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小说翻译《维莱特》Chapter 21 Reaction.反应
不过三天后,我就必须回到寄宿学校了。这三天我几乎是数着时钟上的时间过的;我很乐意阻挠光阴的飞逝;但当我盯着指针的时候,它们仍然悄悄溜走了——在我还在担心它们离去时,它们已然远去。
“露西今天不能离开我们,”早餐时,布莱顿夫人劝委道;“她知道我们能争取到第二次延期。”
“如果需要多说一句请求,我是不会提出要求的。”我说。“我早该和您告别,重新回到福塞特街安顿下来。今早我必须走了,必须马上走;我的箱子已经收拾好、捆扎过了。”
不过,似乎我的去留取决于格雷厄姆;他说过他要陪同我一起,结果他忙活了一整天,直到暮霭沉沉才回家。于是引发了一场小小的舌战。布莱顿夫人和他的儿子胁迫我再多待一晚。我欲哭无泪,我很生气,我是这么急切地想要离开。我盼望着离开他们,就像行刑台上的死囚盼望着斧头早点给个痛快——换句话说,我希望快刀斩乱麻。他们无法理解我的希望有多强烈,这是一种超出他们经验的心态。
当格雷厄姆把我从马车里移交到贝克夫人的校门前时,天色已经很黑了。门头的灯已经点亮,空中飘洒着十一月的毛毛雨,已经细细密密下了一整天,灯光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泛出光晕。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不到一年前,我第一次在这道门槛前停下脚步——似曾相识的场景。我还记得那块石板的形状——我的心怦怦直跳,等待着面前那扇门开启,一个孤独的乞怜者站在门前,同时无所事事的眼睛注意到了它。也就是那个晚上,我短暂地遇到这个此时与我并肩而立的人。我曾经向他提起过这次邂逅吗?或者解释过吗?我没有,也从没想过这么做——这是个令人愉快的想法,我把它放在在自己的脑海深处,牢牢珍藏。
格雷厄姆摁下门铃。门立刻打开了,因为这会儿正是半走读生离校的时间段——理所当然,罗辛正随时待命。
“不用进去了,”我对他说;但他踏入灯火通明的走廊,停留了片刻。我不希望他看到“我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因为他太过善良,决不会毫无必要地流露出这种悲伤的表情。他总是希望治愈他人,减轻他人痛苦——因为他是医生,但以他凡人之力,或许并不总能治愈和减轻痛苦。
“鼓起勇气,露西。把我母亲和我当作真正的朋友。我们不会忘记你的。”
“我也不会忘记你们的,约翰医生。”
我的箱子已经搬了进来。我们握手,他转身要走,但意犹未尽——他所说所做都不足以满足他慷慨热忱的心肠。
“露西,”——他跟在我身后——“我在这里会感觉非常孤独吗?”
“一开始会。”
“那么,我的母亲很快就会上门看你的;与此同时,我会告诉你我要做些什么。我会写信——只是一些浮现在脑海中的令人愉快的废话——可以吗?”
“好极了!侠肝义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我摇摇头,微微一笑,说:“别这么想,别把这项任务强加给自己。你给我写信!——你不会有空的。”
“啊!我会抽空挤出点儿时间的。再见!”
