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蛇
深夜,清亮。那里也许应该原本是个浅色柜子,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直射的方向。但现在不是了,现在上面爬满了小蛇,密密麻麻、细长的蛇,几千只,多到淹没了柜子的镂空纹样。蛇略粗于筷子,又比筷子短了一截,不怎么移动,它们只是缓慢地、有韵律地在蠕动,追随月光。蛇身通体呈半透明的乳白色,有些偏浅蓝、浅紫色,每一条都不完全相同,散发着柔和的、圣洁的微光,蛇体边缘线虚虚的,不似实体。柜子边缘锋利的直角完全被打破,无数只蛇头悬空,朝着我的方向,也就是光线的方向探头探脑,也许没有头,小蛇细看更像梭子,两头尖,梭子尖头有两个微弱的小黑点疑似眼睛,没有嘴巴。它们盘横纠缠,团出一个模糊的疑似柜子的形状,只有隐于阴影的柜脚还裸露着薄荷绿色的木质结构。所有需要借助阳光才能监测到的物体都消失了,只有柜子散发微光,像悬浮在黑色宇宙中的的方形润玉。 如果一定要类比的话,长相最贴切的应该是放大版的幼蛆,也更符合层层交叠原地蠕动的运动规律,是我选择了蛇。 我不确定自己对此现象应该要摆出什么态度,悲伤、喜爱、恐惧、欣赏,难以判断,最终只是毫无情绪地看着,整夜整夜地看。它们很勤快,一到深夜月亮当空照的时候就出来吸取月光,我被它们出现的时机混淆了空间和时间感,有时正在熟睡,我会受到感召似的突然睁开眼睛看它们。有时自己的整张脸已经朝向柜子,眼睛也睁着,我才突然回神,疑惑自己刚刚飘到哪去了。有时盯着柜子发愣多时,复又重新感觉到新鲜。有时候只是仰面躺着,能感觉到柜子就在身体右侧不远处,我和它呼吸在同一片月光下。有时我困极了,于是厌烦地转过身,背对柜子不看它们。这种现象少则三天,多则半个月,有过几次日出日落?难以辨别。 好奇心升起时,我会掀开被子坐起来,推开窗户观察月亮,也许是受了它们的影响,我甚至能看出月光律动的形状,一阵阵像有节奏的波浪,从极黑虚空缓慢而恒古不变地扑到银灰色地面,寂寥缓缓扩散。我尝试把头伸到窗外暴露在月光之下,没有任何反应,我猜测月光一定有某种我难以逾越的神秘魔力,才会让它们如痴如醉。 静谧安详,隐秘圣洁。 妈妈做噩梦了,她鲜少做梦,于是大清早就神经兮兮一惊一乍的描述,她围着这个面朝床的薄荷绿色的柜子转圈:“这个柜子怎么回事,难道里面有东西坏了,生蛆了吗?”我感到兴奋,于是凑上去说:“那不是蛆,是蛇。”我更正妈妈的说法,“柜子上面有蛇,一到晚上就会爬满蛇,很多蛇,无数条荧光色的蛇!”我的说法吓了妈妈一跳,她梦里的确是这个场景,她与我默契的一句接着一句交换了细节,便不再言语,也不再围着柜子观察,只是沉默着,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我,她左右摆头,不再回答我的疑问,试图谈论些别的混淆我的注意力,我感到恐惧在弥漫。我做噩梦了,我沿用了妈妈的用词,将这个诡异的不现实的生物定性为噩梦。惶恐而谨慎的意识到对抗恐惧的方式应是保持缄默。 柜子被搬走了。我没有再在深夜看到它们。 但我依旧被困扰,当我告诉自己它们不该存在时,它们便顽固的根植于幻想之中。 我开始感到卧室里全是蛇,他们白天隐匿在阴暗的不可检测的角落里,夜晚再爬出来活动。我的恐惧催生了想象力,每当我仰面躺在床上,背部的皮肤便能感到有蛇穿行,这太可怕了。背部皮肤面积大且触觉不甚敏锐,需要长期贴合于床面,简直是妄想的温床。我不受控制地动用绝大部分注意力放在背部,执着的在躺下前一寸寸抚平床面,不能容忍床面有一丝丝褶皱,但这无济于事,我会耗费一整夜心神完全沉在背部,也经常睡着睡着便大喊:“有蛇!有蛇!”,一边哭一边狂乱的挣扎。我从未真正在床铺上发现过蛇,这一度令人精神崩溃。我拿不出证据来,甚至渴望真的有一条蛇出现以解决面临的困境,我仅仅狂喜地带着恐惧掀开床单发现过一支圆珠笔、一只铅笔。 