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千年的流浪者们
新千年的流浪者们 作者:马耳 对于跨年夜,我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是因为,在童年时代,我只知道有元旦这么一个节日,这是一个不算太隆重,也没有过多期望的节日,人们只是把它当成是对春节之前的一个短暂节日,提醒着新的一年的到来,而这个“年”却不是中国人所承认的那一个“年”。 直到进入新千年后,在我跨入青年时代的门槛的时候,人们才突然流行起对于跨年夜的一种期待来,或许这象征着人们对于古老习俗的反叛,又或许仅仅是年轻人喜欢新潮的一种表现。 无论如何,从那以后,人们对于春节的期待就大大地降低了,而对于跨年夜的热情却一年年地高涨起来。 而人们本身也在发生着变化,手机开始流行,最开始是大哥大,然后是功能机,最后是智能手机,面对面的交流变成了MSN、SKYPE、QQ,然后是微信,现在连微信也不太用了,人们只是在社交媒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随着自媒体制造出来的信息垃圾一起悲伤、狂喜、愤怒、迷乱。人们掉进了免子洞中,这是一次无底的坠落,在坠落的过程中,似乎只有跨年夜是一个可以稍停歇息的时间节点,在这个节点上,人们可以回望过去,眺望未来,人们总是在跨年夜聚集起来,尽情狂欢,似乎那短暂的片刻就是一种永恒的存在。 对于我来说,新千年前和新千年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新千年前我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世界仿佛与我无关,但我却怡然自得地生活于其中,因为我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然而到了新千年后,我却开始渐渐地与这个世界脱节,我成为了“我”,却也不再是“我”,经过多年的颠沛流离,我终于认识到——时间是流动着的,我们在这流动的时间里发生着变化,我们对自身的认识也发生着变化,正是这三个同时变化着的变量塑造了“我”,“我”向往过去,总是渴望回到原点,但这不过是望梅止渴,因为过去的“我”并不是现在的“我”,如果我们真的有某种办法能够回到过去的话,那么我们所看见的过去的“我”很可能是一个连我们自己都不肯相认的陌生人罢了。通俗小说里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从此过上开挂人生的情节只是纯粹的臆想,真实发生的很可能只是两个纯然陌路的灵魂在同一个交叉路口擦肩而过,其中一个或许会不经意地扭回头,回望一下那个陌生的背影,发觉那个影子里带着一丝熟悉的感觉,然而他会很快地挥一挥衣袖,埋怨起自己是神经过敏,对一个陌生人也会生出这种古怪离奇的感觉。 新千年之后和新千年之前最大的区别就是幻像变得无处不在。新千年之前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坚实的世界之中,绝大部分人在设定好的轨迹上循规蹈矩,这样的世界显得平淡、庸常,但却更加真实,那时候只有天才和精神病患者才能毫无障碍地看见幻像,虽然已经有了电视、书籍等等可以帮助人们制造幻像的工具,但它们的时效和强度都很有限,人们很容易就会被拉回到现实中来,重新过着枯燥的生活。 但到了新千年后,现实的力量却变得薄弱,它失去了从前那种一成不变的稳固性,它不再像空气一般天然地包裹着人类,而是在各类幻像的包围和攻击下变得千疮百孔,科技创造出来的发明物开始接管人类的精神世界,制造出海量的幻像,古老的蛊惑、引诱、颠倒、混淆的力量寄生在这些幻像中,一步步地蚕食着人们的意识、道德、情感和自制力,过往数千年来建造的偶像瞬间崩塌,地平线消失了,香格里拉和伊甸园却也不复存在,人们进入了一个悬浮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包含着许多的平行宇宙,没有人能看出它们之间的关联,也找不到它们的根基,或许那根基还在,只是隐入了世界的谜团和尘埃中,于是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宫,人们曾经拥有的信仰变得脆弱,像纸糊的盒子一般,但新的信仰也无法确立,世界本身都快像空气一般消散了,越来越多人只能朝着极端和偏见的道路越走越远,因为只有这些事物才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尖锐、顽固的幻觉,使他们觉得这就是现实世界应有的样子。 人们生活在相互隔离的平行世界中,任何尖锐的试图打破隔离墙的行为都会受到呵斥,一群人在专心地筑墙,另一群人则在墙下布道、讲经,宣扬隔离墙的好处,任何想要试图爬上墙壁观看对方世界的企图都会受到训斥,喧嚣聒噪的混乱制造者如鱼得水,它们渐渐失去了人们的善良本性,成为兽类般的存在…… 我看见了一个世界末日般蛮荒的世界未来,以上所述的这副图景,并不是一开始就植根于我的脑海中,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积存、激发、投影并最终定格在我的思维系统里面的。 