他走了。沉重的大门砰的一响——斧头落下来了,一阵剧痛袭上心头。
我不给自己时间去思考和感受——我咽回眼泪,仿佛它们就是酒——我径直走向夫人的起居室,致以必要礼仪和尊重。她表演出十足的热情来接待我,甚至在她的欢迎中洋溢出充沛的感情,虽然很简短。不过十分钟我就被打发了。走过餐厅,我继续走向食堂,学生和教师们正在上晚课——我再次受到一番欢迎,我想,这次不那么空洞虚伪。结束这些任务,我终于回到宿舍。
“格雷厄姆真的会写信吗?”我一边疲惫地沉沉坐上床沿,一边问自己。
理智,偷偷穿透那间昏暗幽长的房间里的微光,在我耳边安详低语——“他可能会写一次。他这么善良,天性会促使他做出一次努力。但这不可能持久——也许不会有第二封。在这样的承诺上建立期望的人,是多么愚蠢——轻信的人是多么荒唐,竟将转瞬即逝的一汪雨水,浅浅掬起的一捧水,错认成永不枯竭的清泉,一年四季汩汩而流。”
我低下头,坐着思考了一个多小时。理智仍在对我低语,一只枯槁的手放上我的肩头,苍老而冰冷的蓝嘴唇森森触碰着我的耳朵。
“如果,”她呢喃着,“如果他真的会写,那又怎样?回信会让你觉得愉快吗?啊,傻瓜!我警告你!你的回答得干脆点儿。别妄想心灵的喜悦,奢求思维的放纵——不要给感情任何扩张的空间,不要给任何一项感官放假,不要耽湎友好的交流,不要培育亲密的来往……”
“但我和格雷厄姆谈过了,你并没有责备我。”我恳求道。
“不,”她说,“我不需要责备。谈话对你来说是很好的训练。你的交谈很不得法。当你讲话的时候,不能忘记自身的卑贱,不能助长妄想——痛苦、匮乏、贫穷给你的语言留下了印记……”
“可是,”我再次打断她,“在肉体孱弱、语言可鄙的情况下,将书面语言作为更好的发声媒介,比起颤抖的嘴唇所能做出的表达,那么当然的不会有错吧?”
理智只是如是回答:“你自冒风险不愿放弃这个想法,那么你的作品将会受它的影响而变得蓬勃茁壮,你就要受苦了!”
“但是如果我有感受,我可以永远不表达吗?”
“永远不要!”理智断然地说。
在她冷酷的疾言厉色下,我抽泣起来。永远不要——永远不要——老天,多么无情的字眼!理智这个老妖婆,不让我展望,不让我微笑,也不让我抱有希望——她不肯罢休,直到我被全然的击垮,吓倒,屈服,破碎。在她眼里,我生下来就是为了一两片面包而不断工作,将全部的人生浸没入平静而无望的死水,等待死亡的召唤。理智或许是对的;不过毫无疑问,在某些时刻我们乐于忤逆她,逃离她的棍棒,给想象留出片刻喘息的时间——温柔的快乐的她的对手,可爱的我们的帮手,神圣的我们的希望。我们应当、且必须时不时冲破束缚,不论有多可怕的惩罚等候着我们的回归。理智是个睚眦必报的恶魔;对我来说,她一向如继母一般恶毒。如果说我一贯顺从她,那主要是因为出于恐惧的遵从,而不是因为爱。若不是那位我曾宣誓效忠、保守着我的秘密的友善神灵,我早就在她的虐待下死去了——她的吝啬,她的冷漠,她贫瘠的膳食,她冰冷的床,她的残暴,她不眠不休的摧残。理智常常在隆冬的夜里把我赶出去,在寒冷的雪地中,驱使我为了生计扑向一根狗啃剩的骨头;她严肃地发誓她的仓库不再为我提供任何东西,严厉地剥夺我要求更好东西的权利……然后,举头望向夜空,我看到群星环绕之间有一个头像,正中最明亮的星援以一丝同情和关怀的光。一种比人类理智柔软得多、美好得多的精灵,乘上悄无声息的翅膀,降临至不毛之地,为她的四周带来从永恒的夏日借来的空气,带来永不凋萎的花朵芬芳,带来结出生命之果的树木香气,从无需阳光照耀的世界带来清新的微风。这位善良的天使,用甜蜜而奇异的事物安抚了我的辘辘饥肠;那是从拾荒天使们那儿收集来的收成,在一个神圣的日子里,第一个清新的时刻,采摘下的晶莹露珠;她温柔地抚平了心中难以忍受、驱走生命本身的惶惑惊惧——让极度的疲劳得以休养——慷慨地给麻木的绝望注入希望和动力。神圣,悲悯,救赎的力量!当我向上帝之外的神明卑躬屈膝,那将是在您雪白有翼的足下,无论是登上山峦之巅还是走在原野之上,都美丽无比。人们建起直冲云霄的庙宇,和供奉月亮的祭坛。啊,更加无上的荣耀啊!既没有双手为汝建造,也没有双唇为汝祝圣——惟有拳拳之心穿越世代,忠贞不渝地为您敬奉。汝之居所,广阔无垠,崔嵬无穹——是一座幕天席地的神殿;她的神秘奥义被公之于众,点燃宇宙的和谐!
