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性凝视下,情色艺术究竟意味着什么?
汉娜·威尔克(Hannah Wilke)与伊娃·海瑟(Eva Hesse)虽同为20世纪中叶的女艺术家,宛如两条平行的轨迹,虽在形式与内容上各有侧重,却在某些关键节点上不期而遇,展现出惊人的相似性——最重要的是,她们都重新定义了雕塑。

作为同辈女艺术家,威尔克与海瑟,虽分别出生在美国与德国,然而她们的生命经历与创作理念却有着惊人的相似。海瑟出生于 1936 年,威尔克出生于 1940 年,都出生在犹太家庭,且深受大屠杀的历史阴影影响。海瑟的家庭尤为明显,在1938年,她与姐姐成为最后一批通过“儿童运输计划”从纳粹德国逃离的孩子之一,之后与家人团聚并定居纽约市。

威尔克的家庭虽更为融入美国社会,但她依然没有摆脱第二次世界大战带给她的“犹太人”身份的阴影。她在1989年曾在采访中坦言:“我的意识来源于作为二战中的犹太人,我意识到‘仅仅因为一个词,就可能被消灭’。”两位艺术家尽管在文化背景、个人经历和生存环境上各自有所不同,但她们对历史创伤的回应,以及对身体与性别话语的探讨,构成了她们艺术创作的共同基础。海瑟的母亲自杀和威尔克的父亲早逝——深刻影响了她们的艺术创作。这些经历为她们的作品注入了一种强烈的生命感和对身体的深刻理解两人都英年早逝,海瑟 34 岁时死于脑癌,威尔克于 1993 年因淋巴瘤去世,享年 52 岁。
过去的论述中,Lucy Lippard 或者 Briony Fer经常将海瑟和路易丝·布尔乔亚的作品进行比较,特别是在她们都参与了Lippard在1966年策划的“怪异的抽象”展览的背景下。而在阿奎瓦维拉画廊的展览中,威尔克与海瑟的作品以“情色抽象”(Erotic Abstraction)之名并列呈现。这一展览涵盖了1965至1977年间二十多件重要作品,包括雕塑、绘画和影像等多种形式。威尔克和海瑟都被视为后极简主义的代表性艺术家,她们都试图突破极简主义那种严格的几何形态,以一种更具身体感知的方式来软化其冷漠与抽象的语言。每位艺术家通过不同的方式,将身体的感性与触感引入原本僵硬且单调的极简结构中,创造出既富有生命力又充满感性的作品,令人深思和回味。
她们的作品探讨了身体与性别等议题,尽管在风格与表现形式上各具特色。两位艺术家都对新材料的使用表现出浓厚兴趣,如玻璃纤维与液态乳胶,并且在创作中都运用了重复与系列化的艺术策略,展示了她们在形式与内容上的创新。它不仅展示了两位艺术家如何将情色元素融入其创作,更深刻地探讨了她们在性别、身体表现以及女性凝视等方面的复杂议题。

Hannah Wilke,Needed-Erase-Her, 1974, kneaded erasers on board, 45 x 300 cm, Centre Pompidou, Paris © Scharlatt © VAGA, New York, 2016 © ADAGP, Paris
与海瑟不同,威尔克明确宣称自己是女性主义艺术家。在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威尔克的艺术作品开始广受关注,她的创作直接触及女性生殖器、社会对女性的期望与观念、男性凝视以及女性身体的性别化物化等主题,迅速成为当时颇具争议的艺术表达。挑战了父权社会的主导地位,深刻反思这些社会结构对女性的压迫与塑造。她通过创作表达了对身体解放的渴望,无论是通过展露皮肤,还是通过反叛社会规范,威尔克都在作品中积极探索女性应有的自由与独立。威尔克特别强调阴道形象的表现,而非传统的阴茎形象,这不仅展示了她在艺术语言上的独创性,也反映了她深受马塞尔·杜尚影响,利用日常材料打破传统艺术形式的局限。
另外,威尔克的作品更具表演性,她通过雕塑和表演相结合的方式,将身体的可塑性展现得淋漓尽致。而海瑟则更专注于雕塑对象本身,她的作品更多地通过材料和形式的对比来传达情感。

“我一直致力于创造一种专门针对女性的形式意象,一种将思想和身体融合成可命名的、同时又相当抽象的色情对象的新语言。它的内容一直与我自己的身体和感受有关,反映了快乐和痛苦,以及情感的模糊性和复杂性。”
——汉娜·威尔克

