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行通路——在心室与岩浆之间”|策展人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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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纳西岸中环空间正在呈现三场展览,其中由张文心策划的特展“蜕行通路:在心室与岩浆之间”在展厅构造了一个适合身体蜿蜒的蛇形空间,呈现了潘草原、王月悦、郑雪三位艺术家关于转化与生成、亦指涉自然与身心关系的作品。展览持续至2月23日。
“蜕行通路——在心室与岩浆之间”展览得以成形,源于我们对蜕皮的集体想象。
一.心室
昆虫与动物蜕皮,因为旧的身体不再适应生长需要。生命体离开原先的躯壳,走向前方的时间,也在空间中留下过去的幽灵。 从荷尔蒙的角度来看,蜕皮在生物的整个生命旅程中是一个颇为激烈的过程,各种激素如喷泉、瀑布般升降,待本能激情将旧日肉身剥离,生物在初生般的平静中得到了新的躯体。

人类的表皮无需脱出,但几乎所有性成熟的女性都会对生物蜕皮心有戚戚。在育龄女性的身体内部,如果没有受精卵着床,受到雌激素和孕激素的调控,激素水平的波动控制着子宫内膜的增厚和脱落,随后新的内膜会再生。月经是荷尔蒙的多声部潮汐。

蜕皮是一个高耗能过程,而激素的周期性剧烈涨落也使女性的身体充满了未知的风险,郑雪的作品《疾》(2018)的创作原点正是她对女性病痛的长期观察。这件综合材料作品整体呈深褐色,像淤泥、岩壁、污损的墙面,也像痉挛的岩浆或凝固的血肉,在生物材料与建筑材料的综合作用下,深褐色主体材料内牢牢固定着各式纠缠叠压的医学材料。与其厚重浑浊表面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镶嵌于其中的女性身体X光片,灯箱柔和温暖的光线穿透晨雾般的体腔,召唤观者目光与之相融,自污名与无明处脱身,由心室溢出,化为纯粹的光线。

二. 脱胎
在中国古代僧、道看来,人的死亡是遗其形骸而化去,故称其肉身为“遗蜕”。如汤显祖在《<刘大司成文集>序》中写到:“上追洪厓驂鸞之跡,下睨仙严遗蜕之处。” 若将这一表述灵魂自物质世界飞升的修仙事件泛化,取其质变/解离之义,便成了在大众文化中更为常用的表述,即“脱胎”。“脱胎”之说,在宋代有关《周易参同契》的解释文字之中已使用过,明代的道教学者陈显微进一步解释说:“及乎脱胎,则形体闪耀,如明窗日影射尘之状。” 在大漆工艺中,“脱胎”可指代一种特殊的制作工艺,潘草原介绍:“它的做法是先用土或石膏等材料制作内胎,然后在表面涂覆多层麻布和漆,待干固后去除内胎,使器物仅依靠漆和织物成型,非常轻盈。”回望几千年的大漆工艺史,作为仪式和丧葬器具的重要工艺之一,它承载着人们对不朽的迷恋和欲求。

潘草原在作品《腔体,并非某种物体》(2021)中,以大漆为媒介,回应了这一悠久夙愿。此作品的原型取自马王堆的T型帛画(引魂幡),在汉代墓葬中,帛画优美而明确地呈现出古人的天、人、地三界观,汉人传承前代的丧葬制度和传统,认为人死后,附在人身的魂魄要与尸体离散。因此,必须使离散的魂魄能够回返,附于尸体入葬墓内,继而,招回的魂得以升天,魄能入地为安,以抚慰后人。与帛画不同的是,《腔体,并非某种物体》的画面中并无具体的形象,而是更接近于前象征的符号态。被打磨得如同黑色镜子的大漆表面邀请观者将目光悬停于混沌的中阴领域,进入前物质性的“腔体”中。在那里,生成自某片未知混沌领域的符号涵泳其中,熠熠闪光,如气如电。

《腔体,并非某种物体》在“蜕行通路”中位于展厅中心,在布局时,我将整个展览想象为一个仪式场,其他作品如辐射式排开,寓意“脱胎”后的不同“换骨”方式。

三. 换骨

同样出自郑雪之手的《复·覆·缚》系列(2024)与位于展厅入口的《疾》(2018)在材质和色调上产生了鲜明对比。从概念上,郑雪延续了其对女性身体的关注,但研究领域从躯体病痛扩展至有关日常劳作的具身化议题。在这两件以女性亲人作茧自缚式的重复手工劳作为起点的综合材料作品中,郑雪没有滑向对肉体创伤的直接拟仿,而是将其中的感知经验提取,再释放至如苍耳、稻谷、蒸笼布、棉线等寻常介质,使其呈现出“遗蜕”般带有躯体印记的皱褶肌理,而那些沉抑于表皮之下的意志微观结构,正如子实体般悄然膨起。