当然,回到新千年刚刚开始的那个时间节点,我对世界还并不像现在这般绝望,因为那时那个蛮荒的图景还并未显示出来,它们只是茫茫地平线上的一个微弱的幻影,偶尔向人们闪示一下它的形状,不久又很快被地平线上茫茫的雾气遮掩去了,而那时我还是一个拥有激烈而又丰富幻想的年轻人,还对未来世界拥有着极大渴望。话又说回来,那个时期的人们,哪个对未来没有一股强烈的渴望呢?新千年的开端仿佛是一个大奖兑现的开端,之前的几十年里我们对未来许下的诺言,都仿佛很快就要实现了,就像是1900年的卡夫卡,也曾抱着激动的心情写下一些对未来的憧憬。 2000年,我大学毕业了,站立在世界和人生的双重门槛上,我对未来的道路又期待又犹豫,我从之前人们对未来世界的承诺中看到了无限宽广的可能性,然而现实却让我感到失望,我看见的依然是一个陈旧的社会。我不想像别的大学毕业生一样,循规蹈矩地找一个工作,让工作磨砺掉我的棱角,成为一个圆不溜丢的丧失了敏锐度和惊喜感的玻璃弹珠般的社会成员。于是我主动选择了失业,只是偶尔去职业介绍所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工作,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闲逛中度过,在街道、图书馆、书店、公园、景点之间往复徘徊。 这条道路的结果就是——很快我就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人,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大学同学一样可以随时随地开始开始聊天的人,没人跟我聊天,我就无法了解时代的脉博。好在,那时刚刚开始进入了互联网时代,哪怕身边没有人能同我聊天,但是在互联网上还是有许多的空间,让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跟人们一起交流,只是我依旧时常感到阵阵空虚,像冬天的寒潮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向他发起一次次攻击。 这种情形不久得到了缓解——我遇上了一群人,他们自称为“流浪者们”,是一群对现实感到失望的人们,他们不属于现在我们所知的任何一个平行世界,当然那时他们对于我们现在的状况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争吵和斗争,所有那些千百年来人类积累下来的恐怖才能都被他们本能地排斥着。那时的社会也不像现在一样有这么多的法律和规则,随时随地对人们的行为进行约束,于是他们喜欢找到一栋废弃建筑,带上帐篷,和必备的生活物资,住进那废弃建筑里面,时间长短任由自已决定,只要有足够的生活物资,可以住上一天、一星期、一月、一年,甚至几年,天气好的时候,人们就在那废弃建筑的楼顶上聚会、聊天、喝酒、烧烤,没有人在意你是什么身份,大家只是在一起聊聊天、说说笑话,或者一起埋怨。 他们也可以在一起恋爱、结婚、生子,孩子由所有人共同抚养,让天气决定日子的长度,把茶叶撒进雨水里,在残垣断壁上刻下一张张日历,每发生一件大事就在绳子上打一个结,时间从青苔和野草丛中溜去,生命在温暖的日子里孵化,结成一个个通红的果子,然后抬头看看太阳,在目光的注视中碎成红色的霞光,沉入蓝黑色的地平线下,这时候他们开始沉默、祭祀、遐想、神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思,但最终他们都会汇合在一起,点起一团共同的篝火,把各种不同的愿望都汇聚在同一堆篝火中。 我曾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很久,但事实上它并不能持续太长的时间,很快就会有人陆续退出这个群体,因为不管聚会时多么舒适惬意,到了夜晚回到帐篷后他们也会感到孤独,对未来的恐慌不由自主地一阵阵袭来,像海浪一样压在他们头上,让他们窒息得喘不过气来,许多人因此逃回主流社会,开始日复一日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最终成了一个面容平庸的人。 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离开了原先的那座城市,开始在一座座城市之间辗转流连,偶尔找上一个工作做上一段时间,不喜欢了就马上离开换另一座城市。 最后我在一座城市里定居下来,这座城市叫作磊城,也叫作三石之城,人们说这里的先民们经历了一场旱灾,他们在饥渴交迫中开始旅行,寻找一个有水源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发现了三块石头叠在一起,石头底下发出女人呼喊般的声音,最开始他们以为那是一座镇压女妖的神塔,伏在旁边虔诚地跪拜着石头,不敢怠慢它们,然而一个大胆而又好奇的男子趁着人们不注意,搬开了三块石头,石头底下的地面就开始汩汩地流出泉水,最后甚至汇成了一条河流,于是人们就把这个地方称作磊城。 从这则古老的神话来看,磊城就是一个应许之地,人们也一直以这个名称所赋予的神性而自豪。