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 马塞尔·施沃布-米利都女人|四六酱 译
译按:
上一篇狄德罗的《论女性》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是:“米利都的行政官们宣布,第一个自杀的女人将会在广场上裸身示众,于是米利都女人全都与生活言归于好了。”(原文:Les magistrats de Milet ont déclaré que la première femme qui se tuera sera exposée nue sur la place publique; et voilà les Milésiennes réconciliées avec la vie. )短短的字符中蕴涵着丰富的信息,米利都是与以弗所比肩的古希腊城邦,是古希腊哲学之父、七贤之一的泰勒斯老家,是当时的哲学之都,此地的丰饶与自由被传颂了数百年,然而表面的光鲜之下,必然有阴暗被掩埋着,女人们因何而苦闷?生活给她们造成怎样的困境?以至于让她们想要了断生命?其他的历史人物与事件大多有迹可循,唯独米利都女人像谜一样,似乎踪迹难寻。唯一与狄德罗所言之事有所相关的,是法国作家马塞尔·施沃布在短篇小说集《戴黄金面具的国王》中留下的几页《米利都女人》,虽然与狄德罗说的有出入,但也可以是一种方向。施沃布的生平在豆瓣可查,而且已有译著于2024年出版,书系策划人是我心仪的作者,译者是我仰慕的老师,此书不失为休闲阅读的佳品。
而收录《米利都女人》的《戴黄金面具的国王》一书,也受到过涩泽龙彦的称赞(第186页),喜爱幻想文学的读者,必然逃不开这二人。
[法] 马塞尔·施沃布-米利都女人[1]
致埃德蒙·德·龚古尔[2]
突然间,无人知晓缘由,米利都的处女们开始悬梁自缢。这就像是一场精神上的疫病。在推开女眷内室的大门时,人们撞见了悬于房梁上那雪白之躯仍在颤抖的双脚。沙哑的叹息和戒指手镯脚环滚落在地的叮当声响震惊了众人。吊起的脖颈还在稍稍起伏,像极了被扼住喉咙的鸟儿那抽搐的翅膀。她们的双眼看似充满无奈,而非恐惧。
少女们于夜晚时分归家,沉默不言,如往常一般,衣着朴素,却没夹紧膝盖。漏夜时分,呻吟声响彻云霄,人们最开始以为这是被沉闷的梦境和脑中夜行的鸟儿压迫所致。父母起身来到她们的房间。以为她们会趴在地上,腰腹因恐惧而颤抖,或是双臂交叉于胸前,手指紧紧按在心脏跳动的地方。但少女们的床铺空空如也。紧接着有摇摆的声音从上面的房间传来。那里月明如镜,白色的长内衣垂落,双手十指紧扣,她们上吊了,双唇已经肿胀泛青。亲昵的麻雀在拂晓时飞上她们双肩,敲啄着,却发现她们皮肤冰冷,于是便小声啼鸣着飞走了。
清晨的第一缕气息吹动了笼罩在内院中的帷幕,也带来了亲友家哭丧妇的低沉歌声。
集市广场上,在钟点未定的买者之中,于薄云渐染上绯色之前,人们诵读着夜晚逝者的名单。使者们来回奔跑。和其他人一样,法官和执政官的女儿们才及适婚年龄,在戴上黄色婚礼面纱的前夕,也不可思议的自缢了。前来参加集会的男人们都系着象征后来者的红绳,不问世事,只是掩面哭泣。战战兢兢的法官们下达了流放的裁决,却再不敢判处任何人死刑。
一大群要扭头避开日光的老妇,被赶出了贩卖药品的女人们居住的暗巷。这群浓妆艳抹的女人,脚步沉重,眼眸漆黑,被驱赶出了城邦。那些在柱廊之下教授未知学说的人,对着年轻人高谈阔论的人,拿着骑在牲畜背上的女神画像来回走动的祭司们,被秘传宗教所接纳的新成员们,还有西贝勒女神的情人,统统都被流放于城墙之外。
他们住进了临近山脉中自远古时代就形成的岩石洞穴内。在那里,他们于石室中就寝;其中的几间由妓女使用,另外几间给了哲学家;米利都的年轻人也因此在黄昏时分出城,去度过幽暗的一晚。于是在山坡一侧,透过高山上的开口,人们在刚刚入夜时就会看到灯火闪烁。在米利都城邦中,一切怪异与不洁,都在大地内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城邦殖民地的执政官们颁布了一项法令,要以全新的方式来逐一掩埋这些自缢的少女。她们必须全身赤裸,细绳绕颈地暴露在民众面前,再被葬入坟墓。人们希冀通过这种办法,用谦逊战胜自我了断,然而这项法律颁布的第二天晚上,米利都女人们的秘密就被发现了。