大脑残忍的把我的意识丢进漫无边际的深海,在某个瞬间我突然注意到一本册子,妈妈丢到我脸上的,那是一本有着薄荷蓝色封面的书,我立刻对它产生了兴趣,尽管还不识字。在妈妈的帮助下我读到了一串数字,1112234668,竖着,像灯塔,当然我此刻还不能理解灯塔是什么,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这串细长而排列整齐的、形似一根铁棍的数字能稳定情绪,像定海神针,像锚点。于是我每天入睡前都要捧着这本薄荷蓝色的书默念神秘数字,妈妈也乐于看到我安静下来,但是她很恼人,总想着给我换别的书,白色的书、大一点的书、更薄的书。每一本都不对,颜色不对,厚度不对,纸张尺寸不对,字的大小不对,数字的排列组合更不对。我只认这特定的一串神秘数字。妈妈很快就厌倦这种试验了,她变得暴躁不愿配合,直到某一天,她不耐烦地告诉我,你的书丢了,找不到了。 这种突发癔症以至于多年之后妈妈依旧记得,她谨慎地保护我避免看到蛇,她告诉我:“你怕蛇。”但我竟然从未有过怕蛇的印象。 我上学了,二年级的时候听闻操场围墙的另一面有两条蛇在打架,同学们口口相传,都很兴奋,我也很激动,跟着他们逃出校门冲到操场的另一侧,终于见到了蛇,难以置信的对好几个人寻求确认。那真的是蛇吗,屎黄色和黄褐色的斑纹,一米长,拖着细细的长得离谱的尾巴纠缠在一起,躯体形状确切,轮廓清晰,在肮脏的地面上爬行蠕动,丑陋不堪,像一坨屎,令人作呕。我扶着围墙边干呕,意识到自己给月光蛇定错了种类。但我的确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形容了,它不存在。 同年夏季,炎热。我躺在床上午休,从一种漫长的空虚中缓过神来开始呼吸,阳光以一种不可对抗的姿态透过窗户映到床上,房间被漫反射点亮,毫毛毕现,光影强烈以至于空气都无所遁形,能从暖黄色光线中窥到烟雾的颗粒腾腾翻转。我身上盖着一条淡黄色的毛毯,颜色纯度不高,浅黄色、褐色、白色花纹相间,并不一味的毛茸茸,间或一些平整的纹理,质地和工艺繁琐复杂。这条毛毯和我年纪一样大,柔软而且散发出令人安心的奶香味,已经破了一块大洞,但难以割舍。我把毛毯裹在脸上吸嗅,对背部的蛇形爬行感无动于衷,时间的漫长会让人对恐惧感到麻木。我注意到自己头顶环绕凹字形书柜,书柜上摆满了书,盘腿坐起来环顾四周观察,我可以认字了,以往毫无意义的摆设突然在眼中出现了含义。我看到书脊上写着字,顺利地找到了记忆中那本书,薄荷蓝色,16开,翻开正是那串数字,只能认出纸面正上方的一个大字:目。我根据只会逐渐变大的而不会变小的数字排列规律猜测这是一种记录页码的方式,于是翻开数字对应的页面验证了这一猜测,这给我带来了豁然开朗的正反馈。但我不能理解“目——眼睛”为什么能代表页码,这太神秘了。我继续翻开别的书,白色的书,8k的书,更厚或更薄的书,每本书都有目,每一本目的数字排列都不尽相同。妈妈害怕了。我坐在光照充足,毫无阴暗死角的床上,突然读懂了多年前的清晨,那个晦涩难懂的表情,妈妈害怕了。 意识到妈妈本人在害怕和感觉到她害怕完全是两码事,这意味着我可以选择从客观的角度观察和评判事物,尽管我依旧只能遵循兽一样的本能行事。 我认字很顺利,一开始还需要逐字逐句依赖拼音,但很快就厌倦了这种缓慢地获取信息的方式,逐渐独立在方形文字上狂奔。 爸爸带我去图书馆选购了人生第一本书,郑重其事,我自己选定的,很有意思,对自己具有无视年代的概括性。那是一本还未经过幼儿化改编、保留原汁原味的格林童话,横版,图绘和文本结合,书页的背面是头上顶着拼音的方块字,书页的正面是对应故事的人物简笔画,简笔画上又覆盖了一张略透明的纸,以便描摹。封面是线条流畅繁琐、用色复杂的卡通人物半身像。我认为自己会想学画画,但很快便被深入浅出的故事情节吸引,文字描述在脑海中幻化出来的模样似乎更有趣。书不算薄,但很快读完了。正面的临摹却迟迟没能完成,最终放弃了。我只想要信息量密集、纯粹的字,任何一本书,哪怕仅仅是数学课本中的一句话,墙面上的八字标语。 