然而到了新千年后,人们在磊城身上所看到的应许之地的神性已经越来越薄弱,他们开始痛恨、鄙视这个城市,仅仅因为它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财富。只有像我这样的新移民还对它心存一丝朦胧的幻想,我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不想回到原先的城市里去,我想在磊城找到我的应许之地。 每天早晨我离开家,迈着风快的步子往自己的工作场所走去。 我工作非常勤奋,因为我想补回从前的那些荒唐的日子,那些在废弃的高楼顶上和朋友们无所事事地一起仰望天空的日子,现在在我看来已经成了一个必须弥补的缺陷。 这远非世界奥秘的最终解释,但人总会在某些阶段陷入谨慎的迷茫,开始转而把精力投注到一切单调、简明而又实用的前景中。 或许人们总是这样在对自已进行的否定的转折中不断地发展变化,然后到了某个成熟的阶段就开始像蜗牛一般缓慢地坚定地朝着一个固定的目标进发,在变成蜗牛之前的那些阶段,在进入蜗牛阶段之后就会变得幼稚、可笑,仿佛治愈后的精神病患者对着自已治愈之前的影像哑然失笑一般。 就这样一晃过了十几年,我依然还是像蜗牛一样,向着目标进发着,那个目标看起来清晰可见,然而离我总是有一段距离,因为它总是在变幻着,不是四周的环境就是目标本身发生了变化。 我渐渐对现在的生活产生了怀疑,我怀疑我失去了一段极好的人生,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流浪者,在世界的荒原上徘徊、吟叹,就让我失去水份的喉咙渐渐变得枯如木石,从那里发出一段龙吟虎啸般的失望之诗,然而我选择屈下了自己的脖子,把内心的呼喊像化石一样掩埋起来,我的躯壳日益变得衰老、空洞,每次敲击它时都会发出回响,每当夜深人静时,躯壳里常会发出一个声音,仿佛有一口钟,用拧紧的发条控制着一根粗大、尖锐的长剑般的指针,在那里来回划动,把我的五脏六腑划得七零八落,伤痕累累,白天伤口重新愈合,夜晚却又重新陷入一个轮回,钟魔控制着的长剑又要再次把我割伤。 有一次,我回到了原先的城市,想要找到那栋曾经的废弃建筑。然而到了那里之后,我发现那座城市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河流改道、地形变迁、大片房屋推倒重建,这些在之前几千年内都不会经历的事情,全都发生在新千年后的十几年内。我已经无法确定那栋建筑所在的具体方向,因为所有的地标都已发生了变化,当我最终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到我认为那栋废弃建筑应该在的地方之后,见到的是一片楼房林立的城市新区,那栋废弃建筑的影子,则已完全不见了。 2024年12月31傍晚,又到了一个跨年夜。下班之后,我本来是和以往一样,行色匆匆地往家中赶去,因为一个转弯不慎,我不小心把脑袋撞在一棵行道树的树干上。之后我就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在这些街道上游走,我走走停停,一会儿走几步,一会儿又停下来,用双手扶着旁边建筑的墙壁,抚摸着墙壁上砖石的纹理,,那些街道突然间变得陌生了,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也不知道它们通向何处,就连路牌上的那些字眼,我也认不出来了,仿佛路牌上写着的不是地名,而是是一串串晦涩难懂的咒语,在那里对着我发出诅咒,我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倒在街道上。 最终,我还是迷了路。我循着灯光向前走去,眼前的街区越来越敞亮。似乎是来到了一个商业兴盛的市中心地带,然而印象中我从未到过这片街区,它似乎是有意向我隐瞒着,直至今天才显露出来。天色渐渐晚了,街道开始完完全全地展现出它们的魅惑力。因为是跨年夜,街上的人群比平时多了一倍多,人们打扮入时,纷纷涌向街上最亮眼的店铺,那里的灯光永远晶莹透明,散发出宝石般的质感,女孩们在店铺里徜徉,她们全身上下都被裹在那些通明亮洁的灯光里面,犹如贝壳里的珍珠,这一粒粒的珍珠串连起这个世界的温柔和美好。围绕在她们身边的,是一些殷勤的青年男子们,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绅士风度,又无时无刻不在揣摩推测着身边不可捉摸的异性的心思。尚未到达适婚年龄的单身男女们则要低调简单得多了,女孩们成双入队,男孩们三三两两,都是满心欣喜,时刻期待着什么新鲜的事情或者面孔不期而遇地出现在她(他)们面前,那样她(他)们就会发出夸张但绝不是毫无意义的惊呼,所有的惊呼其实都是为她(他)们自己年轻的生命所发出来的感叹,因为毕竟他们才刚刚认识到自己,她(他)们为自己的躯体里寄居着的这个年轻的生命感到由衷的好奇,几乎每一件奇妙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小小的奇遇或者冒险。