与借用植物材料探讨人与劳作之间关系的《复·覆·缚》相比,王月悦的《两个潮汐,八组机器,与二十个身体》(2023)将“换骨”实践引向了后人类的议题。在《赛博格宣言》中,唐娜 · 哈拉维(Donna Haraway)谈及三种“至关重要的界限崩溃”:将控制论和生物组织融合在一起,赛博格颠覆了人类与机器的分别,挑战了人与动物的差异,消除了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区分。

这件作品的创作起源于艺术家童年时期在故乡海边的回忆,当她成年后在异乡的市场接触到海蜇(水母)皮肤时,掌纹贴合的触觉促使她完成了这件装置。《两个潮汐,八组机器,与二十个身体》是一个有动物遗骸参与的控制系统:玻璃缸中,来自城市的淡水由经编程的电机抽取,经胶管插入满是海盐的风干胶质皮肤,再经由水母生前的触手缓缓滴落,转化为迷你咸水池,再经电机抽取至水缸中,如此循环往复。水母皮肤缝制而成的材料经由一盏小灯照射,半透的质地使光线晕开,泛出柔和的暖色,仿佛重获生机,而那些缝线则提醒着观者,这也许正是某个弗兰肯斯坦式怪物的炮制现场。
这件作品的创作起源于艺术家童年时期在故乡海边的回忆,当她成年后在异乡的市场接触到海蜇(水母)皮肤时,掌纹贴合的触觉促使她完成了这件装置。《两个潮汐,八组机器,与二十个身体》是一个有动物遗骸参与的控制系统:玻璃缸中,来自城市的淡水由经编程的电机抽取,经胶管插入满是海盐的风干胶质皮肤,再经由水母生前的触手缓缓滴落,转化为迷你咸水池,再经电机抽取至水缸中,如此循环往复。水母皮肤缝制而成的材料经由一盏小灯照射,半透的质地使光线晕开,泛出柔和的暖色,仿佛重获生机,而那些缝线则提醒着观者,这也许正是某个弗兰肯斯坦式怪物的炮制现场。

控制论对复杂系统的研究打破了有机与无机、微观与宏观之间的传统界限。从复杂系统理论的角度来看,地球、海洋、森林、洞穴,乃至一个小小的水坑,都可以被视为由多层次相互作用构成的复杂系统。这些系统内部蕴含着与人类不同形式的自组织特性和适应性,某种程度上可被理解为异质智能。这一契机促使我们反思现代社会将地球对象化为可供开采资源的观念。
四. 岩浆
巧合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是,“遗蜕”一词亦早已溢出于有机生命的范畴。在地质学中,它可用于指代化石或生物的矿化,如鲁迅在《集外集拾遗补编·中国地质略论》中写道:“夫石灰为动物之遗蜕,石墨为植物之槁株,设无生物存,何得有是?”化石的存在使人类意识到,地壳之下,是地质时间的纵深领域。

此外,“遗蜕”也可以指代更为广义的地质事件遗迹,如郭沫若在《潮集·游里加湖》所述:“湖尚在群山之中,盖是死火山口之遗蜕。”不知郭沫若是否想象过一具周身涌动岩浆的身体?

位于展厅动线尽头的王月悦动画装置作品《火山之眼》(2023)使“遗蜕”的多重意涵咬合为一体。这件作品的起源是艺术家一次去死火山口的旅行,面对着熔岩的灰暗“遗蜕”,她决定以生成式动画去想象地壳之下永不止息的燃烧。动画播放屏幕嵌入一块模拟眼眶形态的金属板中,赋予了地壳概念以身体的意向性。在“蜕行通路”的展览空间中,这枚《火山之眼》也可以被视作一只由所有作品建构出的幻想身体上的“独眼”,行进至此的观者被邀请与其对视,想象身体之外的身体。
在现实世界,岩浆会停止流动,凝固为地壳,并在地表留下诸多孔洞。动物蜕皮后,原先的外壳脱出,于内部生成了通道。对我来说,“蜕行通路”是一场在遗蜕间旅行的想象,也是一次与艺术家、与观看者、与身体内部和外部世界对话的尝试。
你的心室里,正涌动何种形态的岩浆?它的潮汐是什么频率?





蜕行通路:在心室与岩浆之间Shedding Pathway Between the Ventricles and the Magma
策展人:张文心
艺术家:潘草原、王月悦、郑雪
展期:2025/1/18 - 2/23(周二–周日 11am-7pm)香格纳画廊(西岸中环) 上海市徐汇区西岸瑞宁路288号4幢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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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英雄为敌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5-02-12 15:3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