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妻子,才是母亲
县城最东边的小区,司文瑞在自家楼下散步,她隔着小区栅栏向东远眺,望到了无边的荒野。
“又要过年了,真快。”司文瑞喃喃自语。
昨夜下了阵的小雪,白天又刮了一整日的北风,劲风将地势高的雪吹向凹处,袒露在严寒中的冻土和雪野交替相连,天地辽阔,空无一物。傍晚风停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灰蒙蒙的。远处偶尔传来二踢脚干巴巴的两声炸响,“砰——啪”,或者钻天猴的嘶鸣,“啾——啪”。是那些无聊的小孩乐此不疲地给新年预热,稀疏的炮声惊得几只看家护院的狗狂吠,奈何这些嘈杂的音量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微弱。
炮放完了,县城的寂静卷土重来,在泛着淡淡硫磺味道的凛冽空气中司文瑞似乎得到了某种启示——不论是动的还是静的,活的还是死的,世界上的一切都迟早归于沉寂。想到这里司文瑞的心情也陡然垂丧,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了。
司文瑞转身上楼,走到三层的时候,她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女人凄厉的哀嚎和尖锐的叫骂。司文瑞猛然停住脚,惊觉这恐怖的叫声隐隐熟悉,当她辨识出这声音来自母亲时,顿时心如擂鼓。
没错,那是她妈妈的叫喊声。
他们又打架了。
司文瑞飞速往五楼的家里跑,楼梯间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一盏接一盏亮起,在昏暗中划出一道惨白的光路。
家门虚掩着,客厅无人。明显看得出,战场从客厅转移进了卧室。
司文瑞径直穿越客厅,她推开卧室门的那一刻,爸爸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她看到他站在床边,衬衫皱巴巴的,领带歪在一边。妈妈身上单薄的睡裙近乎被撕碎,正赤身裸体地蜷缩在床上,双臂护在胸前,小腹的赘肉上盘亘着剖腹产留下的刀疤,肩膀和手臂上已经浮现出青紫的痕迹。
“你个贱X,”尽管瞥到女儿回来,可男人依然怒吼着扇向妻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女人的头发被打飞起来,长发短暂地置空后四散披挂在她的额前,她意识到了女儿在场,选择隐忍着耳光的痛苦,不再尖叫,但痛感还是让她像动物般发出一声轻轻的呜咽。
司文瑞的血液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她转身冲进厨房,手指颤抖着拉开抽屉,两把菜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紧紧握住刀柄,金属的冰凉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脏。
司文瑞沉着地抽出尖刀,走回卧室,用刀指着男人说,“你再动她一下试试,”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我让你永远出不去这个屋。”
男人愣住了,酒精让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衬衫的扣子不知何时崩开了两颗,露出泛红的胸膛。
司文瑞看见他的拳头松开了,指节上还沾着妈妈的血。
“你,你妈了x的翅膀硬了!”他气得有些发抖,但还是强撑着气势,“来,你往这儿扎。”
男人挺着胸膛向司文瑞的刀尖走过来,司文瑞当然没准备好真的杀了这个养育了她二十年的男人,她后退着,给男人让开一条路。男人撞开她,想要夺门而去。但就在这时,床上的女人突然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别走!求你别走!”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司文瑞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却发现自己拿的手抖得厉害。
看着拉扯在一起的父母,司文瑞冷冷地说,“我求求你们了,真别过了,趁民政局还没放假,明天就去把婚离了吧。”
司文瑞说完觉得自己特别开明,主动劝说父母离婚的女孩应该不多,现在她也是其中一个。
“不行!”女人立刻尖叫起来,她扭过头,五官愤怒地聚集在一起,“我们就是闹别扭,你别瞎操心!”
男人挣开妻子的手,走回客厅,重重陷进沙发里,用陌生的眼神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一个在刚才要拿刀杀了自己的年轻女人——他需要要重新认识她。“我和你妈吵架,你掺和什么?还要拿刀杀我,我送你读大学,你在学校就学这些东西吗?”