而在这些明亮耀眼的时时髦店铺之间,夹杂着一两家灯光昏暗、装饰陈旧的小酒馆,则是身材发福、家境不错的中年男女们的好去处,那些最时髦的店铺已经被年轻人挤满,如果他们贸然进入其中,在炽白如雪的灯光下展露出自己沟壑渐深的面孔,那无论对自己还是他人来说都是一场美的屠杀,倒是小酒馆里昏暗的灯光还可以恰到好处地为他们遮丑,填平那些时间刻下的沟壑,并在醉意的协助下恍然回到从前那些充满年轻的生趣和好奇心的日子,酒馆里回旋着过往年代的流行歌曲,这种富有魔力的招魂工具将过往时间以一种具象的形式重新呈现在这些中年男女的面前,以协助他(她)们重新激活那些日渐萎缩的想像、生命力和激情,就像一剂生命春药,尽管只能维持短短的几个小时、几分钟、几秒钟,但那也不啻于死而复生了。 我在这如同幻境一般的夜色里,渐渐失去了清醒与警觉,我晕晕沉沉的,浮沉在一片迷茫的海水中,街道上一片片闪亮的灯光,就是我的一个个救生圈,我如饥似渴地追寻着它们,一个接一个,溯光而行,最后我来到一家店铺门前,这家店铺的外立面以黑色作为主色,黑色外墙上爬行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红色和黑色铁管、铁枝、螺栓,这是一种工业风的设计,但在我看来,工业金属元素的运用过于繁杂,门头倒是简洁明了,就只是用红色的霓虹灯打出了四个字——暗夜酒吧。酒吧的玻璃门开着,上面挂着一个铁牌——正在营业,里面透出朦胧的灯光,隐约看得见摆放整齐的桌椅。 这看上去既不是一家年轻人爱去的时髦店铺,也不是中年人中意的小酒馆。光是从它的名字,就弥散出一股不安的危险气息。我犹豫不决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头上的灯光,霓虹灯光是如此耀眼,我的视野几乎被一大片突兀的五彩光芒填满了,如同一个救世者走进人们的视野时,将用他的光芒填满人们的眼帘一般,我所看见的,也正是这样充满超凡色彩的光芒,我被它吸引着,失魂落魄,面孔抽搐着,时而狂喜,时而迷茫,就如同一个失了魂魄的鬼一般,被吸进了这家酒吧的大门。 进了酒吧之后,我在角落里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一位侍者随即走来: 先生要点什么? 啤酒。 要什么啤酒? 什么啤酒?我不知道啊,普通啤酒吧。 那要不来瓶科罗娜,我们这最普通的就是科罗娜啤酒。 那就科罗娜吧。 我慢慢地呷着杯中的啤酒,苦涩的黄色酒液将我的味蕾灼得麻木,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啤酒的滋味,我想我是有点醉了,我举起啤酒来,透过玻璃杯中的酒液观察着眼前的这个世界,黄的朦胧、夜的漆黑、红的热烈、影之扭曲、魅影显形、蓝色幽远、猎手潜行……我真的是看到了一个猎手吗?我想我是看到了,他的扭曲的身形和面孔,朝着我越走越近,越来越清晰——还有一管变形的猎枪,像一把长长的弯刀——我拿开酒杯,看到了一个身佩长管猎枪,脸戴黑色面具的人,正在我的对面坐下来,和我隔了两张桌子,他把他的那柄黑色长管猎枪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桌子上,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轻抚着猎枪,从枪身抚到枪管,在枪管的顶端停下,眼睛凝视着枪管上的反光,那架势,像个小孩子正在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刚刚收到的万圣节玩具,黑色的面具底下明显是一张成年男人的脸,虽然面具把他的脸遮去了一大半,但我依然能从他那坚实有力、皮肤光滑的下巴和不停啮嗫着的牙床动作中可以辨别出,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年轻人。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了我,视线就从猎枪上移到了我的脸上。我们两人彼此面对面坐着,彼此盯视着对方,我们之间的空气渐渐凝固了,一股带着冰冷恶意的氛围开始弥散开来,我仿佛觉察到了他对我的恶意,疑问和犹豫又开始在我心里急速增长。而就在此时,戴面具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端起那管长长的黑色猎枪,把它对准了我,我猝不及防,全身瘫倒在椅子上,只能看着他将枪口对准了我,瞄准,再瞄准,箭在弦上,终于,他不再犹豫,扣下了扳机: 呯! 他用嘴巴替代枪管,发出了一声虚拟的枪击声。 我惊得全身一震,椅子一歪,一下摔倒在地上,陷进桌椅丛中,头顶上传来年轻人得意忘形的笑声。刚才的那位侍者立刻跑来,把我从地上扶起,看看并无大碍,就帮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重新坐定,心里忿忿不平,这个纨绔子弟,这个小兔崽子,他是神经有什么毛病吗?打扮成这样跑到一家酒吧里喝酒?我强作镇定,举起酒杯,作势喝酒,不停地偷瞄那个小兔崽子。 他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两人各自身穿一件紧身衣,曲线毕露,两个人勾腰搭背情意绵绵,侍者走了过去: 两位需要什么? 我们什么也不要,只要在一起。 