧,他说那当然,然而尝过之后我们却觉得意外地好吃,于是一口气买了两包。
绥德站前的出租车依旧有它自己的规则,按人头,车站到酒店大约7km,10元/人,我说15两人吧,司机说不行,都是这个价。
绥德城区并没有我们特别想要参观的地方,由米脂到绥德,主要为第二天一早赶去双水村,一个古老的陕北窑洞村落,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曾在这里取景拍摄,也因此村名由原来的郭家沟村改成了剧里的名字:双水村。
但异乡的傍晚不容辜负,在酒店收拾妥当后,我们还是准备出去逛一逛,天气很好,应能看见日落。
但我们估算错了陕北的日落时间,不到5点钟,太阳已经从西山头上落下,只留下一点余晖。我们爬上石魂广场旁的高岗,可以一望无定河以及河两岸的风光,城区看起来不大,呈长条形,沿河而建。 落日余晖下,天地间呈现出一种蔚蓝的色调,石魂广场上巨大的石狮子眼望整个绥德县城,像一个忠诚的守卫者。












我们还能历经多少次这样的黄昏,在奔波千里经历过羁旅劳顿后,吹着山顶上的冬日晚风,心里像漫过一片汪洋大海:过往的日子怎么就过去了呢?它是如何过去的?在所有我能记得的片刻时光里,我过往的全部岁月都在那里了吗?都在那些我霎那间能够记起的瞬间里吗?那那些度过的日日夜夜每分每秒又都是什么呢?











夜幕更深了,落日余晖也不见了,城市亮起的灯光倒映在无定河里,还能听到河水缓缓流过的声音。








我,35岁了。
早起打车去了一家慕名的羊杂碎店吃了一晚八块钱的热气腾腾的羊杂碎,羊肝、羊血、羊肚、一大碗粉条,羊杂碎不多,主要吃粉条,配着3块钱一张的油旋,三口两口下肚,填满了昨夜空掉的胃,甚是满足。

双水村距绥德县城20km,有车去,无车回。我们只好继续找司机谈一个包车的价格。
一个女司机停下车来,前座还坐着一个女生,我们透过车窗说话:去双水村,来回,等我们大概1小时的时间,多少钱?她说100,我说80,她向正在打语音电话的同伴询问价格:最低90。成交了。
前座副驾驶的姐姐转回头跟我们说话,你们去双水村是去做什么的?考察还是做什么研究?我说我们参观访古,她说那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到了以后可以联系她,她是双水村的宣传委员,你想了解什么都可以问她。我说您是在政府工作?她说是,她找到电话,让我抄下来 ,这意料之外的巧遇让我觉得莫名感动,但还没来得及道谢,姐姐已开门下了车。
我决定等我们的车到了双水村就立刻打电话。对面是个非常客气礼貌的姑娘,我表明我的缘由,她说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随手拍下双水村的一个角落,她回语音过来:我以为你在绥德,原来你已经到了双水村,但我现在正在县城开会,不在那里,我可以找一个我们的同事过去带您,但他距离双水村还有点距离,您要稍等一下。
司机姐姐应我们的邀请也下了车,我问她是否来过,她说来过很多次了。我突然意识到那也许不用麻烦别人了,司机姐姐本就是当地人,这一切她熟悉无比,况且我们本也没有想着要找人带我们参观的。
于是我回:我们的时间确实有点紧张,加上我们还有一个当地的姐姐可以带我们一起,就别麻烦再跑过来了。但是姑娘还是回过来:你们赶时间的话,不然我叫村干部带着你们一起。
因为不想辜负政府姐姐的好心还是打了电话,但又不想麻烦别人从别处跑过来,于是还是回绝了。
冬日里的双水村满眼的破败, 窑洞依山而建,从下到上,有的门窗上还贴着窗花,有的门窗破旧,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我们沿着村里的小路一路上行,遇见一个爷爷正在院子里碾磨,司机姐姐用当地的方言询问他我们是否走错了路,爷爷声音洪亮,告诉我们没有。村子里没什么人,看起来也不剩下几户,无一例外都是老人。








《平凡的世界》里,大部分的取景地都在这里,让人不禁想起关于“西北锤王”的热梗:秀莲外出归来,少安问她去做什么,秀莲说,我去石圪节公社找胡德禄给我弄了一个时兴的发型。西北锤王说:你弄个球头你弄,我真想锤死你。


石圪节公社就在前方,只不过没有了电视剧里拌嘴吵闹的人气儿,只有满眼的荒芜和苍凉,破旧的剧照摆在院子里,再无其他。




姐姐说,你们现在来的不是时候,秋天的时候,满院子的大枣,红彤彤一片,还能摘枣吃,或是正月里来,家家户户都贴上来崭新的窗花,年味浓厚。唯独这会儿,什么也没有,枯黄的山,萧条的窑洞 ,和无人问津的双水村。
但我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恰恰是我来到这里的理由,我想知道,在一切生机都被冬日掩埋的时候,在生命被陕北的黄土压得无比厚重的时候 ,我想看看我还能迸发出些什么。





窑洞的大门总是开着,让我无法确知是否还有人居住,拐进一处院子,本以为没有人,屋里却响起了说话声,我赶忙退回道歉,但姐姐说,里面的人是在说,进来坐坐。
一个带着灰色针织帽的围着围裙的奶奶拉开门帘走了出来,把我们让进屋。窑洞一览无余,土炕搭在进门的右手边,地上是柜子,炉火和一些杂物,墙上贴满了年画,但因为年久显示出满是油渍的金黄。