这个癖好很快便被朋友和同学发现并且利用了,每当我们起了争执,互相冷战不理会对方的时候,对方就会掏出一本我从未看过的书,在我面前晃一下再塞回自己的书包,我的魂恨不得跟着一起挤进书包里,很快就会按捺不住主动求和。 我感到自己被蛇寄生了,因为没有办法时刻保持警惕心,它一定在某个时间段钻进了我的大脑,搅动我的脑仁,在我的血液内游动,穿梭于内脏之间。我开始频繁内视自己的身体,感到它在血肉中肆意游走一番之后选择定居在胃部,它仰起细长的头颅告诉我这里营养丰盛,翻滚着自己丑陋而细长的身体向我示威,我的肚子便证明似的诡异地抽动起来,肚皮的起伏游走并不规律,有时候几天没什么动静,有时会突然几个翻滚的大幅度动作。如果背部虚妄的触感是幻觉的狂欢,那么腹腔内的蠕动就是最微妙的真实。我能感受到它在狭小的腹腔内肆意游走,像那两条在操场后面缠斗的蛇一样弓起身躯。有时我会安慰自己只是肠道蠕动,更多则时候惊惧不安,我尝试过自救,比如绝食,但事实证明我会比它先被饿死。比如趁它游走时狠狠掐住蛇形隆起,企图杀死它,有多少次我都隔着肚皮捉住它了。也许它有过重创,久久没有动静,但还是和我一同呼吸。 胸腔里面的器官也消失了,我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内脏已经被蚕食殆尽,它的身体慢慢长大,比我的身体生长速度更快,更长更粗的身体层层叠叠摞在我的躯干内部空间,也接管了我的食道和直肠通道,也就是说食物刚咽进去就进了它的嘴巴,它再消化完通过我的直肠排出粪便,它支撑起我的呼吸和血液循环,顺便还施舍了一些营养给我,以免我的身体营养不良死掉。随着我的年龄增长,它也不再活跃,动作的幅度范围却越来越大、越深层次,逐渐进化成适宜在狭小潮湿的腹腔内生存的样子。我猜它是灰白色的,眼睛退化,头尾也钝化,不再有梭子般的灵巧,皮肤呈现出被水泡发的颜色,质感软塌且没有弹性,肌肉也萎缩的厉害,因为常年缺少运动的缘故。更像猪大肠,表面有凹凸不平的褶皱,不规则的扁长形躯体折叠在一起,它惧怕阳光,又本质邪恶。我泄愤似得想你绝不会也没有资格享受月光。 我会死掉,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几十年后,这取决于它。它就是悬在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升初中住校了,逃避父母的管控。每日只吃少量的饭,沉迷看书。我逐渐染上了书瘾,瘾的伴生词是失控。我被文字的世界彻底吸引,昼夜不论、场所不分,而且毫无章法、饥不择食,乱七八糟的题材,晦涩难懂的、直白肤浅的书,一本又一本。我不记得自己刚刚看过什么,只感到自己的视线被字牢牢抓住,用现在的话说,就像那个脸被黏在手机上的表情包,五官糊成一片。 父亲初时很支持我,找各种理由送书,期望我正向发展。他教我如何藏书,如何补救散架的厚书,比如用锤子和钉子在书脊处钉出几个洞,再针线缝合,修补好的书既美观又结实,我还尝试控制洞之间距离的长短节奏,佐以适当的藏线、露线,达到疏密有度的缝线效果。但这个美好的记忆非常短暂,只有在我使用写字桌面的高度还有点费劲的身高时体验过,后来我的书就是过街老鼠了,这个时间跨度以年为单位计算。某天放假回家,我看到自己存书的木箱子被上了一把锁,他还控制了我房间的灯,开会谈话试图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的确忍了一天,然后摸黑把锁撬了,我打开自己的宝箱,拿到夹在书里的爸爸写给我的一封信,痛斥我的罪状,字字珠玑,害我落了两滴泪,我和爸爸一样痛恨自己的失控,但这无济于事,我完全没有办法制止自己。 有一次翻页间隙,听到同桌说:“我怎么动她她都没有反应的。”“她”指得是我,我觉得疑惑,就从文字中抽离出一些注意力给同桌,听到同桌继续对后面两位同学吹嘘,“她看书的时候身体是块木头,怎么动都不会醒。”