别闹,你们有些什么? 我们有很多种酒,要不你看看菜单? 他们什么都有,什么都有,宝贝,你想点什么就点什么。 嗯……深水炸弹…… 对,深水炸弹,深水炸弹太好了,宝贝,给我来杯深水炸弹,宝贝你要点什么?, 唔,雪利酒,不,伏特加鸡尾酒……血腥之夜……这是什么玩意? 酒吧原创新品。 对,宝贝,血腥之夜,这太爽了,我只喝过一次这种酒,那次我被它轰毁了,宝贝,被轰毁了!宝贝,你应该试试,血腥之夜…… 不,不,这名字让我起鸡皮疙瘩,算了,给我来瓶教士白吧。 血腥之夜,这个名字弥漫着一股血腥昧道,可怕,我想起机关枪扫射,一阵冷颤,我想我的灵魂开裂了,戴面具的男人又拿起了猎枪,他又要朝我开枪了吗?没有,他拿起猎枪,把枪管对准自己的嘴巴,扣动板机。 “呯“,我在心里替他发出一声枪响。 枪口冒出一缕白烟,男人把嘴对着枪管,深深地吸了一口白烟,然后从枪管上抬起脑袋,目光迷眩,顷刻间伏在桌子上,咳喘得像一团风暴。 又进来两个人,一个美国队长,一个蝙蝠侠,美国队长染着一头黄发,嘴唇刻薄,面相猥琐,我想他是穿错了戏服,跑错了戏台,蝙蝠侠倒有点像模像样,紧身衣下勒出一身强健的肌肉,尤其是他的面具还原度很高,给他这一身戏装加分不少,我一时分不清这两个人哪个是主是次,如果美国队长是主,那么蝙蝠侠有可能是他的保镖,如果蝙蝠侠是主,那么美国队长可能就是他的跟班小弟。美国队长一进门,就拉开一把椅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蝙蝠侠却不紧不慢地斜倚在桌边上,把他硕大结实的臀部顶在桌子边条上方。 两位要点什么。 有什么推荐呀? 我推荐酒吧今晚特别定制:血腥之夜。 得,那就来两杯血腥之夜。 这时玻璃门又被旋开,一下涌进四位身着洛丽塔裙装的年轻女孩,她们走到我右后方的一张圆桌边围坐下,叽叽呱呱的女性嗓音一时淹没了我的耳鼓,而我专注看着美国队长那一桌,他们此时肩并肩紧密地坐着,桌子上摆着两杯红色液体,那就是侍者所说的“血腥之夜“了。 酒吧里的人流一下子密集起来,全都是身着奇装异服的装扮者,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任何装饰,我心里有点发虚,寻思着要不要离开。不过眼前的那两杯血腥之夜深深地吸引了我,那颜色艳丽的酒液让我口舌生津,还有刚才那紧身衣男对它的描述,更让我好奇心大增。值不值得冒这个险呢?我突然站了起来,对站在玻璃门旁的侍者招着手: 侍者! 给我来杯血腥之夜。 好的。 就这样决定了,今晚我想要喝个痛快,在这个充满了陌生人的酒吧里,这也许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放纵的机会。 一杯血腥之夜给我端来了,血红色粘稠的酒液看上去仿佛是刚刚从血管里喷出的血液,还冒着热气——不,是冷气——冰凉的感觉沁入我的手指,我盯着酒液,犹豫久久,这是一个吸血鬼在吸食血液之前涌起的最后一丝愧疚吧,这一杯酒饮下去,就意味着我也将进入吸血鬼的行列了,这些近在我身边的年轻人啊,我将引领着他们一个接一个进入死亡的殿堂,就在我饮下这杯血腥之酒之后。 我端起酒杯,把它贴近唇边,倾斜酒杯,让那血红色的液体缓缓地倒入我的口中,一股极端苦涩而又辛辣的酒味在我的口腔里炸开来,我脸颊的肌肉因为这剧烈的刺激竟然抽搐起来,一口酒液差点喷薄而出,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紧闭双唇,用力一抿,将那口酒尽数吞进了口中。顿时我感觉到一股火热的岩浆顺着我的喉咙飞流直下,把它烧灼得如火如荼,一阵摧山压城的昏晕感立时在我眼前旋舞起来,是那血红液体中的酒精,它将我全身的肉体和精神都压伏在了一片茫茫空海中。 越来越多人出现在酒吧里,穿着各式各样的戏装,就在我小鸡喝水般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血腥之夜的同时,这些装扮古怪,形容乖戾的人们烟雾般弥漫在酒吧里面,我的耳鼓里充满了他们惊呼、击打、寒喧、讨论、互怼、撒娇、挑逗、斗气的声音,这种所谓的靡靡之音,它的内在结构如此精密复杂,就如同无数个结构复杂的螺旋体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地做着离散运动,分化、组合、重构,轰击我的每一寸神经,若在平时,我早就不堪忍受了,然而在浓烈的酒精的蒙蔽下,我对这些嘈杂不但没有厌恶,反而甘之如饴,我那散黄的大脑,此时已不辨东西,难分虚实,我的对面来了一对戴着墨镜,一身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面相来判断,他们是一对双胞胎,毫无疑问,他们扮演的是《黑客帝国》里面的史密斯。 你好史密斯! 我朝他们伸出双手。 两个史密斯,或者一个史密斯和他的复制品,一同盯着我伸出来的手,无动于衷,他们刚毅的下巴反射出酒吧爆闪灯的冷光,原封不动的嘴唇告诉我他们对我毫无兴趣,他们对身边所有这些正在越来越深地陷入颤狂中的人群也视若无睹。到了最后我才发现他们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是来自于我身旁的那个戴着一个巨大的鸟嘴面具,把身子隐藏在一袭宽大的黑色罩袍中的人,我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坐在我身边的,这副巨大的鸟嘴扮演的是什么呢?