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饺子动画公司的争议说开去

饺子这次在员工加班等问题上遇到的争议，其实背后的问题也已经到了值得人们停下来想一想的程度。

在被当成代表的“国货”上，“技术水平的超前”和“价值结构的落后”的成对出现，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从这次的《哪吒之魔童闹海》 ，到前几天刚又上过一次热搜的宁德时代，再到在民族自豪感这一点上资历老到几乎已经过气的华为，无不如此。

关于电影说个稍远些的。等张艺谋开始觉得自己老了的时候，就想为民族电影界做点什么，就想打入美国，于是拍了《长城》 。然而主演马特·达蒙在事后的一次访谈中，聊到他在中国剧组里拍戏的感想，至少说了两遍“你们需要一个工会”，甚至在回答其他问题的时候，专门用一个“但是”绕回来又说了一遍：“但是你们真的需要一个工会。”我们总觉得西方人说话直接，其实西方人说话也提倡温和，达蒙这话已经说得相当难听了。然而最令我意难平的还是，张艺谋在他的剧组里，只给马特·达蒙一个人正常的休息时间，一个外人正在替他所目睹的牛马们呼吁。张还曾经在一个访谈中，从“我多么重视剧本打磨”的立场，讲述了自己对编剧业余时间的干预和剥夺。

宁德时代现在被当成我们在新能源界的佼佼者，讲起来我当初求职还投过它的简历，这种公司竟能以正面新闻重新回到我的视野里也是令我开了眼了。我当时已经过了面试，但是回来在网上搜索，发现知乎上有多个帖子讲到其不可容忍的加班强度，数据都很集中，基本在每周110~130小时的工作总时长，其中还有妻子发的帖子，以一种抓狂而绝望的语气讲到丈夫一分钟时间都被榨干然而又被这种加班文化洗脑的死循环。于是我最后打了声招呼退出了。他们公司对我这种情况打来回访电话，那天我正好在地坛看银杏，我想着做点自己能做的事情，知乎的帖子口说无凭我没提，只从自己的经历出发，讲了即使从我的面试中也已经能够窥见其剥削氛围的种种端倪。我告诉回访员说察微知著，这些苗头已经足够一个敏锐的人知道公司有着怎样的价值观，希望她转达给人事部门，如若想要招到他们所声称感兴趣的那种人才，需要对此有所改进。我曾在他们的网站上看到一个外籍高管的视频寄语，觉得无言以对。

华为就更不用说了。

其实我工作之后，仅从自己的经历与见闻出发，也搜集了无数的例证。我们能够把一场国际会议组织得完美无瑕，我们的矿泉水摆得最整齐，我们的桌牌绝对不会打错，我们的摄影师会拍无数张照片做成图片直播，但是这些光鲜背后可能有着非常糟糕的会议组织管理方式。

每个行业都有榜单，有排名，这些是一根一根的数轴，我们把自己通过一个高度概括性的数字映射到这根轴上，这就给我们制造了一种幻觉，就是这个数字和轴上的其他数字，是“同质”的，然而实际并非如此。我觉得情形就像是两个工程师在布线，一个人把线路布得非常整齐，治愈强迫症，然后最后让自然露出来在黑箱外面的线头是整齐的，另一个人把线路往黑箱里囫囵一塞，唯独确保最后露在外面的线头整齐就拉倒。后一种辉煌的“顶点”与“薄膜”下面，可能是由大量的混乱托举和填充起来的。在高度的有序下方，是无数的失序、失范，乃至失德。

人们为了接受“技术水平的超前”和“价值结构的落后”之间的矛盾，发展了许多种认知手段，“我们处在一个特殊的阶段”啦，把眼睛只盯住前者不看后者啦，想象自己在为下一代做牺牲啦。然而我们也清楚地看到前者的迅猛发展在特定条件下并不一定会逆推后者的转型，并且前者和后者的异质性使得二者并不能相减然后彼此抵消，这些认知已经说服不了大家了。

说到底，技术提供的效益要回到“人的尺度”上来，要服务于人的幸福。这种幸福是具体的，是个体的，而不是归于某个宏大的或者未来的存在。幸福应当是局域内平衡的，而不是牺牲当下去祭献一个美好而虚无缥缈的未来，或者牺牲自己去祭献一个永远是“他者”的人民或大众。幸福应当是自足的，手段和目的之间应当有一种协调和自洽，而不是为了一个伟大的愿景而放弃规则。即使从技术本位的角度来讲，也只有本身幸福的人才最有创造力，也只有对“人”最有益的环境才最能够使人的潜力得到充分的发展。试想，像上面的两种布线方式，当线路需要升级、扩容、延长、重构的时候，一团乱麻的那组线路，为了维持下一轮升级版的同等程度的有序性，以与对手竞争，其内部的混乱将会几何级地、指数级地膨胀，而这些混乱落在每个人的头上，都是生命的苦楚。

一种不合理的体制之下迸发的成果奇观是不可持续的。这也就是我在给上级提意见时说过最重的一句话：现在总说卡脖子技术卡脖子技术，其实“技术”是不会卡脖子的，我们国人这么聪明，没有什么技术难得倒我们；只有一个东西会卡脖子，那就是政治（当时，为了说得委婉一点，我把“政治”替换成了“管理”）。

参考资料：

《<哪吒2>爆冲影史第一，会带动特效行业好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