她说着卷起课本敲我的头,后面同学开始哄笑,她更起劲了,拎起我的右手上下左右晃来晃去,幅度越来越大,向他们展示我丢失灵魂的样子有多逗。我想用左手翻书页,被她禁锢住,我就用嘴巴翻,她伏在我耳边制造噪音,尖叫的声音越来越大,还要前后晃动我的身体,我的头被甩来甩去无法聚焦文字,我终于开始烦躁,把她的课本撕烂,叫她安静。后来她对我描述自己当时很害怕,感觉我像诈尸。 我不怎么记得书中的内容,如果有人问我你今天看的什么?能给我描述一下吗?我会抬起自己空洞的脑壳发愣。我努力拾起自己散落在书纸上的碎片试图组织语言,很难复述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事实上我看书的时候从不思考,只是任由自己迷失在文字情绪当中,这种感觉很奇妙,我暂时忘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活着的人,跟着书中的角色呼吸,附在文字上起起落落,掠过之后了无痕迹。 有次休假在家,弟弟告诉我某老师在课堂上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某个年级学姐看砖头书看傻了,不好好学习,一番经过艺术加工的有头有尾的可笑故事被他用嘲笑的语气讲出来,我否认这个故事的原型是我,佐证以与我不符的细节,但弟弟坚称那就是我,因为讲述者是我的班主任,因为小小的校园除了我没有人天天捧着一本堪比两块砖头的书。 每看完一个故事我都会感到头晕目眩,被一种强行剥离书中世界产生的空虚和欲哭无泪的情绪填满。我的罪证越摆越多,便自然而然催生出一种摧毁欲,需要想尽办法并且伪装成不经意的样子毁掉看过的书,不仅仅是避免被人指责,还能欺骗自己。当然了,以上是我后来的总结。当时的我只遵循本能,把看过的书随意丢弃。比如塞在阁楼死角、当作点火的引子烧掉、丢在野外草丛、借给同学从不追还,或者随便塞在某个角落故意遗忘,这种令人痛心的破坏多少能舒缓被否定的压力。曾有一本描写穿梭于海陆空三界的故事,拥有像流水一样舒畅的叙事方式,富有能展现旺盛生命力的想象力,我很喜欢,被反复丢弃又捡回来,书页被折磨的卷成一团,书脊也歪歪扭扭,造型像非主流时期的经典发型,页面发黄,后来我把它塞在厨房某个破箱子里,箱子里有土豆大蒜和横七竖八的大葱,视觉观感非常协调,有一种既不会掀起我的不安,又能随时观看满足自己的欲望的双重效果,没有引起家庭里任何一个成员的注意。某一天被来给我补习功课的哥哥注意到了,他是新晋大学生,正处于脱离了繁重课本无聊但充满好奇心的阶段,他趁我写作业的功夫翻看这本书,告诉我书的写不错,“你看过吗?”我坐在椅子上左右挪动屁股,焦躁不安,说:“我从来没看过,这本书太破了,书皮都没了,开头也少了好多纸。”我无师自通了新技能,言语贬低术。他多讲了几句,举例书中的内容,我一一与他接话讨论,交换观点,我对他的赞誉感到与有荣焉,但也被看穿一定看过很多遍的秘密,我否认的态度便更加恶劣。他渐渐讲话少了,沉迷于故事中。补习结束后的最后一天,他拿着这本书问我:“既然你嫌弃的话,我能带走这本书回家看吗。” 我埋头写他布置的作业,嘟囔自己的单词默写错别词太多了,回他:“好。” 中考这个词汇逐渐提上日程。某个清晨,三个手电筒都耗尽电量了。我踩着晨暮去洗手间,透着蓝色的黑暗被暖色的微光搅浑,远边挂着雾霾,空气污浊冷清。我走不了直路,堪堪到洗手台面前用冰水拍打自己的头,弯下腰用手撑着水池台面审视面前的镜子,里面有一双模糊的眼睛,雾蒙蒙且陌生的面孔,被水打湿成缕的头发,背后是刺眼的纯白色瓷砖墙面,我几天没睡觉了?想不起来,脑子似乎经历过漫长的战争,被搅的一片混沌。我突然醒悟了,那确实是妄想,没有人能在这种状态下活着,蛇不可能寄生人,人蛇不可能共生,这太可笑了。 我立刻抛弃了月光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