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晃晃就长大
这个即将7岁的小男孩,在当上小学生的第一个假期,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复兴号(我们总是只能买到和谐号),第二次跟我回家乡过年。
从列车进入省界开始,他就盯着车窗外与盛夏截然不同的景致惊叹不已,一切好像都是熟悉但又陌生的。当出租车驶过老城,他看向窗外的凤凰山,终于忍不住语气里的惊诧:“妈妈你看,凤凰楼在雾里,我们也是。但这个雾好像和我们夏天遇见的雾不怎么一样。”他转过头看向出租车的挡风玻璃,变得笃定起来:“就是不一样,因为现在没有下雨。”也许是因为没有听到回应,他开始摇我的胳膊:“夏天下雨了山上就会有雾气,为什么现在不下雨,山上也有雾气?”
我迟疑地“嗯”了一声,犹豫着答:“也许,也许山上在下雨呢?”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是他近来常有的那种表情,有一种“我觉得你好像说得也不太对,但我还是决定相信你”的态度:“是哦,有可能山上在下雨。”片刻停顿之后,他继续说道:“也许我们可以找你用的那个,那个,嗯,就是那个你电脑上,能让它写故事的那个,帮我们查一查。”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小孩,果然已经不满足于妈妈所能提供的答案,开始无可避免地转向求助AI。
这当然不是坏事,有时我甚至觉得AI比我更适合做妈妈和做老师,因为AI不仅情绪稳定、耐心谦和、逻辑严密、随时在线,也不需要顾忌教学进度和评分标准,更不必担心绩效考核和职称评定,最重要的是,AI从不会评判孩子是否“聪明”、有没有“努力”,它对每个提问的孩子都绝对公平,并且对重复的“教”和“答”没有任何异议。
于是,在他升入小学以后,我开始试着把一些“妈妈牌工作”丢给AI,以便在他熟练地让台灯教汉字笔画、用词典笔查单词的时候能窝在窗台上看几页我自己想看的各类闲书。一个学期就这么过下来,他在幼小衔接的各个方面居然都超出我预期的顺利,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压根儿就没有觉得上小学是什么巨大的困难,不过是做妈妈的我在时代变幻的莫测中暗自纠结,预想了太多可能的麻烦。
对他来说,最大的困扰可能是像幼儿园那样随时随地的同伴游戏变得可遇而不可求,小朋友们分散在不同的班级,每个人都开始有不同的作息安排,这让放学后的他常常只能自己在小区里骑着车闲逛,期望能碰到哪个小伙伴儿一起玩上一阵儿。在他嘟囔着谁也没有遇见,垂头丧气回家来吃晚饭的时候,我总会想起自己的小时候。
同样是独生子女的我,小时候能跟小朋友自由展开的社交,也就是去上学。所以上学是令人期待的:下课铃响冲出教学楼占乒乓球台、跳房子、打弹珠、丢羊骨头、拍洋画,下雨天用雨伞和树枝搭房子,下雪天更是一年中的狂欢,是可以打雪仗滚雪球,甚至上课迟到了都会被宽容对待的盛大节日,就连只是课后给好朋友帮忙、一人抱一半作业本子去办公室,都是值得期待的开心时光。
于是我总会问他,你今天课间跟谁在一起?你们最近都玩了什么?
他的回答却从来没有出现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无非是出去走廊上打水喝时碰见了哪个幼儿园同班的好朋友,或者跟前后桌的小朋友说了几句什么有趣的话。我小时候那种一下课教室里就没了人的场景,他们只在被要求下楼的两次课间才会出现。而这些下楼的课间,也是在按要求跳绳、或者排着队用几乎等同于走的速度“跑操”。
这一代孩子,好像要什么有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同窗玩伴和自由游戏这些原本最朴素的童年配置,现在却变成了需要特意寻找的昂贵愿景。
而我的放学后,就更让人心驰神往:回家路上的嬉笑打闹、到家就扭开电视看翡翠台的忍者神龟、圣斗士星矢和星仔走天涯。吃完饭后开始另一场规模浩大的玩耍,家属院里是一群又一群的孩子,在捉迷藏、写王字、喊着老狼老狼几点钟,每个游戏里的孩子都在呼喊啊、疯跑啊。
总之,在我对小学甚至初中相对深刻的记忆里,极少会出现“学习”二字,只有各种各样的玩。印象中与学习有关的事,就是二年级的乘法口诀表背了很久才记住,以及地理老师想要训诫我们打满堂红,硬把我的试卷扣成了59分。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有没完成作业的时候,也不记得我们在课间的疯跑玩闹和各种奇思妙想的游戏是否被禁止,同样也不记得自己期末考试拿了多少分,以及做过些什么样的班干部,甚至,如果不是有那些被父母精心保管着的证书和奖状,我都不太记得曾经参加了什么比赛,拿到过什么等级和名次。我爸妈的记忆跟我的记忆也相互印证着,他们说,我并不是对学习有浓厚兴趣、非常认真投入的天才学生,但也没有表现出特别困难的学习障碍,不曾有对学校和作业的明显抵触,所以好像也没有什么是需要他们寸步不离地陪读、必须持续关注和督促才能解决的学业问题。所以后来,我顺理成章地没有成为考上清北的学霸,人到中年,也做不了留洋深造的著名学者,但我也因此确信自己的成长路不会是个案。虽然事实上,我并不太记得那些被我统称为“小时候”的时候,到底是几年级,或者到底是几岁。就像许多会谈起自己“小时候”的中年人一样,对我来说,“小时候”,其实是漫长童年中所有被体验、被期待、被深刻印入记忆的美好事物的集合。
也可能,是漫长的岁月冲走了童稚时不堪的细节,掩埋了幼年茫然的无措,淡化了小小孩童的忧伤,只留下被浓缩的、美好的“小时候”,像一个存在于记忆中乌托邦似的霍格沃茨城堡,帮我对抗和治愈着成年后遭遇的更大的艰难、无措与不堪,甚至,也帮我的父母平复着他们当年在生活和养育中的种种无奈、心酸与遗憾。
正是记忆里那些美好的童年游戏,帮助我理解并欣赏着这个小男生的世界里许多在当下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的东西,比如他摇头晃脑一边弹琴一边跑着调歌唱《小星星》,比如他把雪糕筒排成一个问号在其间进进出出的玩篮球,比如他骑着扭扭车在家里像条小蛇一样丝滑地钻来钻去,比如他用了所有的乐高大颗粒和木质积木混搭出一个庞大的城堡,比如他搜寻来大叶榕的叶片配上一个掉了毛的羽毛球在空地上打球打了一个下午。有时候,我从阳台看见他在小区的草地和树丛里独自寻找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歪倒在健身器材上踢腾着两只脚,还是会在他回家后忍不住问:你一个人都在干嘛呢?