司文瑞的妈妈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床上的一件衣服套在身上,也走进客厅,坐在沙发的另一边说,“我和你爸再也不吵了,这次怪妈,妈说错了话,以后我不再胡乱猜疑你爸了,我们再也不打架了。快,给你爸道歉。”
司文瑞冷笑一声。类似“再也不吵了,不打了”这种话,从她十岁起就听过无数次了。每一次,都是这样。打完了,道歉了,承诺了,然后周而复始。
房间里的三个人陷入漫长的沉默,寂静让司文瑞觉得难堪。楼下又有小孩在放二踢脚,那炸药好像埋进了她的心脏里,吓得她心惊肉跳。看到各守沙发一端的父母,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才是这个家里多余的存在,于是她把刀扔在茶几上,默默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司文瑞一边装衣服一边流泪,眼泪滴在自己刚拿出来没几天的衣服上,这让她更加心酸。好像就在几天前,她拖着箱子从学校回来,那时候回家的路上她格外地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想念自己的房间,可如今新年还没过,这个家就与她格格不入了。
司文瑞扣上行李箱的安全锁,拖着箱子往外走。
“你干嘛去?”司文瑞的妈妈冷冰冰地问。
司文瑞置若罔闻地推开家门。
妈妈快走两步,追到门口,她死死拽着司文瑞的箱子,不让她离开。
拉扯间,司文瑞看到了妈妈的脸上还带着伤,冰冷的语气也变得哀怨,“你就这么走了?不保护妈妈了吗?”
司文瑞没作声,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更紧了。
女人忽然提高了音调,“你还想怎么样,我们就是打了个架和你又没关系,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司文瑞看着她,突然觉得很累。
“从今以后,你们的事我不管了。这个家,我也不住了。”
司文瑞推开她,拎着行李箱倔强地下楼。
“白眼狼!”她在身后骂。
司文瑞没有回头,她不想在这个充斥着暴力和怀疑的屋子里再多忍受一分钟。
出了楼道门,几个小孩院子里在玩摔炮。有个肥头大耳的男孩故意把摔炮摔在她的行李箱前,然后笑嘻嘻地观望着她的反应,见到司文瑞并不害怕,而且对他怒目而视后才悻悻停止了他的“恶作剧”。
寒风打在司文瑞的脸上,如面上的刀创被生生撕裂般生疼,她就这样拖着行李箱离了小区,往西走了一公里,去往姐姐家。姐夫在韩国打工,大年初二才能回国,眼下姐姐和外甥女在家,她家是处难得的容身之所。
司文瑞敲响姐姐家门时,天已经黑了。姐姐看到司文瑞拎着行李箱来叩门,就知道她不是走亲拜年的。
“和大舅吵架了?”姐姐一边说,一边接过行李箱。
司文瑞挤出一丝苦笑,姐姐也没再多问,继续回厨房做菜。
七岁的外甥女在沙发前围着司文瑞,非要小姨给她扎马尾辫。外甥女一动不动地坐在她身前,认真地看着电视里的动画,司文瑞抚摸着她的头发,感觉手掌里流淌着天然的生命力,像水般柔顺丝滑。司文瑞侧头看外甥女稚嫩的脸,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这般无忧无虑。
可那是多久前的事了?
“妈妈,你看小姨给我扎的头发,好看么?”
“漂亮,小可最漂亮了。乖,去洗手准备吃晚饭了。”
“小姨,要吃饭了,来洗手。”
司文瑞从沙发挪起身,进厨房帮姐姐端菜。
“不用你,去盛饭吧,喝酒吗?晚上一起喝点。”
姐姐笑脸盈盈,司文瑞本想摇头来着,但她不想扫兴,而且今晚她觉得可以喝一些酒来放松自己。
姐姐婚后独自带孩子这几年,身上有了一些生活的痕迹,她开始像家庭主妇一样唠叨,告诫小可该做这或者不许做那,天下的母亲简直如出一辙。司文瑞仔细观察着她的脸,她眼睑略显松弛,但眼睛很有神,像含着一汪水,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家里常年没有男人存在的缘故,她感到姐姐的身上有一种轻盈的快乐。
晚餐是四盘家常小炒,司文瑞更在意的是酒的味道,这是她第一次喝酒,啤酒入口后冰凉苦涩,流入胃里又凉爽可人。外甥女很快就回到客厅去看电视了,饭桌前剩下了她们姐妹两人,她们已经很久没像今晚一样单独待在一起了。
“酒好喝么?”