威尔克的《橙色一号》(Orange No. 1)是一件充满视觉冲击力和象征意义的作品。它由金属片和乳胶组成,乳胶的肉状层散开,形成类似花瓣或皮肤褶皱的形态。威尔克在这件作品中故意打了各种孔,留下类似皮肤裂痕的痕迹,引导观众的目光聚焦于这些细节。各层用简单的银图钉固定,既实用又脆弱。作品的形状像手风琴一样重复,据估计至少由30层组成,层次丰富,边界模糊。这种多层次的结构不仅增加了视觉深度,还创造出一种动态的视觉效果。《橙色一号》通过其独特的材料和结构,探讨了身体、性别和情色之间的复杂关系,是威尔克在“情色抽象”领域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同时也体现了她对女性身体的深刻关注和表达。
威尔克的世界,恍若以女性身体为隐喻的私密庆典。柔润的乳白陶瓷被折叠成欲言又止的肌理,晕染着浅粉的陶土在褶皱间吞吐呼吸,而那些用橡皮屑精心排布的《需要-擦除-她》(Needed-Erase-Her)系列,恰似一串被碾碎又重组的女体密码。最令人心悸的是她以咀嚼过的口香糖塑形——这些黏腻的、被唾液浸润的残渣,在戏谑背后暗藏利刃:“社会将女性视为可替换的消耗品”。在1980年《Artnews》杂志的采访中,威尔克解释了她选择口香糖这一材料的原因:“我选择口香糖是因为它是美国女性的完美隐喻——嚼碎它,从它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然后把它扔掉,再换上一块新的。”
在《橙红之物》(Orange Red Object,1975)中,乳胶如溃散的皮肤在金属搭扣下挣扎,既像情欲的潮涌,又似权力镣铐勒出的淤痕;而《沉思玫瑰》(1974)则以层层堆叠的有机形态,让柔软与锐利在褶皱的深渊中共生——每一道弧线都在呢喃:女性的身体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命题。威尔克的挑衅中带着坦荡的优雅,她将禁忌中的情色锻造成一把双刃剑:一面剖开男性凝视的暴力,另一面却以抽象的诗意,让女性的身体从客体之位苏醒,成为自我赋权的圣殿。

伊娃·海瑟 迭代,1967年丙烯酸树脂、绳索、木屑、未知造型材料、纤维板(55.8 x 51.1 厘米)
海瑟拒绝将自己的作品贴上“女性情色”的标签,虽然她的批评者和采访者认为她那些凸起的圆形形态容易联想到乳房,但她的艺术表达远不止于此。她的作品并非以性为主导,而是通过材料的微妙转换与形态的变化,展现了一种更为复杂的身体语言。然而,当她的圆环与绳索从极简主义那冰冷的框架中渗出一丝温度时,一种隐秘的肉身性悄然浮现。《缠绕阿罗西》(Ringaround Arosie,1965),两个交叠的圆环被猩红的边缘勾画,中央凸起的粉色结节仿佛被触碰的肌肤,在冷静的几何秩序下暗涌着情欲的震颤。这种作品通过几何的冷峻与有机形态的柔软对比,揭示了海瑟对身体性别与欲望的细腻思考。
而在《迭代》(Iterate,1966-67)中,垂落的麻绳与木屑宛如疲软的身体部件,呈现出一种被时间与压力侵蚀的感性。海瑟的艺术中充满了矛盾——她以学院派的严谨将原始的本能加以驯服,却又通过材料的衰变与演变,泄露了隐秘而私密的情感。这种矛盾与张力,使得她的作品不仅仅是形式的展示,更是情感与身体的交织。
海瑟在第二波女权主义时代的前夕创作了她最雄心勃勃的作品。她拒绝将性单纯地表现为雕塑中的主题,她并不认同将情色作为其艺术语言的核心。然而,若从梅洛·庞蒂的哲学视角来看,性是身体存在的一个维度,性与身体的关系并非单纯的生理现象,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存在性联系。也许,我们可以把海瑟的作品看作是对这一普遍存在的映射——性与死亡相对,爱欲与消逝紧密相连,体现了身体的无常与情感的延续。
当威尔克将橡皮屑命名为“需要-擦除-她”,当海瑟在临终前坦言“情感是创作的命脉”,她们共同证明:女性的情色叙事无需依附于任何主义或符号。它可以是挑衅的褶皱,也可以是沉默的绳索;是口香糖的戏谑,也是圆环的永恒追问——重要的是,她们让抽象成为一面镜子,映照出曾被历史噤声的、属于女性的身体与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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