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如果不曾拥有过一个读书夜晚，他也将失去一些隐秘的伟大。

见过无数个夜晚与凌晨，也在无数个时刻从书中抬起头。

工作后，我搬家三次，第一次搬到湖边的一栋房子里。在阳台可以看见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在夜晚，则寂静得如坠深渊。

或许是读《资治通鉴》的缘故，在深夜里，我读完短短的几页历史，一个本子里记满了我心里李陵的绝望，我写读历史原来是“站到死中去看生”。

我写：“我并不在意一个朝代，兴或起，不过是历史滚滚向前，人于历史中沉浮，并试图书写自己想象的不敢想象的未来。在这里，到底要看到什么。至今，我始终关注的是人。在我心里，换句话说，是我自己的投射，我更关心我自己。为何这么说，我常常感叹自己的心里仍然是装不了自己与家庭之外更大的东西，因为明白生不由己，以及更悲观的时间的无法对抗。所以我把视角都对准了，一个又一个，看似拥有了很大的权力的人，依旧看起来那么生不由己，和无可奈何的人。”

或许是读《悉达多》的夜晚，给我好多绞肉去骨的痛，我读悉达多的人生，读到他站在水边，与友人谈论关于时间关于水，关于道，那段时间，不敢入睡，又做了好多次噩梦。我常常恍惚，或许是梦中苦痛不止，我才有机会活在这个人间。庄周晓梦，蝴蝶的蝴蝶，梦中的梦，像是在受难。

第二次，匆促搬家，我住到了学校旁边，那真是一个孤独的地方。

书房小窗，刚好可以看见路口的那棵桂花树，巨大的深绿色的一年四季都是如此。风雨大作的夜晚，风从窗隙中尖利着呼啸而来，我就在这个房间里，继续孤独的读书。

书越来越多，从钱理群到北岛，从叶嘉莹到杜甫传。可我总觉得，我在这里，没有出路。

在这个房间里，记得重读《呐喊》的那个夜晚，我给满老师发了邮件，我告诉他我对现当代的爱，我对未来的平淡的猜想，对自己希望保持这样稳定心态，继续做出努力。老师回了我微信，不痛不痒的几句，我很久以后，再读起《呐喊》再读起我的邮件，我才明白。我是那样的孤独在每个读书的夜晚里，我也只是为了找点意义，而一直这样。为了克服孤独，我努力读书，为了克服无意义的虚无主义的困扰，我挑灯夜读。

直到去年的秋天，我最后一次搬家，住进了学校寝室里。

白天上班，晚上在新室里整理杂物，地上一堆，席地而坐，一点点在狭缝中辗转腾挪，窗外瓢泼大雨，打在树叶上，淅沥声响，那个小小的阳台，留下了我每个夜读的身影。

每次回到那，处处都是我读书生活的痕迹了，我失去了洗衣机冰箱，但房间足够小，我的世界也足够妥帖。

我没有厨房，我只有一张拼接在一起的桌子，桌前就是我全部的白日，夜晚，甚至是凌晨。那时候，周末不用上课，就会放纵，睡得极晚，甚至整宿不必睡，顺着周遭的声响五点半读完契诃夫全集中的一大本，走到阳台边上看树叶。天色渐明，只觉得人生也如此。

在日记本里写：“慢慢来，慢慢去，给自己偌大的精神空间，但给自己极小的生命容器。秋日之下，一切崭新。”

年岁渐长，愈发觉得许多时候真是“行路难”，就放任自己夜读，这时候，跟夜晚学习不同，披星戴月的跑，和披星戴月的漫步，自然也是两种心态。所以我现在常喜欢说，工作后，夜读其实一种心灵疗愈之法。

这个房间实在是神奇，住进来我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也没有再觉得孤独。这时候，夜晚读书也完全成了习惯，自然也就讨厌起人际交往和应酬饭局，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夜晚出过门了。

一般下午去运动，晚上就会在书桌前保持一种姿态，很长时间都不会挪动。更加觉得读书像是禅坐，一旦进入文本，我很不舍从那种状态里出来。不舍得站起身，不舍得视线离开，甚至不舍得伸懒腰。

现在想想，夜读能够坚持下去，除了孤独，还有工作。或许是成为教师的缘故，我心里总有一处隐隐的感知，如果不学习，不求进步，可能贻害无穷。白天工作，夜晚就交给了书，伏案桌前，就是读书时间。

也常常把钱理群老师的《风雨故人来》中的摘抄拿出来反复读：“你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就看你如何支配，这方面花得多了，另一方面就有所损失。要有所得，必须有所失，不能求全。”讲通俗点，天下好事不能一个人占了。”

时间有限，人生又易虚度，所以现在更多是“怀着欢度盛大节日的心情去阅读”。

每次在夜晚读完一本书，会忍不住在感叹，如果一个人不曾拥有过一个夜晚，他将失去一些隐秘的伟大。这份隐秘的伟大，还指的是世界和你，完全独独相对的时刻。

无论是冬天还是春天，起身去阳台的时候，非常非常明亮的月光会把整个阳台照得透亮。我才知道，月光的朦胧，如巨大的透明的纱倾泻而下，如行在玉中。那时候，便会在阳台栏杆上，从树丛之间探出头，去寻找月亮的圆缺。

我现在也希望书桌可以再大一些，台灯可以再昏黄一些，这样，我就像是沐浴在黄昏下，独独享受了这一份，永远不可替代的寂静。我的台灯，仰头的时候，会迎上那月亮一样弧度灯管，窗外明月，桌前，也有。

真好啊。永远这样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