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左的福音
1、开发商资深业务代表张哥的烦恼
要不是老婆找不到事情做,家里又有两个孩子等着养,我是断然不会同意老板让我来搞拆迁工作的。每天面临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但是遇到的阻碍却每每要超出想象的范畴。
这些拆迁户,明明心里高兴得要命,在我们面前却毫不费力气就能摆出一张苦脸,就像得知了自己卧病在床多年年迈父母的死讯。
我对他们的心情完全理解,这是他们这一辈子里为数不多的挣钱机会,将心比心来说,我在他们的位置上可能也是一样的反应。
但我不在他们的位置上,所以觉得他们的嘴脸特别恶心,有时候几乎到了让我想吐的地步。他们所有人都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散发着口臭,不停地叫喊,能够吃下任何摆在他们面前的东西,吃完了也并不满意,说刚刚吃的东西并不好吃,还在不停地继续索要更多。
他们说,这是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旁边那个崭新且简陋,根本住不了人的猪圈狗窝,在他们口中,也有着悠久的住人历史,所以要算进居住面积。如果赔偿的算法和人头数搭上点关系,那他们早就开枝散叶的大家族很快就会齐聚一堂,等赔偿到手之后再经过一轮厮杀,还好那个时候轮不到我来管。
在我的眼中,他们只是暂时霸占了国家土地的蛀虫,而我是被请来驱虫的。每个蛀虫都有人那么高大,而我手里的武器只有蛀虫最爱吃的甜食。
当然了,面对这些人我也不得不摆出一副随时切换表情的态度,对方要是觉得满意,我就装出羡慕,以免再谈条件;对方要是愤怒,认为条件无法接受,我就表现出爱答不理,再怎么闹也没有用;对方要是哭惨哭穷,我就表现出同情,但是无能为力。
最让我头疼的是去抢安置房位置的。安置房一般会分到几个楼盘,地理位置不同,户型也不同,周边环境也不太一样。这些区别,拆迁户大概知道,但是知道得不确切,不知道最后到底会有什么影响。
他们每个人都想要一个最舒服最值钱的房子,但不知道应该选离市区近的还是远的,离大街近的还是远的,楼层低的还是楼层高的,应该这一期就赶紧定下来,还是等等看下一期有没有更好的机会?有些人耐得住性子在观望,最后得到其他人都不想要的最差的结果。有些人却急不可耐,每天都要来问一遍交房的时间,顺便问交房晚了会不会有补偿。谁会有多余的钱来补偿你呢?
还有一些情况,是规划的土地上有坟的,基本上都是一场恶战。老板为了激励我们把赔偿谈的低一点,会商定一个数,压下来的部分直接给我。但是这个钱尤其不好挣。那些蛀虫平时的生活是非常不讲究的,但是一涉及到他们埋在地下的先人,事情就严重了起来。他们一下子就变成了庄严的王侯将相的后代,曾经有着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着骄傲高贵而又脆弱的情感,直到现在还指望着祖宗的庇荫度日。要迁坟肯定是一万个不情不愿,但是如果真的是为了国家发展的大局着想,赔偿到了一个不容轻视的数额,也不是不能牺牲,说不定把钱给够了风水先生,他就真能在这家人的土地当中看出一块更加兴旺的真龙宝地出来,也是一场皆大欢喜的多方共赢局面。
有时候有的人遇到这种事情真的会十分愤怒,我分不清他们是想给我留下蛮横的第一印象,好在评定价格的时候更上档次,还是他们真的笃信祖先的庇佑,把一切的生命与生活归结于自己的祖先?我站出来妨碍了他们,他们就特别恨我,好像他们的祖先都是我杀了埋在那里的,他们现在为了求生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也是我一手造成的一样。