鸟人?还是乌鸦?只要那鸟人,或者是乌鸦人稍一转动一下脑袋,两个史密斯也必然随着他脑袋转动的方向转移视线。他们是被这个乌鸦人盅惑了吗?这倒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 相比之下,乌鸦人是我们这四个人中最为收放自如的人,他不仅控制着双胞胎史密斯的视线,还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的视线就像一只苍蝇般粘着他的身体上上下下逡巡不停。乌鸦人巨大的鸟嘴保持着一种捉摸不定的动静交替的节奏,因为我们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孔,所以他的鸟嘴的运动状态就成了我们判断他的情绪和想法的唯一依据,但他从头到尾都使用着一种高超的迷惑技巧,使得我们无法从他鸟嘴的运动中,得出有规律的模式或者推断,所以我们就不得不至始至终陷于一个艰深复杂的谜面中。 渐渐地我对这种猜谜游戏感到了厌倦,逐渐升高的酒精浓度也使我无法再集中注意力从事这种智力活动,酒吧深处的一个舞台上传来一位主持人洪亮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暗夜酒吧跨年夜化妆晚会,正式开始!首先我们有请……到台上来为我们展示他的最新妆扮…… 在一阵欢呼声中,我看见那个男人扛着他的巨型长管电子烟猎枪站上了一个展示台,聚光灯将他打成一个焦点,他站在焦点处,全身白得耀眼,整个酒吧里回荡着他略显做作但富有磁性的歌声: 噢,猎人之夜 杀戮之夜 穿透迷雾 酝酿血海 ……………… 在唱完了这首做作之歌后,年轻人把电子烟猎枪枪管对准大家,嘴里发出“呯呯”的声音,接连扣动扳机,枪管里随即弹出一团团的白烟,像一颗颗微型云朵般在人们头脸上面飘荡,他们中间激起了一阵阵小小的骚动,人们争相跳起,或者踮起脚尖,张大嘴巴吞食着那些白烟,当他们像飞鸟捕食昆虫一样捕捉到了一口白烟后,立刻就像那位年轻人一样,一开始呈现出一股迷醉的神情,稍顷之后就突然大声咳喘着弯下腰去。 我觉得我像一只被大海抛弃的小船,越来越远地驶离了洋流的核心。人群还在我眼前躁动,但热闹已经不属于我。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根本没法形成连贯的有逻辑性的思维,我的头脑散肢断臂、思不成形、意无可识,仿佛是踩在一块松软的,刚刚从面包炉里烘烤出来的马芬蛋糕上,无意识地运行着,眼前人影幢幢,时有时无。 而我粘稠的内心,则像一片失落的潮水从沙滩上撤回到近海,此时充满了湿答答的哀伤,它沉甸甸地压迫着我,使我像一只筋疲力尽的螃蟹,不由自主地伸开了四肢趴在桌上。 当我重新抬起头之后,我发现双胞胎史密斯不见了,只剩下乌鸦人,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像一尊永恒沉默的石像。我举起血腥之夜,猛喝了一口,这时,那乌鸦人缓缓转过脸,把那巨大的黑色鸟喙对准了我,开始说话了,从那巨大的鸟头面具里发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装扮的是什么? 我没有任何妆扮。 你的神色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不合群,到哪里我都格格不入。 我也一样。 是吗?那你为什么穿着戏服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跟这戏服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你为何穿它? 是没什么关系,我这身服装,并不是用来展示的,它是我的化身! 你是一个乌鸦人? 不,我不是一个乌鸦人,我是一个死神! 死神? 是的,死神! 死神! 我的头皮上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有一阵微型的冰雹落在了我头皮上,我紧盯着她那造型奇特的面具,想通过面具上的眼洞看清在那面具后面隐藏着的眼神,但是她在两个眼洞上面还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纱,所以我能看到的就是两个深黑的孔洞,仿佛一只巨大的盲鸟。 你是开玩笑吧。 没有开玩笑。 我不相信你是一个死神。 你可以保持不信。 但也谈不上不信。 那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死神,只是它的呈现方式各不相同。 舞台那边的装扮展示已经结束了,现在是舞会环节,四周飘荡着慵缓舒展的音乐: 来,我们去跳舞吧。 跳舞?我不会跳舞。 不要紧,我们慢慢跳,就当作散步。 死神也会想要跳舞吗? 会的,除了引渡魂灵外,跳舞就是我最大的爱好了。 别开玩笑…… 我们从座位上起来,一齐走向舞池。人们纷纷为我们让出道路,在所有那些光怪陆离的装扮中,她的身体像一块厚重的乌云,压迫着每一个人的神经,于是我们一路上所向披靡。 