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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蘭波:《野蠻》
【感謝友鄰找來蘭波《野蠻》三個譯本,因而對比各譯本不同理解之處(請詳見譯註),並擬草譯一稿】
蘭波(Rimbaud,1854—1891)詩作《Barbare/野蠻》簡析:
該詩一般認為寫於1873-74年,蘭波十九、二十歲。幸得今日網絡易捷,輕易可得大部分詩作研究,多數將該詩與1870年法德戰爭聯繫起來。
確實,詩中「pavillon en viande saignante/血肉旗幟」、「fanfares/軍號」、「assassins/殺人者」、「retraites/撤退」、「brasiers/feux/flammes/烈火/火焰」等詞,不無令人想起轟烈戰場,編織出一幕殘忍戰火場景。甚至,接近詩尾一段虛幻抽象的描述,形容輪廓汗水長髮眼睛混在一起漂浮,猶如人在巨大聲響戰火中的幻象,如果對接上蘭波1870年《Le Dormeur du val/谷中眠者》詩裏靜靜長眠於草叢的年輕士兵,一動一靜畫面,反差鮮明,以截然不同的兩種形式譴責戰爭的殘忍野蠻。
因此詩題「Barbare/野蠻」,若指向戰爭這一野蠻行為,亦十分合理。
另外,Barbare詞源,本來即「巴呵巴呵」之擬聲詞,希臘人用來指稱「非希臘人」,凡講聽不懂的巴巴語言,即是「野蠻的」、「野蠻人」。
而蘭波在這詩裏,完全打破舊詩體,連語法句法都不一定循守,可說是創造了自己的「語言」,似乎正是這令人不懂的巴巴語言,用這野蠻的語言,描繪出那個野蠻鬥爭的舊世界,從而呼籲一個更溫柔平和的新世界。
詩中的詩句,不再是完整的句子,彷彿只是一些詞語堆砌,卻堆砌出強烈奇異的意象,即使令人難以理解個中邏輯;標點符號,亦多處不符合常規,像故意「犯錯」;有一段以「旗幟…」開首的重復句子,彷彿副歌,卻在第三次重復時,僅有開頭「旗幟」一詞,像嘎然而止,像未完成,像一種續後的邀請……如此等等,儘管在詩體語言形式上創新,卻卡在一個適當的克度,不知其言而知所言,牽引讀者在一幅幅異美畫境中歷險。
原詩:

英譯版之一:

長園初譯稿:

王道乾譯本(以下簡稱「道乾本」):

何家煒譯本(以下稱「何本」):

王以培(以下稱「以培本」):