“不好喝,但是可以喝。”
姐姐点点头,“在大学谈男朋友了没?”
“没,不喜欢男的。”
“为什么?”
“厌男。”
姐姐点点头,“你们这一代女孩子好像都这样,前几天小可也说自己不喜欢男孩子,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楼下一群孩子在一起玩,但有一个女孩子家里比较穷,他爸妈是街边卖糖葫芦的,然后这群孩子就在‘要不要带一个穷孩子一起玩’的问题上产生了冲突,领头那个男孩子说举手投票,所有男孩都拒绝让那个女孩加入,只有小可一个人举起手同意那个女孩子加入,另外还有几个女孩子弃权。”
司文瑞皱起了眉,“我不觉得小可有什么问题。”
姐姐苦笑着,“问题就是她现在没了小朋友,她不但跟那几个小男孩硬刚,批评他们搞歧视,还冲着弃权那几个女生说,‘你们几个比他们更坏,弃权就是不同意,还没勇气承认。’”
“天呐,姐,小可你是怎么教的,她真的很勇很刚啊!跟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我反而不希望她这样。”
“姐姐,我怎么觉得你变了,你以前可不这样。”
“我以前还没生过孩子当过妈呢,人都是会变得,会随着环境变化才是人。”
司文瑞微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人在社会上很难混的,这是一个男权的社会,他们占据了社会的全部资源,制定了全部的规则,女人太锐利只会害了自己,我只希望小可健健康康,无灾无妄。你现在还没毕业,有些事情你还体会不到。”
司文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就觉得班里那些男生都跟傻逼一样,就像那句话说的,明明那么普通,却格外自信。”
“男人年轻的时候自信一点是好的,日后会有重锤锤老实他们的。”
“你不是说这是男权的社会吗?男权的社会,他们男的还会被锤?”
“有权的锤有钱的,有钱的锤穷的,这个社会的权力结构就是为男人设计的,但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拥有权力的。”
司文瑞想起来自己的爸爸,他有权力去打自己的妻子,而且还能得到原谅,“结婚的男人算是拥有权力吗?”
姐姐若有所思,“家庭是最小的社会组织单元,这个单元通常也是由男人主导,婚姻的确是可以让一个男人成为一个家庭的权力拥有者,但他们享受权力的同时也承担了更多的责任,你看你姐夫,一年到头都不着家,在外面给人家刮鱼,活得像个机器一样,不就是为了我们娘俩过得好一点。都不容易。”
“可你也有工作啊,你也在为这个家庭、为了小可付出啊。”
“嗐,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现在我带着小可的时间更长,反而对家庭来说我的权力更多,更自在一些。反正我和你姐夫也不计较那些,我俩就是多挣一些,多攒一些吧,给小可一个好一些的教育,让她以后也活得轻松一些。”
司文瑞还想继续问她,什么才是好的教育,但她没有问出口。
“你和他们怎么吵架了?”
司文瑞把自己的遭遇同姐姐复述了一遍,讲完后她举起酒杯,和姐姐的酒杯碰在一起,两只杯子发出了清脆的声音,司文瑞觉得很好听。
“你呀,一年到头也不在家,回家了就少掺和他们的事。”
“我是觉得我妈明明过得不快乐,为什么就不能离婚呢。”
“那是你觉得,你认为她离婚就能快乐吗?”
“至少离婚她不会再挨打吧。就我爸那样的男人也配拥有妻子?他不配!”