我们在舞池里缓缓起舞。随着我们的起舞,原本欢快的音乐开始变得越来越沉缓,那些音符全都失去重心,坠落到了某个停滞不前的境界里,流畅的的演奏变得郁抑,人们的心情随之变得低落,我们仿佛进入了一间高大的哥特式建筑,四壁挂着沉重的黑色窗帘,四周那些跳舞的人们渐隐渐退,给我们让出空间,到最后,偌大的舞池就成了我们的专场。我们的动作缓如日隐月移,也只有我们才能驾驭得了这极度舒缓的舞步,死神用她小鸟爪子般的手掌把着我的后背,把她长长鸟喙的一侧贴在我的脸颊上,我们跳起一种奇怪的贴胸贴面舞,在那低徊的音乐伴奏下,我甚至还能听见她的心脏如水貂般在厚重的黑色戏服下面游移跳动,我感到她的胸膛像一个巨大的空壳,里面发出嗡嗡的震鸣,引得我的胸腔也随之一起共鸣起来,我们两个人像两副棺材,棺盖贴着棺盖,在舞池里跳着死亡之舞,光线犹如一条条白布般沿着高大的墙壁垂下,营造出一副肃立哀悼的氛围,于是那些刚才还狂躁不已的顾客们,此刻也都低眉顺眼,对我们唯首是从,就像一群哀悼会上低首肃立的哀悼者们,只是他们原本为了这个晚会而精心选择的光怪陆离的戏服在此时看起来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了,但他们也来不及立刻换上黑色丧服,于是只能像一群小丑般穿着那些不成体统的服装凝视着我们。 跳了五六分钟的时候,我想起了那对双胞胎史密斯,自从我离开座位之后,就再也没见到他们了: 坐在你对面的那对双胞胎,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们可不是双胞胎啊。 那他们的面相看起来怎么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吗?不过是一个正面,一个反面。 他们是谁? 是我的影子。 影子?他们总是和你形影不离吗? 是啊,他们总是粘着我,就像我鞋底上的一滩口香糖。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为了一次逃亡。 一次逃亡? 对,一次逃亡,一次策划已久的逃亡。 你想要逃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浪迹天涯吧。 你在外面有朋友吗? 没有,我的一生都被包围了。 我们都被包围了…… 一曲终了,我们退出舞池,回到座位上,发现史密斯兄弟两人已经回来了,他们一改之前神情冷峻的模样,嬉笑着,把一个红色的小本本扔来扔去,不亦乐乎,仿佛两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 死神瞅准时机,一把从他们手中夺过那个本子,生气地掷在面前的桌上,怒道: 一天到晚,移来换去,抛来掷去的,都没个长进! 我伸长脖子,朝着那本落在桌上的小本子看去,发现那个红皮小本的封面上印着三个烫金字: 流浪者 我伸手,拾起小册子,放到眼前,翻开一页页地看,上面有很多人名,都按拼音顺序排列着,一列列站在那里接受我的检阅,我顺着那个顺序找下去,找到了我的名字,看见名字后面状态那一栏写着: 未知 我伸出一个手指,用指头抚摸着那个微小的黑色楷体字。 这是你们的道具吗? 对呀。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呢? 这你就问对了嘛,让我想想……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它就出现在了这个本子上,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认识你,不知道你是谁。也许你一心一意要远离尘嚣,大隐隐于市,然而你总会留下某些痕迹,让我们顺着蛛丝马迹,一步步找到你,你走过了多少个城市,我们就会跟踪多少个城市。然而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跟绝大多数人相比,你的旅程并不复杂,但你的踪迹却漂移不定,难以捉摸,我们寻找了很久,发现你并不是有意在躲避我们,你在追寻着一个终结之所,或许连你自己都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折腾,在如此一个狭小的领域内走出了如此一个迷幻的踪迹,有时候一段旅程并不一定需要走得有多遥远,它更在意的是心迹的来回往复,周游世界的人只是简单地从一个目的地到另一个目的地,追寻自我的人的心迹却是千回百转,作为一个死神,说实话我有些于心不忍,要让如此复杂的一段旅程在我的眼皮底下消亡,但转念一想我又觉得我其实是在行善,我在帮你把一段没有希望的旅程消除,这就是我所从事的工作的最大意义。 然而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你存在的最大的意义呢? 当一个人不为了名声、利益、欲望……不为了所有外物而工作的时候,她所追求的,就接近了最大的意义了。 嗯,我也曾和你在类似的状态里生活过,但最终我还是断然离开了那种生活,因为我发现那种状态并不真实。 为什么不真实呢? 