也正是因为这样,涉及到迁坟的案子,我几乎就没挣到过老板激励我的奖金。我一开始的确会压低价格,但这只不过是要降低他们的期待,并且要坚持一段时间,最后再报出老板订的底线,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固定的礼仪流程。在这期间可能会遇到很多不愉快的经历,但是为了工作谋生也很难避免,我自己也基本上做到问心无愧,所以对那些恶毒的诅咒并不算太上心。
但是那个项目居然惊动了民警兄弟小吴,我就感觉有些惶恐,有点受宠若惊,感觉好像没有这么大的必要。我们的程序一定是合规合法,并且符合国家发展需要的。还好小吴也没有为难我,只是告诉我这个事情很复杂,需要我们的配合,甚至可能要借用我们的师傅去挖地。只要不额外产生费用,等工地师傅上班的时候做,要借就借吧,反正也不是我出钱出力。
2、民警小吴的日常工作
我刚来所里上班的时候,一直缺乏自信,担心自己的长相太年轻和善,所里面又都是一些凶光外露的老警察,好像相比起来稍微有点软弱。所以很长一段时间的分工是这样,老警察去把那些地痞流氓、赌鬼、老赖、小偷、毒虫抓过来,把各种情况下被发现的尸体拍照,我负责辨认并且联系他们的家人。
大家都同意这个工作其实也并不好做。
就算是非常严重的事情,我也不用特别严厉生硬的语气去通知,循序渐进,留给家属稍微多一点的缓冲时间。
那些被活着抓进来的人,家属一般都不太吃惊,事情肯定不是一天变成这样的。但是那些意外横死的,就稍微比较麻烦一点,一定要有适度的冷淡,不然可能会被当成凶手撒气,又要有适度的同情和支持,确保家属不会马上就走极端,不然还要送到医院去,到时候产生费用也很难处理。
可能我确实长得和善,所以很快整个街道办的老人家都对我有点印象,好像我是他们理想中那个有工作、不赌钱、不学坏的儿子。等到家里面有人打架,砸完东西还没歇气的时候,或者小孩不回家,他们都会第一时间想到我,平时走过路过也会招呼一声。韦姨妈也是其中一个,只是我和韦姨妈的交情可能要深一点,他儿子横死,是我去通知辨认尸体的。
当时我还没有什么经验,一开始就把话说得太清楚,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她当时就昏过去了,又被我抬着去医院,路上就醒了,自己从包包里面翻出两颗药来吃。她只是血压有点问题,也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只是会一阵阵地哭,去往现场的路上就在哭,害怕当中带有一些侥幸,她突然想到可能其实也不是他儿子,有可能只是她儿子的身份证被卖了或者被偷了。
但的确就是她儿子,贴在电线杆上,人有点焦糊了,身材也差不多,穿着她儿子的衣服。她哭得更凶,我就拿起她手机,把她的亲戚找过来,又联系好怎么处理一下后事。她看到亲戚突然又好多了,有点麻烦别人跑一趟的愧疚感,但是也特别不想和人打交道,没有人和她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工地的电缆少了一大堆,足够立案,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追回,开发商已经在自认倒霉。好在他们有的是钱,把问题归结于没有投入足够多的安保力量上。
之后我还回访过几次,韦姨妈整个过程都非常安静,像模像样地把儿子的酒办了,看到我也很客气,叫我留下来吃酒席。我觉得不随礼就吃也不太好,但是也没有到随礼那份关系上去,所以识趣地走了。我感觉整个街道办像她这么体面、讲道理的老年人也不是很多。
所以那天她来找我,要我帮她做主跟开发商斗的时候,我还很惊讶。是我没见识到她胡搅蛮缠的功夫,还是她真的遇到了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呢?