譯註:
1. 詩題Barbare,既是概念上泛指「野蠻」的形容詞,亦可作名詞指「野蠻人」。
一如簡介中的分析,詩中譴責的更多是戰爭這一人類野蠻行為,而非野蠻人,也不指野蠻的荒地之類。所以道乾本譯為「野蠻」,十分準確。
遺憾是,Barbare擬聲詞,疊音之巴巴語,無法通過「野蠻」這個詞傳遞過來。我都差點設想譯成「蠻蠻」之類,然不太符合此詩嚴肅主題…
2. les êtres,泛指萬物生靈,英譯容易處理,對應the beings即可(圖2);而根據上下文,可以猜測更多指向人,尤其暗指戰場上的犧牲者,因此道乾本譯為「許許多多人的存在」,但顯然將詞氛收窄了。
既然蘭波在此詩中嘗試依賴詞語並置,以完成表達及創造意象,我亦嘗試儘量回到每個詞的本義,以求詞氛範圍上的對應。les êtres,每一個生命與存在,因而選詞「生存」。
3. Le pavillon en viande saignante.
pavillon如今最常見詞義,恐怕是「亭子/亭樓」,而其最早詞義之一,指軍事營帳(通常尖頂),極可能由此延展出另一層指向,即用以標識的旗子。此處通常譯本均解作「旗幟」,依上下文合情合理。
en viande saignante意指,以血肉做成旗幟,即「血肉旗幟」。難點是,這一節整個句子三次重復,作為「副歌」,而第三次僅有開頭「旗幟」一詞,因此,該譯句最宜以「旗幟」開首,而中文卻是形容詞置前,若以「血肉旗幟」開頭,無法與第三遍重復的「旗幟」一詞對應……最終嘗試的解決方法,延用道乾本「血肉淋漓」一詞且後置,既得三段重復的「旗幟」,同時又可保持句子乾淨簡樸。
4. la soie des mers,法文裏從屬關係後置,所以是「海之絲綢」:道乾本「海洋的綢面」,何本「海之綢」,都對,但以培本譯作「絲綢海洋」,顛倒了。
5. (elles n'existent pas.) 括號裏的這一句,首先,各種標點符號十分古怪:分號後邊一個括號句子,結束的句號在括號內,括號外沒有任何標點……那麽,括號內主語elles指代的是誰呢?按照語法常規,它指代的前邊緊接的名詞,即「fleurs/花」,尤其同是陰性複數,對得上。但為甚麼以分號隔開呢?這個,只能由讀者各自闡釋。
道乾本避開譯出elles具體指代,第一遍譯作「那」,第二遍,括號內沒有主語,算是留給讀者自己判斷,不失為一種較好處理方式;何本直接挑明所指代的「花朵」,卻失去極可能故意留給讀者的判斷空間;以培本譯作「它們」,但取消括號前的分號,可以說,原詩的意圖因此流失較大。
為了最大保留原詩出格又難以理解的語言創新特色,我嘗試將elles的陰性指稱,即「她們」,原原本本地譯過來。「她們」一詞的反常,會立即挑起讀者的問號:她們指代誰呢?同樣返回去思考,她們究竟指代旗幟、海洋、緞綢,或是花呢?或許這個處理方法有點過於模糊,然而中文裏,花是最常比喻為女性之物,因而「她們」最有可能指向花,同時那種朦朧不確定感,分號用法的古怪感,恐怕與原詩較為相符。
6. Remis des vieilles fanfares d'héroïsme這句,難點在於「Remis de…」。英譯本的理解是正確的:「Having recovered from…」。意即,已經從(某事某物)中康復,脫離了(某事某物)。原動詞remettre主義項指「重新放回去」的動作,造成理解難點;但這裏是se remettre de qqch.的意思,即康復、重新找回好狀態之意(圖7)。所以此處應理解為:「從以前那些英雄主義的號曲中恢復過來,不再受其影響」。根據此意,中文譯詞反而不能選擇字面上對應的「重回」、「再度襲來」等等,那是意思相反了。所以,中文意思對應的,是「擺脫」。
道乾本所譯「不要炫耀陳腐的英雄主義」,同是對英雄主義的否定,意思卻仍有偏差。
又,vieilles的選詞,道乾本「陳腐」,貶義,相比「古老」,是更貼切的。「古老」一詞偏褒義。

7. loin des anciens assassins,正因上邊所註句子,其正解為「擺脫了英雄主義」,隨後此句的暗喻邏輯有了安放之處:「assassins/兇手/殺手」極可能正是指向「fanfares d'héroïsme/英雄主義號角」,遠離兇手,即遠離英雄主義。
8. Oh!這感歎詞,與後邊的ô略有不同。前者兼帶驚歎,因此,後者若選詞「啊」,前者選擇與之有別的「嚯」。
9. Douceurs這詞十分難譯。英譯版選詞Ecstasies,情緒的詞氛過度。
我們需要嘗試釐清上下文邏輯。縱然蘭波抽掉了句子結構,但邏輯結構依然殘留。我們來看看至此,各詩句的承上轉下:
Bien après[…],
Le pavillon[…];
Remis des vieilles fanfares d'héroïsme […]—
Oh ! Le pavillon[…];
Douceurs!
至此,這一整段,就是邏輯較為完整的結構:經歷了某某某,旗幟血肉淋漓(暴力),擺脫已經過氣的英雄主義號曲,遠離這個殺手——(再次重復)暴力的「血肉旗幟」;這時來到,Douceurs這詞,這個轉折點。
Douceurs是「反暴力」、「反英雄主義號曲」的。由此看來,道乾本譯作「甘美穩定」,後邊又譯為「甘美!和平」、「穩定」、「和平甘美」,這些選詞的色調,均非常貼切。
呼籲將暴力化為和平,呼籲將英雄主義號曲柔慢下來,Douceurs,複數的柔美,平和。
10. brasier,儘管其詞源可能來自炭火,後來尤指燃燒熱烈的火(圖8),亦符合此詩上下文。道乾本「烈焰」、「熾烈的火」皆準確,但譯成「炭火」,並不符合。

