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奇妙夜,仙友,艳遇,恶作剧都有了《彭海秋》
彭海秋这篇,蒲松龄有意设置了个中秋节,西湖泛舟的繁华盛景,佳节佳地佳人佳友,四美并备,展露了当时文人雅士的顶级风雅,声色全开的感官享受。 不止如此,赏心乐事之余,还恶作剧了一把,也对美女佳偶进行了可贵的“延迟满足“。 聊斋专家马瑞芳说:“全篇情景辉映,物象与意趣浑为一体,全文清丽而幽芳的韵味,令人读之兴味盎然。
莱州诸生彭好古,读书别业,离家颇远。中秋未归,岑寂无偶。
念村中无可共语;惟丘生是邑名士,而素有隐恶,彭常鄙之。
丘生也是“秋”,彭海秋也是“秋”,此丘非彼秋,至于“素有隐恶,彭常鄙之”到底是什么,作者还真给他隐去不说了。 这个似是而非的“悬念”高明。
为何要写这个丘生呢?就是要对比烘托二彭的雅集畅游。
月既上,倍益无聊,
不得已,折简邀丘。
饮次,有剥啄者。斋僮出应门,
则一书生,将谒主人。
彭离席,肃客人。
相揖环坐,便询族居。

客曰:“小生广陵人,与君同姓,字海秋。值此良夜,旅邸倍苦。
闻君高雅,遂乃不介而见。” 视其人,布衣洁整,谈笑风流。
广陵,扬州也,后面出现的娟娘也是广陵人,算是老乡。 马瑞芳说:他对彭好古“不介而见”,疏放不羁。古人朋友间以字尊称,自荐时,则应称名字以示谦虚。
他入门自己介绍“与君同姓,字海秋”傲岸与常理相悖,布衣洁整而谈吐风雅,又以素朴见清高。
彭大喜曰:“是我宗人。今夕何夕,遣此嘉客!”
化用了“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来表达彭好古的遇“仙”的心情,当然此刻他还不知道彭海秋是仙。
即命酌,款若夙好。察其意,似甚鄙丘;丘仰与攀谈,辄傲不为礼。
彭代为之惭,因挠乱其词,请先以俚歌侑饮。
乃仰天再咳,歌“扶风豪士之曲”。相与欢笑。
“扶风豪士歌”是李白的诗,是写于安史之乱的第二年,激励豪士为国家靖乱贡献力量。彭好古唱这个有私慕中古豪士之风,与他的名字个性相协。
客曰:“仆不能韵,莫报阳春。倩代者可乎?”
彭言:“如教。”客问:“莱城有名妓无也?”彭答云:“无。”
客默然良久,谓斋僮曰:“适唤一人,在门外,可导入之。”
僮出,果见一女子逡巡户外。引之入,年二八已来,宛然若仙。
为何“逡巡”,是因为娟娘被唤来,还不知干嘛。
彭惊绝,掖坐。
衣柳黄帔,香溢四座。客便慰问:“千里颇烦跋涉也。”女含笑唯唯。
此刻娟娘还搞不清状况,只能含笑唯唯。
彭异之,便致研诘。客曰:“贵乡苦无佳人,适于西湖舟中唤得来。”
谓女曰:“适舟中所唱‘薄幸郎曲’,大佳。请再反之。”
西湖舟中唤来,且知道她还在唱什么曲子,仙迹已经显露。而《薄幸郎曲》没有具体所指,就是民歌情歌对“薄幸郎”的哀怨,具体歌词娟娘唱出来了:
女歌云:“薄幸郎, 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沓;江天高,山月小。
掉头去不归,庭中生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
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
客于袜中出玉笛,随声便串。
这首曲子应该是老蒲自己代作的,“薄幸郎”自然是指的她的恩客们,幸好彭好古不是个“薄幸郎”。 彭海秋从袜子里抽出玉笛来吹,不知臭不臭?
曲终笛止,彭惊叹不已,曰:“西湖至此,何止千里,咄嗟招来,得非仙乎?”客曰:“仙何敢言,但视万里犹庭户耳。今夕西湖风月,尤盛曩时,不可不一观也,能从游否?”