姐姐一声轻叹,“文瑞,这里是东北的县城,想在这里体面的活着就是要依靠各种各样的关系,你妈妈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她已经和你爸,和你们这个家紧紧捆绑在一起了,你妈没法离开你爸的。”
司文瑞想起家中场景,爸爸的拳头,妈妈的哭喊,还有她手中的尖刀。她以为自己在保护妈妈,她以为自己在帮妈妈斩断绳索,甚至只要妈妈肯点头默许,司文瑞可以为她杀了那个男人,只要她最爱的妈妈能变得自由。可她万万没想到,她最信任的妈妈在最该与她并肩作战的关头背叛了她。
现在,她成了那个家里多余的人。她独自喝了一杯,她忽然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姐,我也二十岁了,可我始终没弄明白,我们,”司文瑞凝视着姐姐,“我们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痛苦,这么压抑,即便在自己的家里,我都感受不到真实的爱。”
“你爸妈是爱你的啊,至少不和你吵架的时候,他们是真心实意爱你的。”
司文瑞用小拇指擦拭掉眼泪,摇头反对,“不,有时候我感觉不到亲情的真实性,比如在今晚,我就感觉不到。他们的爱有时候真实,有时候不真实,我认为一半的真实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
“不要求索什么意义,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你要理解你妈妈,她先是妻子,再是母亲。”
“我不理解,我也不想理解。”司文瑞摇了摇头,“理解一个人就意味着成为一个人。原谅一个人就意味着每次遇到这件事我还要原谅她一次,我不想那么累。”
姐姐忽地笑了,不再言语,只是醉眼迷离地喝酒。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你才二十岁,就不想这么累了,今后可怎么办。”
“喝酒。”司文瑞豪爽提议。
姐妹俩的酒杯又撞在了一起。
接着,司文瑞和姐姐说了很多掏心话,她发现每个人蕴藏着这么丰富的情感,包括自己。她从没想过自己平日里竟然积压了这么多的话,今夜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都讲了出来,司文瑞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小可在沙发睡着了,姐姐将她抱回卧室。
“第一次喝酒,别喝太多了,今晚你就在小可房间睡。”
司文瑞要帮姐姐收拾碗筷,姐姐摆手拒绝了,“你去洗漱吧,牙刷不知道你带没带,卫生间边柜里有新的,早点休息。”
司文瑞回到小可房间,在满床的毛绒玩具里躺下,拿出手机,看到了妈妈的微信。
“你在哪里?”
“为什么不回我。”
司文瑞把手机丢向一边,闭上眼感到头晕脑胀,她双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很快沉沉睡去。早上司文瑞再醒来时,手机没有未接电话,微信有姐姐的留言,她去买菜了,早饭在微波炉里。她感到口干,起床去喝水,看到了小可还在睡觉。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气,时间在向新的一年飞驰,可年味儿却聊胜于无。
电话响了,是妈妈的。司文瑞抓了抓头发,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起电话。
“你在你姐家?”
司文瑞反问,“你脸上的伤好了?”
“擦抢走火,没事,你今天赶紧回来,帮我收拾屋,把对联贴了。”
“不想回,你们俩过吧,我在姐家过年了。”
妈妈得意地说,“呵,你姐后天也要带孩子来我们家过年,你就守着你姐的空房子过吧。”
司文瑞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我们”的浅层含义就是,她已经被孤立了,“我们”希望她能低头认错,然后一家人重归于好。她蹲在沙发上,把脸埋进膝盖。她想起姐姐昨晚的话,妈妈先是妻子,才是母亲。
“你还有事吗?”
“你看别人家姑娘越长大越懂事,知道听爸妈的话,你看你,我和你爸吵架拌嘴,你还劝上我们离婚了。真是惯的你……”
司文瑞把电话轻轻挂断了,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呢。
自己就自己吧,一个人在这里过年也挺好的,这世界上的一切都迟早归于沉寂,呵,他们追求的亲密只不过是片刻的欢愉。
“小姨,你怎么哭了?”小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现在站在她面前,轻轻拉着她的手。
“我没事,”司文瑞强颜欢笑。
“小姨,我饿了。”
司文瑞擦干眼泪,站起身,她深吸一口气,走向厨房。
“想吃什么?小姨给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