他回答时倒也通常是开心的:我想找找看小区里有没有竹节虫。或者:我就是躺在健腹器上看云呀。然后,他会开始提要求,周末还想去动物园或植物园,以及更遥远一些的,暑假和寒假要回老家爬“有猴子”的山,要去有寄居蟹的沙滩,还要坐飞机再去看“另外那个外婆”。
我也问过他很多次,你喜欢上学吗?
大多数时候,他只会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而我有时会再追问,今天最有趣的是什么课?
如果碰巧他想跟我聊一聊,就会开始描述,比如当天的英语课上他们小组是如何一路领先抢答获得了第一名。如果他不想聊,就会敷衍着说,妈妈,最有趣的当然是体育课啊,你也不想想,其他课都得在教室坐着,能有多有趣啊?
他不知道的是,我一度做好了接到老师投诉的心理准备。对于这样一个精力充沛、口齿伶俐、脑子里装满奇思异想的男孩子来说,按部就班的校园生活必然乏善可陈,调皮捣蛋才是天性使然。虽然我已经选择不带他申请进入某所一年级小朋友在课间探索校园而被校长在晨会上郑重“提醒”的严厉小学,但必须正襟危坐四十分钟的一堂课、缺少自由游戏的课间释放精力,却是当下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我当然尊重并理解老师,身为行业中人,我也明白学校教育中有太多的无奈。但我也确实不会完全遵从老师和学校的意愿和安排来规整他的思想、要求他的学习,于是我也就总是在想,该如何应对可能会收到的校园投诉(虽然,他意料之外地并没有收到很多投诉)。因为我始终觉得,在设立的基本底线之上,预先协商出某种规则和边界以后,成年人要学会适时后退,信任孩子,并给孩子体验的机会,让他有成长的自由,就像他两岁时学习骑平衡车,必然得自己掌控好龙头,我只能确保他佩戴好了头盔和护具,不要摔出不可逆的伤害。毕竟,理解并能充分、正确地使用这种自由,是成长中必须学会的重要技能。因为他总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一个可以自己做决定,并为此负责的成年人,一个可以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并能安置好自己生活的人。
事实上,通向未来的路,没有哪一条会是完全自由的,因为自由其实是一种选择,并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任何一种自由都非常昂贵,我能做的只是尽力给他多一些选项,减少一些他可能会有的顾忌,父母只能是带着爱和钱,陪他走一段路,但我们彼此都有自己的人生。将来他如果想去看更广大的世界,当然要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而不是全然寄希望于妈妈。成长的路上,我希望他能慢慢明白,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有对等代价,每一种自由都弥足珍贵,每一份坚持都终会有回报,人生路漫漫,但要面对的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选择和坚持。 这个元宵节,他在我的故乡,被好几位宠着他的祖辈们簇拥着,吹灭了7岁的生日蜡烛。4岁时没能爬上顶的金鼎山,也在7岁时毫无费力地冲上了顶峰。他越长大,我就越笃定,这样一个婴儿时由着我摇摇晃晃唱摇篮曲就是不睡觉,长到7岁开始频繁跟我顶嘴吼叫的小孩,就是我预想中的完美小孩,因为我从来不希望他是个完美天才,我觉得天才不正常,并且我担心自己这么平凡的妈妈无法理解天才儿童,那我的孩子将多么孤独!幸好,我们都很普通,就像山林里遍野的酢浆草,没有长出幸运的第四片叶子,但一样能炸出炮弹似的小小种子,勇敢地走遍整个世界。
当他真正长大,他一定会明白我用尽方式讲给他千万遍的话:勇敢不是一次奋不顾身地纵然一跃,勇敢是在一次次哭泣中积攒的力量和决心,勇敢是,无所畏惧地从心之选,以及,在艰难中相信美好的坚持不懈。
柳树叶 哗啦啦
小娃娃睡觉 找妈妈
摇啊摇啊 晃呀晃
嗯嗯噢噢
妈妈摇着 妈妈晃着
你莫惊你莫怕
伴着月牙牙轻轻的睡
摇摇晃晃就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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