口气好大,“视万里犹庭户耳”。第二个神迹要展露了,借舟唤舟。
彭留心欲觇其异,诺言:“幸甚。”
客问:“舟乎,骑乎?”彭思舟坐为逸,答言:“愿舟。”
客曰:“此处呼舟较远,天河中当有渡者。”
乃以手向空招曰:“舡来,舡来!我等要西湖去,不吝偿也。”
无何,彩船一只,自空飘落,烟云绕之。众俱登。
这个令人震惊的视觉意象,“烟云”,“彩船”“天河渡船”,后面还有“修翎”“羽扇”
见一人持短棹;棹末密排修翎,形类羽扇;一摇羽,清风习习。
舟渐上入云霄,望南游行,其驶如箭。逾刻,舟落水中。
但闻弦管敖曹,鸣声喤聒。出舟一望,月印烟波,游船成市。
榜人罢棹,任其自流。
细视,真西湖也。客于舱后,取异肴佳酿,欢然对酌。
真名士自风流,“榜人罢棹,任其自流”,一整套场景描写,满目满耳的感官享受。

少间,一楼船渐近,相傍而行。隔窗以窥,中有二三人,围棋喧笑。
客飞一觥向女曰:“引此送君行。”
女饮间,彭依恋徘徊,惟恐其去,蹴之以足。
女斜波送盼。
“斜“字好,有身位,“送“字好,表主动,郎情妾意,言语简明。
彭益动,请要后期。女曰:“如相见爱,但问娟娘名字,无不知者。”
娟娘不告诉彭自己的籍录,一则因梦中恍惚,二则自恃名气之大,无人不知。 一曲《薄幸郎》、一名“娟娘”,一条绫巾,他日相识的伏笔不谓不多。 惟独漏却了最要紧的广陵歌姬身份,这个“疏漏”似乎又是作家有意为之,文增曲折。
客即以彭绫巾授女,曰:“我为若代订三年之约。”
即起,托女子于掌中,曰:“仙乎,仙乎!”乃扳邻窗,捉女入;
窗目如盘,女伏身蛇游而进,殊不觉隘。
犹如游魂,“仙乎,仙乎”,引用《飞燕外传》典故,既含娟娘风致若仙之意,又寓送归惜别之情,是妙典活用。
第三次神迹展现,送娟娘魂魄,如蛇归舟。
俄闻邻舟曰:“娟娘醒矣。” 舟即荡去。
遥见舟已就泊,舟中人纷纷并去,游兴顿消。
原来,娟娘的肉身还在船上,灵魂已经被彭海秋拘来服侍了。
遂与客言,欲一登岸,略同眺瞩。才作商榷,舟已自拢。因而离舟翔步,觉有里余。客后至,牵一马来,令彭捉之。
即复去,曰:“待再假两骑来。”
自此,高潮已过,没写丘生一字,情节急转直下,谎称“待再假两骑来。”然后消失,变成了悬疑:丘生与彭海秋去哪儿了?
久之不至。行人已稀;仰视斜月西转,天色向曙。丘亦不知何往。
捉马营营,进退无主。振辔至泊舟所,则人船俱失。
念腰橐空匮,倍益忧皇。
天大明,见马上有小错囊;探之,得白金三四两。
马出现后,丘生消失,马身上带着人用的银两,不明说丘生变马,但马即丘生的伏笔,再明白不过。
买食凝待,不觉向午。
计不如暂访娟娘,可以徐察丘耗。
比讯娟娘名字,并无知者,兴转萧索。
次日遂行。马调良,幸不蹇劣,半月始归。
另一个悬疑又形成:娟娘去哪儿了?读者同有高潮过后的落寞无落心态。
彭好古答以舟,归时却骑马,马为丘生所变,妙甚趣甚。
方三人之乘舟而上也,斋僮归白:“主人已仙去。”举家哀涕。谓其不返。
彭归,系马而入。家人惊喜集问,彭始具白其异。
因念独还乡井,恐丘家闻而致诘,戒家人勿播。
语次,道马所由来。众以仙人所遗,便悉诣厩验视。
及至,则马顿渺,但有丘生,以草缰絷枥边。骇极,呼彭出视。
见丘垂首栈下,面色灰死,问之不言,两眸启闭而已。
彭大不忍,解扶榻上,若丧魂魄。灌以汤(酉+㐌),稍稍能咽。
中夜少苏,急欲登厕;扶掖而往,下马粪数枚。又少饮啜,始能言。
哈哈,人拉马粪,还被彭好古骑了半个月,仙人之罚,何以刻薄也。
彭就榻研问之,丘云:“下船后,彼引我闲语。至空处,戏拍项领,遂迷闷颠踣。伏定少刻,自顾已马。 心亦醒悟,但不能言耳。
是大辱耻,诚不可以告妻子,乞勿泄也!”