3、韦姨妈的命之苦
我自从儿子死掉之后,每天都活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会看见儿子突然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会不断想到他小时候的事,他去读书,读到一半不读了,但是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觉得自己适合工作,一定能挣到钱。我还会习惯性地像原来一样担心他,担心我没有房子供他讨个像模像样的老婆回来,所以他要埋怨我,要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甚至和自己向来看不起的童年玩伴一样,去染头、纹身、偷钱,甚至是吸毒。
我现在特别喜欢麻将碰在一起的声音,洗牌的时候稀里哗啦,打牌的时候铿锵有力,提神醒脑,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注意力又带回这个世界上来,回到那种有输有赢、值得小心计较的处境中。不然脑子容易发昏,胡思乱想。我的儿子到工地的电线杆上去干什么?为什么他那两个不三不四的朋友,明明平时看着没有钱,天天在家里吵架,会在吃我儿子死人酒的时候随了一个大礼?他们有这么多良心吗?他们是不是在教我儿子去偷东西?为什么这两个挨刀的没有爬上去被电打死?我儿子是被他们骗上去的,还是逼上去的,还是自愿上去的?
我不敢仔细去想,不想知道真相,只希望我儿子入土为安。但是他不是正常死亡,所以连个碑也不能立,我只能回到乡下去,选了一块水淹不到的土地,埋好之后,又找了两根木棍,一短一长,一横一竖,绑成一个十字,插在棺材上面,方便以后辨认。
但是我总觉得我儿子不在那里,好几年都没去过,纸钱都是在家门口烧。所以等到有人要征用我家那几块零零星星的土地的时候,我要把埋我儿子的地方给他们划出来,要是涉及到迁坟的话,肯定要多赔一点钱。但是我记性有点不太好了,找了半天,竟然没有找到,哪里都没有我当时插的那个十字。还是我前夫家那边的一个姑妈,也参与了我儿子的下葬,确定告诉我就在某一个地方埋起。
所以我就怀疑肯定是开发商捣鬼,欺负我儿子是横死的,没有正常修坟立碑,也就是没有当上任何人神圣的祖先,就想按照普通的土地来算,偷偷把那个十字给拔了,现在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实在是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我一怒之下,就冲到了派出所去,之前通知我去辨认尸体那个小吴在,他就是一个最好的见证人,肯定能证明我儿子是埋在那里的。要是只有人证还不够,就找人帮忙把我儿子挖出来,让我儿子证明他长眠于此,如果需要他让位,那就给还活着的他妈一笔钱,也算是他尽了自己的一份孝心。
小吴是个不错的人,知道为人民服务,对我的事情很关心,想得很周到,看到我儿子死了,没把偷电缆这些事情牵扯到我儿子头上。到现在也是,担心把死人挖出来不好看,所以要我稍安勿躁,由他去跟开发商沟通,尽量不要走到这一步。问我最后结果要是不拿这块地,给死人一个清净,我答不答应?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感觉最好还是把这块地拿走,没钱拿也肯定不行啊。小吴也表示理解,在准备把死人挖出来这个方向进行努力。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出乎我的预料。在亲戚的指点之下,我们找到埋儿子的地方,也挖到了一个棺材。开发商代表也来了,脸色已经有点很不好看,已经在电话那头吵来吵去。但是负责挖的人说这里的土是新的,根本就不像是埋了几年。
开发商代表突然又燃起了一点希望,反正挖的人工钱已经开过了,就叫工人继续全部挖出来,说我们可能是几个月前放了一个空棺材下去骗人,其他地方的人就上过这样的当,棺材里面装的是些死狗。
我觉得有点过分,害怕看到我儿子焦糊又生蛆的面目,但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骗人,就让他们继续挖。把棺材整个抬上来的时候,盖子自己滑落了,里面居然是空的。在场的每一个人,不管是见过我儿子的还是没见过的,相信他在里面的和不相信他在里面的,都惊呆了。
开发商代表觉得有神灵庇佑,不用改预算。
