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与AI解牛

一天，文惠君请庖丁来观看他最新购置的AI解牛系统DeepCut8.0。这台机器由著名的墨家天才文峰子设计制造，深度学习了全天下数百万名屠夫几十亿次的屠牛过程，拥有远超人类的屠宰效率。文惠君命人将牛牵至其机械臂下，他本人亲自按下开关。只听一阵强劲的techno电子舞曲响起，伴随着音乐的节奏，机器以眼花缭乱的动作迅速将活牛大卸八块，再用机械手把牛的各个部件分门别类摆好，最后用喷水枪和海绵擦干操作台上的血迹。整个过程高效，精确，干净又卫生，观者无不为之震撼，惊呼“太伟大了AI”。只有庖丁对此不为所动。 “先生对此有何感想？”文惠君问庖丁。 “挺厉害的，但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庖丁说。 文惠君冷笑道：“先生您不要在嘴硬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它的技艺已经远超于您。不仅如此，它还不会疲劳，不会状态不好，可以永远稳定顺畅运行。更进一步，它还可以继续升级迭代，以后它能达到什么样的境界我们真是想都不敢想。只要有一台这个机器，全天下的屠夫都要失业。您难道没有危机感吗？” 庖丁听完，从腰间抽出他的屠刀，端详了一阵，缓缓说道： “我能看出来，您有了这台机器就不需要我为您服务了，所以我会暂时失去饭碗。说实话，这挺让我担心的。但我看您因为有了这台机器而志得意满，耀武扬威的样子，我有了一些更深重长远的，关乎全天下的安危的忧虑，与之相比我个人的这点小挫折根本不算什么。 “不错，解牛对我来说是一件谋生的技艺，我靠这个混饭吃。但人不是仅仅靠吃饭活着的，他需要活得有意义，而意义超越了简单的谋生范畴，它超越我个人的有限生命，而与更广大的境界相连。就像我从前说过的那样：臣所好者道也，进乎技也。我在解牛过程中得到对天道的体认，这是机器无法代替的体验。我承认它的技艺的确高超，观看它的表演也能让我获得一些乐趣，甚至学到一些东西，但这种体验和我亲手解牛的感受有着云泥之别。 “我年轻时刚学习解牛的时候，师傅对我言传身教——说是如此，其实身教远远大于言传。我师傅是个没有文化的粗人，嘴笨口拙，有时看我手法不对，急得说不出话，就会一把抓住我握刀的手引导我的身体动作。后来我回忆起这件事，意识到解牛本质上是一种身体性的技艺。在解牛时，以刀为中介，我的身体和牛的身体之间产生某种互动。要想把牛解好，我必须全神贯注，忘掉世间一切和解牛无关的事。在这一刻只有三件事物存在：手中的刀，承受刀割的牛的身体，和握着刀的我的身体。以完美解牛作为目标，这三样东西必须以合乎天道的方式相互作用，而我个人的欲望，意志，在这里是被排除掉的——所谓‘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我曾经说过，我解牛时‘以神遇不以目视，官能止而神欲行’，因为此时我已经和天道融为一体，物我两忘。这是一种美妙的体验，所谓得之于手才能应之于心，你必须亲身投入解牛这个活动才能有所体会，光是在一边看着是不能完全明白的。 “我有两个朋友，一位是做轮子的工匠，一位是用长杆黏知了的老人。他们都是各自行业的佼佼者，他们说自己在专注于技艺的时候也有和我类似的感受。一开始我以为只有我们这些体力劳动者才有这种体验，然而后来我与一些下棋的弈士，写文章的文人交流，他们对我说，虽然他们的行当看起来不像我们那样具有身体性，但脑力劳动也是劳动，他们用脑子处理棋局和文字，和我们用手处理牛肉其实是相通的。就像牛的身体有肌理，围棋有棋理，写文章有文理，而所有这些理又都和天道相连。当我们忘我投入于各自的技艺，与各自领域的道理相合，进而与天道相遇，那种物我两忘的具身体验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而机器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呢？我不觉得有，就算有，我也无法与它感同身受。我观看我的工匠朋友干活，看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的身体，所以我能理解他们在干什么。我看弈士下棋，读作家写的文章，虽然我不能直接看到他们脑子里的思想，但从他们的成果当中我可以推演出他们这步棋为什么这么走，这句话为什么这么写，因为我们共享着相似的思想情感。至于机器，它的身体是金属的，思想里流动的是电流，它不用吃饭穿衣，没有家庭，没有社会组织，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和我的差别都太大了，我没法和它有共鸣，也不可能有所理解。我们人类渴望被理解，由此推己及人，也有意愿去理解别人。我们劳动，除了用劳动成果换取生活资源以外，还希望通过劳动的过程换取他人的理解和共情。工匠赚到了钱固然开心，但更开心的是买主能理解并欣赏他精湛的技艺，这是他人生价值的体现。人通过劳动和他人建立这种有温度的联系，和机器之间做不到如此。 “所以，我斗胆猜测，世间的一切劳动，都和我的解牛行当一样，除了为了赚取报酬以外，还应该有超越功利的目的。生而为人，应当有这样更高的追求，而不是只为斗粮而活。您的机器很好，您用它来替换我，我也不敢有什么怨言。虽然我暂时丢了饭碗，但我的手艺还在，我对道的追求还在，有这些东西，我就有存活于世的理由，哪怕暂时忍饥挨饿我也能接受。但假如有人取消我活着的意义，只是把我像牲口一样供养起来，那我就是有再多的财富也不快乐，倒不如死了好——我有这样的觉悟，所以有把握自己不会落入到这样的境地。倒是您，迷恋机器的高效便利而忘记了天道。今天您用机器替您解牛，明天您用机器替您下棋，写文章，所有的劳动都用机器代替了，您也就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真实接触，您的身心就会悬浮在虚空里没有归宿。如果天下人都如您这样想，那么整个世界都会陷入失去意义的危机之中。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 文惠君听完，长叹一声，说道：“先生坐，何至于此！留下来帮我调校AI吧，我也想继续听您讲这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