彭诺之,命仆马驰送归。彭自是不能忘情于娟娘。
从丘生的角度重叙一遍,呼应合掌,解释悬疑。
又三年,以姊丈判扬州,因往省视。
州有梁公子,与彭通家,开筵邀饮。即席有歌姬数辈,俱来祗谒。
公子问娟娘,家人白以病。
公子怒曰:“婢子声价自高,可将索子系之来!”彭闻娟娘名,惊问其谁。
公子云:“此娼女,广陵第一人。缘有微名,遂倨而无礼。”
广陵也就是扬州。
彭疑名字偶同;然突突自急,极欲一见之。
无何,娟娘至,公子盛气排数。彭谛视,真中秋所见者也。
谓公子曰:“是与仆有旧,幸垂原恕。”娟娘向彭审顾,似亦错愕。
公子未遑深问,即命行觞。彭问:“‘薄幸郎曲’犹记之否?”
娟娘更骇,目注移时,始度旧曲。 听其声,宛似当年中秋时。
酒阑,公子命侍客寝。彭捉手曰:“三年之约,今始践耶?”
娟娘在危急情况下忽然得到意外的帮助“,审顾,似亦错愕。”这一表情写得既生动又合理,将娟娘似乎认出又不敢相认的心理表达出来。 彭以旧曲提醒,娟娘“更骇”,乃是因为她一直以为“三年之约”是个美梦,今幻梦成真,佳耦从天而降,岂能不骇?却又仍恐是梦“,目注移时”,看得多么认真?
梁公子一方面对二人的感情纠葛毫无所知,一方面要维护阔少尊严(尤其是在地方官至戚面前),因而,他的表现是:一听呼娟娘不来,就“怒问”,是一副横行乡里的地方恶少模样。
娟娘一到,他便满脸怒气地斥责和数落一番,“盛气排数”四个字,以表情和说话的情绪,把这位说一不二的少爷形容臻至。
彭好古和娟娘开始叙旧,梁公子则“未遑深问,即命行觞”,不管他人闲事,先尽东道主之谊。三人三种心思,各有各的苦衷,曲曲如画。
娟娘曰:“昔日从人泛西湖,饮不数巵,忽若醉。蒙胧间,被一人携去,置一村中。一僮引妾入;席中三客,君其一焉。后乘舡至西湖,送妾自窗棂归,把手殷殷。每所凝念,谓是幻梦;而绫巾宛在,今犹什袭藏之。”
彭告以故,相共叹咤。
这段回顾解释三年前的相会。
娟娘纵体入怀,哽咽而言曰:“仙人已作良媒,君勿以风尘可弃,遂舍念此苦海人。”
彭曰:“舟中之约,一日未尝去心。卿倘有意,则泻囊货马,所不惜耳。”
诘旦,告公子;又称贷于别驾,千金削其籍,携之以归,偶至别业,犹能识当年饮处云。
结构严密,首尾相应,如常山之蛇。叙事奇崛之中见细密,尤以叙语暗伏为突出。
老蒲的评论完全集中在丘生变马恶作剧上面,“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丘生不干人事儿,作者一直有意闪烁迷离。
异史氏云:“马而人,必其为人而马者也;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狮象鹤鹏,悉受鞭策,何可谓非神人之仁爱之乎?即订三年约,亦度苦海也。”
此篇真令人神往,真不知道蒲松龄如何想来!这文笔,这想象力,后人真是只有拜服的份儿了。看到彭海秋携众人坐天河之舟泛游西湖,真是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周身徐起清风一般。 如果真有彭生海秋,与之泛舟银河,游遍三川,逸性遄飞,该是何等洒脱飘逸。人生如梦,梦中世界真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