他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开发商已经为了少赔点钱,已经做了这个地步吗?我可怜的儿子,就算是死了,在地上也找不到一处容身之地吗?只有留给小吴帮我去找去问。
过了两个月,他们抓到一个人,说自己和我儿子的尸体有关,甚至我儿子人都是他杀的。
我赶紧过去看,以为是一个我可以去恨的、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却只看见一个很文弱的小伙,头上出了很多汗,手也一直在颤抖,眼神飘忽不定,说话颠三倒四,一看就知道是个白粉仔。
他看到我也并不觉得害怕,反倒像是燃起了一丝希望,希望我能去告他,给他判个死刑。
我不觉得儿子是他杀的,但是我要问出来儿子到哪里去了。一谈起这件事,他的精神终于集中了一点,看着我的时候,眼神还有几分像我儿子,几分期盼,几分自责,几分在世上勉强度日的不耐烦和焦躁不安。
4、白粉仔的受难
阿姨,救救我,帮帮我,不要让他们只是给我判几年,最好明天就是最后一天。我肯定是有罪的。有时候瘾发作起来,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你儿子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时候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偷了家里很多东西,甚至是抢了一些出来,好像把我妈气死了。我就算死了,也不会和我的家人埋在一起,因为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世间已经没有我的位置。
原来一个厂的人,有可能借钱给我的,都知道我吸白粉,不再借给我钱,也不要我还了。我知道的所有卖白粉的,发现我拿不出钱来,所以根本就不会拿东西给我,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只能在野外乱窜,瘾已经上来了,又只能吃生水,饿了就拣烂在路边的芒果,不知道往哪里去,不知道拿我这条命还能干什么。我害怕时间,时间过得太快了,我所有的好感觉也过得太快,慢慢就会有一种恐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早就压倒了我想活下去的愿望。直到我看到一个树枝做成的十字,没有立碑,以为他和我一样,也是个有瘾的兄弟,先我一步解脱。
我听人家说,我们这种人,吸了这么白粉进去,会一直留在身体里面,全部都是精华。所以要是把尸体拿去火化,骨灰是可以吸的。我当时欣喜若狂,稍微有点顾虑,但是又隐约觉得,这个兄弟就是专门在这里等着拉我一把的。
我对他没有一丝不尊敬的想法。我连个挖土的工具都没有,就是凭借上面插的那个十字,慢慢一点一点把兄弟从地底下挖了出来。稍微有点味道,但是我并不介意,反正是人总是要化为灰烬。我又找到一个铁桶,放到池子里去洗了洗,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在天亮之前点着了。
但是那骨灰不是白色的,吸进去感觉不太一样,但似乎确实是有一定感觉的。难道他会白白地牺牲,被我烧成灰吗?或者说他是清白的,和我不是一样的人。
但是我终于知道要往哪里去了,我知道要来这里,等着被判死刑。我来的时候觉得很害怕,但是这种害怕和瘾带来的恐怖感觉抵消了,我是自己精神抖擞地走到这里面来的。死刑来得太慢了,我已经等了太长的时间,好像又要回到那个只有恐怖的世界里去了。
阿姨,你恨不恨我,恨我就去告我。
韦姨妈在旁边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吃惊。在儿子离世之后,任何事情给她带来的冲击都显得软弱。她不知道应该对儿子的下落作何反应,当然有不安,还有一些名头难听带来的羞愧,却说不上是悲痛,这本来也只是横死稍作延申。
她不知道应该对白粉仔的请求如何反应,她只是听清楚了整件事的经过,不知道有什么自己能做的或者是该做的。她虽然对儿子的去向感到意外,仍然对活着的人感到同情,特别是那些活不好的人,看不到希望的人,活着就遭罪的人。没有必要去恨,恨完也只是给自己留下一身的痛苦。
她专门问了问小吴,这点事是不是不够给他判死刑的?
小吴像是囊中羞涩,说,是的。
韦姨妈只得留着白粉仔在监狱里漫长地抽搐,自己回到空荡荡的家中,监视着时间缓慢的消逝,恍惚之间,她感觉到儿子好像还在自己的身边,随时都有可能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