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ollo 9 | 潮汕:文化遗存地,美食珍宝岛
去潮汕之前对这个地方的认知来自三个独立的来源:在豆瓣上面觉得潮汕是性别对立重灾区,在广州时候觉得潮汕盛产牛肉火锅、粿条和鱼丸(那时候还不知道隆江猪脚饭也是),在B站上觉得潮汕到处都有英歌。去了之后被这个地方的宗教信仰、宗族观念、文化习俗、各种美食、历史源流还有海外移民等等方面的海量全感官体验砸得一直缓不过来,让我成为了半个精神潮汕人。
历史源流与开枝散叶
关于潮汕人的来源,普遍认为是闽南人迁徙而来,不管是当地人的自我认同还是各类研究都支持这个说法,主要是宋元两代大规模从闽南和莆田地区迁移而来,之前和之后也都有一些小规模的迁移。在这边紧邻闽南的区域与当地土著古越人融合成了现代的潮汕人。所以这里的语言属于闽南语的分支,这里的习俗与闽南一脉相承,这里的人几乎都会说自己祖上来自中原或者北方某地,一路向南迁徙,在闽南或莆田这个中转站停留之后,最终来到了潮汕地区。所以在聊这里的民间信仰和宗族观念时候,不可避免地要和闽南做比较。
潮汕区域上包括今天潮州,汕头和揭阳三市,基本上与清代潮州府的区域重合。汕尾/海陆丰据说是因为明初到清初才大规模接收闽南移民,这个时候潮汕地区的自我认同基本已经完成,所以基本上和潮汕属于文化同源,语言同源,但是认同感若即若离的两片区域。
在近代,这里闽南,珠三角这些著名侨乡一样,也向香港和东南亚输出了大量的移民,其中泰国尤其多,泰国郑信大帝的父亲就是潮汕移民,泰国正大集团创始人也是潮汕人。讲泰国华人的电影基本都会配几句潮汕话,《姥姥的外孙》中也是泰国的潮汕移民家庭故事,奶奶的父母墓碑上写的还是潮州府。这里的卖猪仔,过番讨生活,侨批,华侨捐款和华侨投资的故事和珠三角和闽南一样多,也一样充满了辛酸与苦难。
当代潮汕人的迁徙更多地具有了现代性,去欧美等国家的原因和北京上海人没有太多差别,也会去临近的广州、深圳和香港,或者是在潮汕本地发展。感觉这边的人好在对于读书和考公这种事情没有什么执念,是读书的料就读,不读了没有基业的可以去广州深圳打工,有基业的可以来继承家业(虽然可能就是一个小作坊),总之没有一条路走到死的想法。
宗教信仰
说到这两个就不得不把这个和我之前去过的泉州来做比较了,泉州人称是半城烟火半城仙,这个称号给到潮汕也完全适用。满大街都是各式各样的天公地母,福德老爷,城隍庙和关帝庙,街头巷尾都有人在拜拜。而且我这次来了这里对这些神仙体系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知,就是这套体系其实对人间秩序的移植,同时也加入了大家对你的期许。
这个认知既是来源于西游记里面充满人间色彩的天庭和灵山官僚体系,也来源于和当地人的交流。这边的神都叫各种老爷,游神就是营老爷。一片小区域有山神土地,一大片区域有更大的老爷,一片市场里面都有专管市场的老爷 ;城隍庙里有负责教育的,负责钱粮的,也有负责司法的。总体来说是辖区管理和职能管理全都具备,很有人间行政体系的模样,总之无论你在哪里喊“谁来管管这个事啊”都有神可以回应。 这边的各种游神基本上都是主管当地的一方神明对于自己辖区的巡视,类似于古代官员的巡游,连回避,肃静这样的字眼也是直接照搬到老爷这边。
但是又与现实不同的是,现实中衙门里的老爷是上面指定的,神仙体系中的老爷是“民选”的,这些老爷不需要什么教宗或者皇帝的册封,只要是老百姓认可的有重大贡献的人,死后都可以成为老爷。可能在他们心里确实更希望这些有德行的人来当自己的父母官,即使他们只活在想象中,也比没有强。这又体现了中国民间信仰的“灵者为先”,大家供奉你是因为你好,对我们有帮助,你们是竞争上岗的,如果受了香火还不办事,还得面对“摔老爷”这种类似于炮轰龙王庙式的待遇。从这一点来说比一个心眼儿追随一个神要强得多。
在游神时候,特别是村子里面那种,都是整个村子游一圈,沿途接受每家每户的香火以及供奉(人们真的很虔诚地在门口摆上供桌,手里拿香,等着老爷的神像过来),队伍最开始一般都是炮仗开路,然后五龙令旗,锣鼓队,抬神像,标旗队,花担队,英歌队,童星队与寿星队,灯笼队等等的队伍,阵容的豪华程度一般取决于这个村或者这个姓氏的“财丁兴旺”程度,钱越多,人口越多,一般得到的赞助就越多,能参与到队伍的人也越多,队伍也就越庞大。
民间习俗
各种民间习俗里面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有几个事情:
炮仗,感觉湖南浏阳的炮仗八成都卖给这里了,各种烟花爆竹像不要钱一样随便放,营老爷时候开路要放,家家户户迎接老爷时候要放,晚上为了庆祝也要放,感觉没有不需要放的时候。基本上跟着游神队伍走一圈下来,口罩都是黑的,空中都是烟雾缭绕。对于很多有钱的村子更是如此,感觉和阳美火把节,乔林舞火龙用的烟花相比,维港烟花秀都弱爆了。
英歌舞,取材于水浒传,讲的是107将劫法场的故事(卢俊义在法场上),所有的脸谱和装扮都对应着水浒传中具体的人。节奏上分为慢板(比如潮阳凤岗英歌),中板和快板(比如普宁富美英歌)。这些都实地看过之后,观感上还是更喜欢快板英歌,虽然说慢板才是最传统的英歌。整体来说凤岗英歌的妆造更华丽,头饰更大更繁复,戏服感更强,也比较符合慢板的节奏。富美英歌妆造和头饰简单一些,毕竟动作太大,不然很容易掉下来。据说我们的司机朋友说现在的版本也还是简化过的,之前都是背着兵器的,而且以前手上拿的也不是木棒,而是刀(感觉真的是要去劫法场)。而且我自己观察下来,英歌这个活动真的很耗体力,练英歌也很锻炼身体。以我对于潮汕地区经常械斗的刻板影响,感觉这个活动能保存下来,和它能强身健体以及带有习武性质有很大关系。之前有游客围观英歌被打的新闻,我觉得是他确实不懂这边的习俗。英歌本来就是给神开道的,而且游神的本质是娱神而不是娱人。摆正自己的位置,尊重别人的习俗。
年轻化,在这边看到的年轻人的数量是在其他地方望尘莫及的。而且这种年轻属于各个年龄段都有的那种,从小婴儿到幼儿园小朋友,小学生,中学生到大学生的各个年龄层的人都很丰富。而且可以感觉到很多人家的人口都很多,这个地方根本不需要什么二胎三胎政策。还有就是在游神队伍里面,主力也都是年轻人,比如英歌,舞狮, 锣鼓队等等,感觉除了寿星队,其他的都能给大学生及以下包办了。我很震撼这些这群小孩们居然都愿意来做这些事情,至少我小时候肯定觉得很无聊,宁愿打游戏也不会来扛旗扛个大半天又累又饿的,但是他们好像都很习惯一样,而且英歌和锣鼓甚至还有古筝,笛子等等都演奏地很好,这方面真的是相当佩服。一方面惊讶于这里真的是“人丁兴旺”,另一方面是这边的小孩们对于文化的实实在在的传承,而不是绝大部分地方的传统都是当成文物在屈指可数的一些非遗传承人手中流传。“传统”这种在别的很多地方早就消失殆尽的东西,在这里还保持着生命力。
生命力,这个在广州、香港还有泉州也感觉到过,不知道是不是东南沿海地区的一个普遍感觉,这里的街道和建筑都像是热带雨林里的植物一样野蛮生长,充满了活力,虽然都是建筑,但是没有一种被规划的感觉。不过唯一的问题是在这种地方,自己也得有这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以及接受“混乱”的心态才行,不然满大街随处乱窜的电动车就能让人崩溃。此外还有就是老屋的生命力,这里的老屋基本上都还有人在居住,并不是那种原住民已经搬走,只剩下空壳留作商用或者参观的干尸。无论是老屋,宗祠,庙宇都还有一代代的人在使用和修缮,还保持着其血肉和肌理。
手写告示和春联,手写春联还算是之前见过,但是远没有潮汕这里大规模使用。但是手写告示真的是太少见了,但是在这里好像打印的才是少数。村委会和祠堂里的各种告示,包括节日活动,祭祀活动还有捐款名单,财务公示还有高考上榜名单全都是手写。
宋朝的故事特别多,可能和这里大规模人口流入是从宋代到元代有关,其实在泉州时候,会发现故事很多都是从唐朝开始的,但是在潮汕会发现大量的南宋遗民的故事。比如宋帝昺的各种传说,文天祥还有与“双忠”崇拜(虽然双忠拜的张巡许远都是唐朝人,但是广泛传播直到成为潮汕地区最重要的老爷还是从宋朝开始),还有陆秀夫的各种故事,以及潮阳笛套音乐也是宋代宫廷乐。
乡贤自治,或者准确说是半自治,在这里第一次听到老人组的说法,基本上就是村里的最有权威的老人组成的委员会,各类大小祭拜和宗族事务都由他们来拍板。
掷圣杯 ,真的各种和神相关的事情比如游神开始时间都要掷圣杯决定,虽然说神实在不同意也可以掷到神同意为止,但是这个交给神决定的方法,让游客们都过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定下来的不确定态生活。