因为你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扮演者,不是真正的死神,你说出来的话只是一种夸张的模仿,真正的死神是不会这样的说话的。 我忽然觉得后脖颈上有股凉意,恍忽间,一回头,一根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了我: 那你说说真正的死神应该怎样说话吧? 别,你这是真枪吗?她本身就应经历过大彻大悟,从而知道人生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那你说说你的人生最大的意义吧?说不出来我就开枪了! 我的脑后传来一阵金属摩擦、撞击的声音——她把子弹上了膛。 我惊慌地,高喊起来: 最大的意义,意义……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最大的意义,最大的意义……等等……我们如此强调意义,却又如此蔑视意义……哎,等等,别开枪,我还没说完,如同这杯酒一样,在这个血腥之夜里,我们…… 呯! 我没有听到那“呯”的一声枪响,它们是在我死后才以某种形式反馈到我的意识中,并向我宣告我的死讯的。那时我记不清我是否还拥有确定的躯体,只记得我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挪动脚步,朝着某个方向走去。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时间,街道弥漫着浓厚的白雾,磊城里光滑得像镜面般的街道,徘徊着失意者的叹息,除了酒醉引起的头痛外,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我扶着建筑的石墙向前走去,发现在那些建筑所使用的深沉厚重的石料上面,会在某些时刻呈现出一张张痛苦的面孔,跟我记忆中涌动着的沉默、冷酷的面容一一对应。 我宿醉未消,膀胱胀得像一枚即将爆炸的炸弹,于是走向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在那里紧急释放膀胱。这个小巷我似曾相识,记忆中,这是一条死胡同,三面是墙,墙后面是荒地,荒地过去就是潜行者们的地盘,除了醉汉外,没人对这个死胡同感兴趣。 释放完膀胱之后,有很长的一会儿,我如同一个入定坐化了的老僧一般,站在那儿,面对着三堵墙,眼睛望进去,看见了另一个洞天,那是一个高大无比的大堂,雪白的天花板,仿佛天际一般高渺地悬浮在头顶,向四面泻下圣光似的雪亮白光,照亮了正面墙上七个不停变幻着色彩和光芒的大字: 今日方知我是我 我抬起头,努力朝头顶上望去,发现深黑浩瀚的星空中漂浮着的一条银河,然而这银河却仿佛是显示在一个占据了一整面天空的超大屏幕上。在屏幕上呈现着一个个或大或小,形状不一、颜色各异的闪亮光点,通过观察那些光点的大小、形状和颜色,再经过进一步的分析之后,我推断出那些光点代表的其实是在这城里的,甚至是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它标志着他们存在和进行的状态。 我仿佛一个观棋者一般,冷静地观察审视着屏幕上的一个个光点,一边研判着每个光点下一步的行动变化。 我知道,每个人都像夜空中划过的一颗颗星星,将在漫长的旅途中度过他们的一生。而他们最终显示的,不过是一个犹豫徘徊的光点。在时间上进行一点微调,加快或者减慢那段徘徊的进程,并不能使这个光点显得多么出类拔萃。很多时候,那个光点最终还是消失在了星空中,只在屏幕上留下一朵微末的白色水花。但我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代表我自己的光点,它停留在一个抽象化的三面围墙的包围中,不停地闪烁着,像一盏犹豫不决的信号灯。 然后那个光点便渐渐地黯淡下去,由白色变成了红色,又由红色变成了黑色,最终完全隐没在屏幕一片雪花般的白色光点丛中。 那么,终结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吗?我开始一件件地脱去衣服,准备精赤条条地迎接这个时刻,一边脱,一边就觉得身体变得轻盈,同时,我听见头顶上传来扑扇的声音,抬眼望去,我看见了蝴蝶们。 如同在那个梦中所见的情景一般,天空中红云四溢,像一片红色海洋般将我团团围聚在天幕之下,在这片血色弥漫的暮光之中,一只只蝴蝶朝我飞来,渐渐在我头顶上组成了一个华丽的云盖,我将手伸向蝴蝶云盖,它们围着我组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旋涡,所有的蝴蝶都在沿着一致的方向缓慢无声地飞行着,在那旋涡的中央,出现了一个血红色的空洞,晚霞透漏出来的红光穿越空洞,像一道瀑布般朝我倾泻而下,我的全身顿时被染成了血红色,我看着自己,如同沐浴在血中,而全身上下僵硬如尸,几乎无法移动分毫。这时我闻到一股焦糊味从脚底下传来,我的身体渐渐变得泛黄、焦黑,如同一只被架在火上烘烤的蚱蜢,烤焦的碎片一点点从身体上落下,分崩离析,而我的灵魂渐渐脱离了身体,凝结成了一朵白色、新鲜、最初的云朵,缓缓地升入空中。 马耳 2025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