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太宰治的书去他老家溜一圈后,更理解他了(2)
这天从五所川原搭乘巴士去北边渔港小泊,每日也只有上午七点十六分一班,接下来就只有接近十二点的车了。
到小泊总共要经过八十四站,100分钟的车程,只有两三位老年乘客。

巴士一出城,立刻就是漫天飞雪,车在虚白的混沌中缓行,四周车窗都被融雪的白雾蒙住。作为一次伟大又耗资不菲的文学壮游,本该想出一句"吹吧!吹!冬天的风,你还不如人心冷酷......"这般荡气回肠的句子才符合成本,然而望着单调的雪幕,揣测着空调是否故障,最终脱口而出的只有"我操好冷!"
路线前三分之一与津轻铁道并行,到终点站津轻中里时,有个背着登山包的年轻人上车,这种荒僻之地上车的旅客,一看就知道要跟我去同个地方,注定要与我共赴文学地图的终点。途经十三湖时大雪封景,直到日本海裹挟着寒潮的浪涛撞入视野,隔着车窗都能感受到刺骨寒意。

小泊做为本州日本海侧最北边的渔港,路到了尽头,还要翻越一座山,那是处三面被山包围一处面海的小镇。
太宰治当年从中里坐公交来此,晃晃荡荡站了三小时才到,我看看时间,从五所川原出发,共花了两个多小时。坐得头发昏,一直在想到底值不值得大老远跑一趟,但是一下车马上就寒风吹得清醒,来都来了。

走了几条街我找到了津轻纪念馆,远远就见到了高台上那座太宰治与阿竹同坐的像
“啊!终于到了”我又踏进及小腿肚的积雪一步步往上,雪又渗进了鞋内融化,好不容易走近,发现建筑内灯光没开,心里一沉“不会吧!”到了门口,牌子写“闭馆中”,我几乎要昏过去,我都来到这了,冰冷的海风吹得我头疼,还有两小时才有车,要怎么办啊!

“这才叫旅行啊!”并不都如你所愿,什么状况都能遇上,有深刻的体验,才有美好的回忆,至少我在大部份人都有的普通旅行体验中多了几分特别之处。
我走近檐下,没想到自动门开了,松了半口气,至少能在里面躲一躲。走进后,里头的门竟然又开了,心中大喜,至少我能在室内坐下休息了,心里正感动,日本人文关怀做得真好,即使闭馆,也留给游客一处遮风蔽雪的空间。
然而一走进去,竟然见到有人坐在柜台里,我望着她她望着我,她尴尬地笑了,要我先坐坐,紧接着她急忙走出来,将“闭馆中”翻牌“开馆中”,然后又进办公室,将馆内空调,灯光都给开了,最后连BGM都响了,匆忙搞完一切后才卖我门票。
好吧我戏精,收回刚才的自我感动。

《津轻》最高潮处自然是太宰治与阿竹相逢一幕。去寻找阿竹,是他这趟返乡之旅一定要做,也许也是一定要写出来的事。
太宰治的生母体弱多病,从小就由乳母带大,到了三岁,便由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女佣阿竹带她。太宰治大部份时间都与阿竹在一起,阿竹带他认字看书,书看完了帮他借书回来继续看,阿竹也教他伦理道德,做人的道理。虽然生母也是位高雅端庄的好母亲,却无法像阿竹般给他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直到八岁的某天,阿竹在他生命中忽然消失,即使后来他知道阿竹是回乡结婚了,但他回想起来,生命在那天戛然变色,三十年了,再也没阿竹的音讯,他一想起故乡就会想起阿竹。
小泊有一条“太宰治重逢之路”。一开始他到阿竹家,发现没人在,以为她有事外出,正懊恼自己莽撞前来,他一户户打听,后来听邻居说今天学校运动会,他赶紧又到现场去寻找
太宰治高超的如电影分镜般的叙事技巧在这里也达到高峰。他见到了一场热闹无比的祭典,在本州最北边的偏僻乡下也能见到如此美丽的盛况,让他震惊痴迷。
我好比童话故事里的主角,为了找寻母亲而攀山跨海拔涉三千里,最终来到天涯海角的这座沙冈上,竟看到了正在举行的一场华丽的神乐歌舞...
待他回过神来,他意识到了这是大海捞针,读者的心此时好像也化身为太宰治,走入这热闹欢腾,却是茫茫人海的现场,跌宕起伏,还剩下最后几页了,到底能不能和阿竹重逢?

他正要放弃,在末班巴士发车前再一次回到阿竹家碰碰运气,恰好遇到阿竹的女儿,肚子痛回家拿药。当他自报家门“我是金木町的津岛...”,这位穿着水手服的少女“啊!”嫣然一笑。
就这么一个笑容,太宰治知道阿竹一定经常和她女儿讲她以前在金木家帮佣,有一位小公子的往事,单是这“啊!”就与眼前这位少女毫无隔阂,他认定了自己就是阿竹的孩子,即使别人说他是女佣的孩子也无所谓了。他就是这位女孩的大哥!
在馆里,展示了太宰治在《津轻》里的行脚,比如在蟹田吃了如小山高的螃蟹;也有书中出场人物的现身说法。比如阿竹的访谈,还有她的女儿,她可坦白了,说她运动会那天其实是假装肚子疼回家休息,他第一眼见到太宰治,其实印象并没那么好,觉得这人真没礼貌。