出花园,这个概念真的很神奇又合理,说的是未成年的孩子就像是生活在花园里一样, 在花园里面还有花公花母照顾,到其成年时(虚岁15岁),就要将孩子“牵出花园”,表示其已成年能独立生活。神奇在很好地总结了小孩子的精神世界,带有童话性质的感觉;合理在确实小孩是在父母的庇护下看世界,虽然他可能会望向现实世界,但是实际上还是在父母构建的花园中。成人就是要从精神世界或者观念世界走向现实世界的过程,要把自己的概念和现实做拟合,逐渐适应这个社会。
宗族观念
在泉州那次,因为自己没有深入到某个群体中,体会到的宗族更多的是从文字介绍和建筑中,在潮汕这次是真的去了好多人家祠堂里面看,并且和这些人聊天,对这个有了更深入的感受。
好多祠堂和公厅里面,写人的名字时候都是只写名不写姓,虽然想想也合理,但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写名不写姓这个事情,让人感觉十分亲切,瞬间就拉近了心里距离;但是这么多人都认同自己是“一个家族”这个概念,本身让我有点难以接受,但是他们可以接受这种很广泛的“家人”概念,也难怪能实现这种大规模共同体意识。
还有就是捐款名单上面写“某某之子某某”,这个让我总觉得很有喜感,想起了泰温之子提里昂,兰尼斯特家族这样的称呼,之前我以为中国没有这种叫法,还是孤陋寡闻了。导游说他们这种也可能是说明这位儿子是代表他们整个家族对全宗族的贡献,所以他代表的不只是自己,更是这位父亲的儿子。而且有很多宗祠,他们接受的捐款是真的多(当然比起各种宗教场所是小巫见大巫,比如存心善堂这种),而且因为他们有财务公示,可以看到收入,花费和结余,我们去的其中一个宗祠写的结余174万,难怪我们过去他们都直接问我们吃了没,可以吃他们这儿的饭,确实不缺钱。
最后还是对于“财丁兴旺”这件事情的祈求,发财可以理解,但是生儿子在这边也是列为与之同等地位的事情。而且我看过这么多油纸灯笼和祈福的物件,感觉其他祝福就可以没有,但是财丁兴旺是必选项。这边很多很多很多活动,都是和生儿子相关的,比如什么抢雅粿,抢到的人会得到生儿子的好运气,而这个活动第一次举行时候,主办的老人由于离桌子太近,被踩断几根肋骨,相信抢的人生儿子的愿望十分强烈。还有关于生儿子以后撒橄榄,生了孙子以后楼顶大撒花生,甚至是太子(某种生男孩的原始生殖崇拜的神)都可以拿出来单独巡村。虽然说这件事情也是众多“传统”之一,但是由于和现在的价值观差别太大,每次看到都还是会觉得很有喜感。
还有就是我对于宗族社会的动员能力,繁殖能力和生存能力的再次感叹,这个和在之前泉州时候《Apollo 4 | 泉州:文化的平行宇宙》的感觉是一样的。再次加强印象的点是正是因为游神、祭拜、英歌等等的集体活动,让同族或者同村的人能够经常性地参加集体活动,甚至专门制造对抗(比如盐灶托神)来反向加强内部团结和相互认同。但是它的问题也是一样的,是一套压抑个性,强调集体的组织形式,在现代势必会有很多人想要挣脱,更何况还有这套体系中长期受压迫的女性。所以我对于这套体系的看客,既觉得它确实生命力旺盛而且利于生存,但是又感觉自己如果处于其中一定会百般不适,又回到了我在无病呻吟 | 得到生命的代价就是失去永恒里探讨的问题。
相对封闭的环境会造就小共同体,在王权无法触及的地方,宗族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王权,一种社会秩序,一种团结内部对抗外部的机制。
其他碎碎念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的食物这!么!好!吃!潮汕人也太幸福了;
城建是真的差,人们是真的有钱;
考取功名然后回乡买地修宅子方面,倒是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
非旅游景区和当地人交流好困难,基本上和在香港的非景区说普通话难度差不多,全靠导游翻译;
闽南人到迁移到潮汕、海陆丰的过程好像希腊人沿着海岸线殖民,虽然目的不同,但是结果一致;
完全没想到韩江之前叫恶溪(有理由怀疑是鳄鱼的鳄演变的读音),而且真的有鳄鱼,还是一种没被发现就以及灭绝的种类;
喝茶这么重要,大街小巷各种人都在喝茶,小饭馆里铺面再小也有差距,摆摊卖烤肠时候都不忘拿出来茶具,志愿者服务站前面的阿姨坐着聊天也有茶具,两家人打架之后谈判也是边喝茶边谈。。。社交属性拉满
澄海3C这个地图居然真的和汕头澄海区有关,因为作者就是澄海人,真是远古的回忆。。。
感觉还有很多别的,随时想到随时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