村里只有老人,这是不用亲见就显而易见的事实,在这陕北黄土高坡背后的小小村落里,年轻是奢侈品,是不流通的货币。
陕北民歌唱得苍凉而厚重,歌声压在人的心上,一阵一阵的,让人想要掉泪。
“咱们见啦面来容易,哎呀拉话话难。”
子长,雪落黄土高坡
下午最早一班去子长的火车,要在2点多钟抵达,参观完钟山石窟后,我们再坐7点的车返回榆林,中间有五个小时的时间。
习惯了车站司机师傅们的无序,一下车我们并不着急,走上前来询问我们的司机师傅在等我们开口。去钟山石窟,需要您等一下我们,再给我们拉回来,多少钱?200。我已经开始熟门熟路。 20公里,等一会儿,您收200,您忽悠我们外地人呢?是吗?司机说,都是200。我说我查过了,80。他笑了,80不可能,没有这个价,我说真有人80送过去等一会儿再拉回来。他说100,等你们一个小时,往返来回。
我们上了车,司机师傅还在不停地念叨,真没这个价,100也没这个价,最低得150,我看是你们把我忽悠了。
子长是延安下辖的一个县级市,刚由县划市,我问师傅,划市后城市有什么改变吗?他说没有,就是名头换了,其他该是啥样还是啥样。
道路不宽,周遭被群山环绕,师傅指着山上一个访古的新建筑,说花了6个亿,还有下面这条路,一直修一直修,花了好几十,我们这里有资源,有煤有油,有钱人不少,但老百姓还是穷。
我们慢慢熟络起来,我说,叔,今年多大岁数了,他说我46。我的脸上当时应该满是震惊,我要求自己对人要保持礼貌,但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不礼貌,我一定满脸写着“啊我以为你最少也得有50岁跟我爸差不多的年纪所以我才管你叫叔”的表情,我说,那我不能管你叫叔了,我得管你叫哥,这不叫差辈儿了嘛。
车子很快驶出县城,道路逐渐变宽,子长上午刚刚下过雪,城外的雪留存得更多些,落了满山薄薄一层,像是覆满糖霜的面包。
钟山石窟就在山脚下开辟而成,普同塔建在山顶之上,远远就能望见。
检票口没有人,没走几步,屋里走出来一个大爷,我说您要检票吗,他说不用,然后随着我们一起走上台阶,大爷手里的钥匙哗啦啦响起,我说,啊您是要过来帮我们开门吗?他笑呵呵的,说是。
然后大爷一扇又一扇地打开了钟山石窟的大铁门,我在照片上仅看了一眼就让我心驰神往的石窟终于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午后的阳光斜射过铁门,照在地面上,映出一大片温暖的黄色的午后阳光。我说大爷,我看见很多攻略里有写道,说钟山石窟有一个大爷特别好,是您吗?他笑笑不说话,一脸的神秘。
钟山石窟开凿于北宋治平四年(1067 年),历经唐、宋、金、元、明、清等千余年凿建而成。为什么要把石窟凿在陕北这片偏远的山坡上,已没有人知晓。但这些佛像雕刻已走过1000年的岁月,在山外的世界天翻地覆的时候,这里还是1000年前的时光。










阳光照射进来的地方光线尚可,但里面的佛像照不到阳光,场景昏暗,拍起照来很费劲儿。大爷拿起一个灯牌打开,嘴里念叨着,好久没用已经没电了,别着急,充一会儿就能用。隔了一会儿,他又拿出两个灯管,摆在佛台上,瞬时昏暗的地方亮了起来,他笑眯眯地扬扬头,示意我,你拍。






石窟不大,凿刻有释伽牟尼佛的三世,协侍菩萨在侧,满脸的肃穆与祥和。作为一种资料式的取景 在拍过不同的角度和场景过后,我的照片素材已然足够。大爷的灯牌充好了电,他拿过来,灯牌比灯管更亮,可以照出一大片明亮的地方,他说,我给你照着,你拍。





为了不辜负大爷的热心,我象征性地又拍了几张。等走到石窟的一侧,大爷的灯牌照出来的亮光让墙上的石窟看得更加清晰,此前在黑暗里无从辨认的千佛乍时出现在眼前,辉煌华丽,因为在背处,颜色更加鲜艳,保存完好,我为我刚刚觉得已经拍摄完毕的念头感到羞愧,连忙向大爷道谢 。
他说你看见那个佝偻着背的菩萨了吗?你看他映在墙上的那个影子。
一片黑暗之中,对焦环失去作用,但我还是摁下了快门。
还有他头上爆起的青筋,你看清楚了吗?拍下来了吗?你从这个角度拍,这里能拍到他双手合十的样子,好看,对,就这么拍。




自诩为摄影师的职业身份也已然失效了,我随着大爷的灯光走过,重新拍摄了一遍刚刚拍过的地方,那些经由大爷讲解才让我们发现更多玄妙的地方。但我们的车还等在外边,我们时间差不多了。
大爷站在石窟外边和我们继续说话,满山的白雪装点了这个原本枯黄的黄土高坡,大地虽被大雪掩埋,却意外显示出勃勃的生机。






我说大爷,您在这里工作多久了,他说我退休就来这里了,干了十多年,年轻时在粮站工作,现在年轻人都不知道粮站了。我说我知道,大爷,我今年35了。他说哎呀那和我儿子一个年纪,属蛇。我说,对,大爷,我今天过生日,正好35岁,他说,那你要好好庆贺一下。
山里风大,刚刚下过雪,天气有点点冷,风吹着头发糊到脸上。我说大爷,我们合个影吧,他说纪念一下哈,说我和看石窟的大爷一起照过相,我说,是,大爷,您身体健康啊,他说那你们慢走啊。
友人走远,在一片浑白的天地间,我给她拍下一张照片。我们想起电影《情书》里的场景,也是满天的白雪。几日前,主演《情书》的女演员中山美穗意外身亡。
风继续钻进衣服里,手冻得通红,白雪覆盖大地,我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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