负责守护雅典娜神殿圣炉的祭司们于午夜前起身,在火中添加芦苇,往灯盏中倒入橄榄油。他们看到一群处女在中央大厅的昏暗中前行,她们似乎受到了梦境的警告。因为她们在阴影中走向了一块靠近祭坛,被稍稍抬起的石板。一个平日里为女神提花篮的少年,蒙着头巾与处女们一同进入了神殿。
这里的拱顶非常高,最顶端只有些许微弱的光。尽头的墙壁由一整面金属镜子铺成,看起来极为明亮。起初这光洁的表面模糊不清,紧接着有短暂的映象在上面闪过。镜面颜色青绿,如同献给帕拉斯·雅典娜的猫头鹰之眼。
为首的米利都女孩走向这面无垠的镜子,微笑着褪去衣物。系在肩头的面纱掉落,接下来是胸前的皱褶,和环扣在颈部的天蓝色束带:这副身躯笼罩着夺目的光彩。她解开卷成螺旋状的长发,让它们从肩头散落至脚踵。其他的少女在她身旁,看她如此对着镜子,都笑了。然而金属的镜面中却没有显现出她身旁的这些女孩。这个年轻的女子,突然恐怖地瞪大了双眼,如受惊的野兽一般哭喊起来。她慌忙逃走,其他人耳边传来了她赤裸的双脚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几分钟过后,在令人恐惧的寂静中,响起了哭丧妇的号叫。
第二个女孩立于镜前,盯着那光洁的镜面,对着自己的裸体也发出了同样的呻吟。当她走上神殿的台阶,迷茫中,远处的哀叹声已经表明她会在月亮寒冷的微光下自缢。
少年刚好站到了第三个女孩的身后,他的目光与米利都女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时,惊恐的呼喊声从她双唇中迸发而出。只因这不详之镜映出的图像,在事物的自然意义上是扭曲变形的。镜中映射出的虽然和她极为相似,可米利都女孩却看到自己额头布满皱纹,眼皮被割掉,不断渗出眼眵的双眸覆盖着衰老的角膜,耳朵疲软,面颊下垂,鼻孔发红且多毛,油腻的下巴开裂,肩膀凹陷出了几个洞,胸脯干瘪,曾经的蓓蕾黯然失色,肚皮垂到地上,大腿变成了棕褐色,膝盖变得扁平,小腿上布满筋腱,双脚全是肿胀的疙瘩。镜中人已没了秀发,头皮下纵横着暗蓝色的血管。伸出的双手像是有着铅色指甲的兽蹄。这面镜子就是如此向这位米利都的处女展示了今后生活的景象。在图像映出的容貌中,她看到了自己外表的痕迹,额头的动作,鼻子的线条,嘴角的弧度还有双乳的间隔,尤其是眼睛的颜色,给人一种沉思之感。这让她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恐惧,对未来感到羞耻,在认识阿芙罗狄忒之前,她便在女眷内室悬梁自尽了。
此时,少年追赶着她,在她之前驱散了其他的处女。可一切都太晚了,米利都女孩的身躯已因垂危而飘摆。他将她放在地上,在哭丧妇到来之前,轻抚她的四肢,落吻于她的眼眸。
少年对未来真理之镜,对雅典娜之镜就是如此回应的。
[1] 米利都(Μίλητος)是位于安纳托利亚西海岸线上的一座古希腊城邦,与以弗所还有克拉佐梅纳等城市一样,曾为爱奥尼亚最古老的城邦之一,在希波战争前,米利都一直处于波斯的统治之下。此地拥有一批著名的思想家,如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美尼等,世称米利都学派,即爱奥尼亚学派。
[2] 埃德蒙·徳·龚古尔(Edmond de Goncourt,1822-1896),龚古尔兄弟中的哥哥,法国作家,也是龚古尔学院的创始人,该学院每年颁发的龚古尔奖是法国文学界的重要奖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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