11. les feux à la pluie du vent de diamants jetée par le cœur terrestre éternellement carbonisé pour nous.這個長句頗為複雜,何況,蘭波在此處挑戰的正是非常規的邏輯,譬如「風的雨」,什麽意思?這風,還是「鑽石的風」,連起來即「鑽石的風的雨」,法語正常文法不會這麽說,而相比中文,中文裏字詞並置則比較自然(例如古詩,相對現代語法,就常常「缺」字),若中文說「鑽石風雨」,並不顯得語法上的突兀。
因此,若想保留蘭波那種突兀感,譯入中文,應不急於尋找中文裏與之對應的「正常」的詞物,如「雾凇」、「金刚石的狂风火雨」、「夹霜的狂风」、「冰雪狂风」、「钻石风暴吹来的火雨」等等。
簡而言之,此處選詞不宜「正常化」。緊貼字面的「霜之急風」、「鑽石風之雨」,或使讀者頓一頓,提問這是什麽意思,即與原詩閱讀體驗更相近。
另一個理解難點在「jetée/拋出」,要清楚它修飾的是哪一個詞:由於陰性單數,前邊名詞只有「la pluie/雨」符合,因此,拋出的是雨。那麽,誰拋出呢?是 le cœur terrestre,這又是一個理解難點。
terrestre究竟理解為「地球的」,抑或「塵世的」?le cœur terrestre究竟是「地心」,或是「塵世的心」?這又牽涉到「carbonisé/碳化」修飾的是誰:陽性單數,可以判斷其修飾的是「cœur/心」。
那麽,整個有點複雜的賓語,順清修飾及從屬關係後,字面意思是這樣的:(那是)鑽石風的雨,由地心拋出,這顆地心為了我們而永遠碳化。這上下文很清晰,鑽石、碳化、(從地球內部)拋出、烈火、風雨,同時伴隨霜雪,還有詩尾提及的「au fond des volcans/火山底」,等等元素,無非指向一個雪暴中火山噴發、冰火激烈對撞的意象。
因此,terrestre在此取向「地球的」首義,若說雙關「塵世/俗世的」也可以,然而二捨一時,惟有更多呈現上下文意象為宜,因而選詞「地心」。
英譯本選詞the earthly heart(解為塵世),但因有earth詞源,詞氛相對接近,說得過去;我後來又尋得美國Poetry Fondation網頁對這一句的翻譯(圖9),譯為the earth's core,地球核心,則更準確。

12. - O monde ! - 既然蘭波使用標點並不正規,感歎詞O後邊只有空格,沒有逗號,我也嘗試在中文「啊」後只留一個空格。後邊另三個「啊」同等處理。
13. Loin des vieilles retraites et des vieilles flammes,此句與之前「vieilles fanfares/陳舊的軍號號曲」(見註6)那一段呼應。「retraites/撤退」,依據這呼應的上下文可知,所指的是戰事上撤軍,「flammes/焰火」指戰火。呼應呼籲的「Loin/遠離」,意義也是一樣的。
全詩「vieilles」出現三次,均保持統一的選詞「陳舊」,以示原詩使用的是同一個詞。
14. La musique, virement des gouffres et choc des glaçons aux astres.
首先,et將前後二個名詞「virement」與「choc」並置,二者是「La musique/音樂」同位語。連同前一句「Les brasiers et les écumes/烈焰和泡沫」,這一整節,也是蘭波僅靠詞語並置來創新的嘗試。
其次,aux astres並非同時修飾「virement」和「choc」兩個名詞,而是與des 構成一個詞組,即「choc de qqch. à qqch.」。該詞組或需要一些更日常的例句類比,來幫助理解,例如「choc de qqch. au mur/某物撞向牆」,由此可以理解,介詞au/aux後跟的名詞,是某物撞擊的受體,而非某物的所在位置。因此,此處這個詞組的意思,是「結冰的冰體撞向星球」,而非「星球上的冰體相互撞擊」。英譯on the stars,應以towards the stars更為確切。
「virement」這詞當今幾乎只剩銀行轉帳之義,詞典則列出極罕見的另一義項,指「反轉/改變」之意,兩個例句,一個於19世紀,另一個20世紀30年代(圖10)。由此可知詩中之義,即指「深淵的反轉」。
所以,整句意思是:音樂,是深淵的反轉,是冰塊撞向星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