太宰治与阿竹相逢时,并没有太戏剧性,阿竹招呼他坐下一同看运动会,两人默默无言,他坐在阿竹身边,却感受到一种生平从来没有的心灵平静。
直到两人走向山岗去看樱花后,阿竹忽然转向他,思念之情如溃堤般滔滔不绝毫不保留地倾诉出来,阿竹一直想念着这位小少爷,但从来不敢妄想能够再相逢,没想到今天竟然出现在他眼前....。
面对阿竹连珠砲式的倾诉,太宰治那一刻也懂了他的性格从何而来,身为一位端庄贵气地方望族之家排行最小的少爷,气质却与其他兄弟姐妹截然不同,粗野急躁,原来都是受了个性直爽的阿竹所影响。原来他在访友时,马上都能与大家打成一片,也是这种个性原因
《津轻》 一书就在太宰治自我领悟中戛然而止。

在馆内,有阿竹太宰治的年表对照,从两人分别十四岁,三岁开始。在阿竹十九岁离开津岛家,回到小泊嫁人后,隔年起,她的人生只显示两种状态:孩子诞生与孩子死亡
22岁,1月次女诞生(二月死亡),23岁三女诞生,24岁2月三女死亡,12月长男诞生.....28岁10月次男诞生....32岁5月次男死亡,7月五女诞生.....35岁双胞胎六女七女八月九月分别死亡,十月八女诞生....儿女诞生与死亡构成她的人生....一直到了她42岁。
另一侧的太宰治,14岁离家到青森上初中,18岁到弘前上高中,21岁东京帝大法文专业入学。就在阿竹那侧诞生与死亡不断交织的同时,太宰治每年都疯狂地发表各种文学作品,当然,其中穿插了几次自杀。
直到阿竹45岁,太宰治35岁时,两人相逢。四年后,太宰治终于死成了,1948年后以下空白。而阿竹这侧的人生继续往前,儿女开始娶嫁,她一直活到1983年,享年85岁。

我除了说感人还能说啥!太宰治能不辞老远,不知能不能找到地去寻找一位幼年模糊记忆中照顾他的女性,你说这么深情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是一位成功的妇女之友呢?哪像我,连替女人点个外卖都嫌烦,同样是写作维生的,怪不得没有女读者愿意和我殉情,就连签售会上都只有一批激昂的老直男,唉....越想越难过。
参观到一半,刚才在公交上遇到那位小哥也全身沾满雪狼狈地进来了,。我看着桌上的留言本,许多人都是读了《津轻》后,都想来看看太宰治重新认识自己的地方。
那一刻真美妙,世界上有“文学”这种东西真是太好了,你深刻知道世界上有人与你看了同一本书,尽管大家看的译本不同,语言不同,然而我们穿越风雪,不过是为验证某段文字曾在某时某地真实发生过,时间交错地走进同个空间里。

回程车上,仍然只有我和那位小哥。我坐到中途的市泊厅舍站下车,要倒另一班车,他继续坐下去,应该也会一路坐到终点五所川原。
有时旅行路上是这样,见到一位上车的人,你第一眼就能肯定他和你要去的是同个地方,有同样的目的,就算本来毫不相干的两个生命在此短短的交会,你都能在孤独的旅程中得到一些安慰,再小众的地方,再小众的乐趣,世界上总有人和你一样,也许不被理解,特立独行,然而在人生的旷野中,即使点点的微小星光也是炽热的旅人,往同个方向追寻,那一刻,你们相遇了,就算一句话也没说,你懂他,他也懂你。

从厅社倒车,去了高山稻荷神社,这处极难到达的景点,第二次来了,上次见过它雪后初晴的明媚,这回就是非想要看一看它在大雪纷飞中的浪漫模样。
所谓的高山只不过是靠近海边的一座小山丘。在太宰治的故乡金木町十四公里左右,中间是一大片平原。太宰治曾提到这里有座有名的神社,但他终究没来过。

我穿过一座座像复制贴上建模出来的鸟居,走到最高处“害!怎么还是晴天呢!”等了半晌正要走,只见一片铺天盖地的乌云来势汹汹,从海那侧袭来,风云变色
“来吧!让风雪来得更猛烈吧!”正当我抱着拳头向天挥舞,发出豪迈的怒吼,一阵如墙般厚实风雪就扑来,直接把我吹得倒退好几步,拿着相机差点扑在地,倒是嘴巴吃了几口雪!“啊!神明对不起,我不该那么狂妄,谢谢你赐我美景”,才说完,风就转小,成为我想要的那种不大不小,浓淡适中,墨染般的雪景。

喜滋滋地拍完照,才走下坡重心不稳滑了一下,头就撞在鸟居上,“咦?竟然不疼”我又用头去轻轻撞了几下,感觉怪怪地,又用手拍了拍,”哈?竟然是空心的?”我发挥了中国人特有的选物天赋“拍一拍”,每座鸟居都给它敲几下,感觉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啥!竟然都是塑料做的!!”

我又仔细看了上面写的捐献日期,大多是令和三年到令和五年左右,怪不得高山神社这两年忽然在社交媒体上爆火起来,许多杂志都在介绍这处四季皆美的神社。
其实高山神社过去就挺有名了,青森本地漫画家成田美名子的名作《Natural》曾经以此为场景小火了一把。我找了过去的照片,似乎以前是木造鸟居,改建之后才成为塑料鸟居。
可惜太宰治没来过这,不然他穿过重重鸟居后,见到那明朗亮丽的绝景后会说什么呢?我想他大概会懊恼没有带足够的酒出来,然后在美景下又有借口喝得开心大醉,往回走时摔得满头包,醒了之后坐在地上,一边揉着头又开始懊悔自己一事无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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