【拾荒天使的食物,指《圣经》中所说神赐的食物“吗哪”。见《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第16章第13至14节:“早晨在营四围的地上有露水,露水上升之后,不料,野地上有如白霜的小圆物。”第31节:“这食物,以色列家叫吗哪。”】
全能的主啊!说到忍耐,汝有一支伟大的殉道者大军;说到成就,汝有一帮值得尊敬的精英。毋庸置疑的神啊,你的精华挫败了腐朽!
这位天神的女儿今夜想起了我;她看到我哭泣,便带着安慰而来,“睡吧,”她说,“甜美地睡去吧——我将为你的梦境镀上金光!”
她信守诺言,整夜守护我的安眠;但在黎明时分,理智接触了她的守卫。我几乎是惊醒的;雨点敲打在窗玻璃上,风不时发出一声恼怒的吼叫;黑色的圆烛台立在宿舍正中,淡淡烛光欲烬——已经破晓了。那些精神的苦痛便让她们晕倒、而非振作的人,我是多么的满怀怜悯!这个早晨,惊醒的痛苦像一只满含怨气的巨人之手,将我从床上扯了下来。我飞快地在黎明的寒气中穿好衣服,就着瓶子咕咚咕咚深深地灌了一大口冰水!这一直是我的甜酒,当我懊恼不安时,总是急切地求助于它,和其他喝威士忌的人没什么区别。
没过一会儿,起床铃响彻整个校舍。穿衣梳洗完毕,我独自下楼走向食堂,那里生着炉火,暖意融融;房子里的其他地方都冷冰冰的,是那种大陆冬天刺骨的寒冷——尽管现在只是十一月初,北风已经提前带着冬日的阴影笼罩了欧洲大陆;我记得初来乍到之时,那堆黑色的炉子并不讨我欢心;不过现在我将它们与温暖的感觉联系在一起,开始喜爱它们,和在英格兰时喜欢壁炉的旁边一样。
在这黢黑的安慰器身旁坐定,我立刻就生命及其机遇,命运及其法则这两个议题,与自己进行了深刻的争执。我的头脑比昨夜更加平静坚强,为它自己制定了一堆专横无理的规矩,禁止回想起一丁点儿过去的幸福,否则将受到致命的刑罚;命令我耐心地在眼前的荒原中旅行,吩咐我应当依赖信念——看看那云柱,它既提供指引,又让人折服,既为人照耀,又使人敬畏——按捺下盲目崇拜偶像的冲动,抑制住长久以来的渴望——寻找一个遥远应许之地,它的河流也许永远无法安然抵达临终之人的梦境,只有在荒凉寂寥的尼波顶峰,才能看到它肥美的牧场。
渐渐地,一种力量和痛苦交织的复杂感觉缠绕着我的心,支撑着,或者至少抑制了它的悸动,使我能够胜任当天的工作。我抬起头。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正坐在炉子旁边,炉子嵌在食堂和方厅下面的墙壁上,以便能为两个房间同时供暖。在同一堵墙上,紧挨着炉子的地方,有一扇窗户,也可以看到方厅;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一根帽檐流苏、一面额头、两只眼睛填满了那扇窗框;那两只眼睛的凝视正好与我自己的目光相撞——它们正盯着我。这一瞬间之前,我还不知道眼泪正在脸上顺流而下,但我现在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了。
这是一幢奇怪的房子,没有一处可以不受侵扰,没有一滴眼泪可以流下,没有一个想法可以思考,但有一个近在咫尺的间谍在监视和猜测。这个新上任的男间谍,隔窗相望而立,是什么事让他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刻来到这里的呢?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干涉我?没有一个男教师敢在上课铃响之前穿过方厅。伊曼努尔先生不考虑时机,也不在意可能遭致的谴责——在第一班的图书馆里有一本参考书,他恰好要去查阅。他是来找它的——在去的路上,他经过了餐厅。他身前、背后、两侧都长着眼睛,这是他的习惯。他透过那扇小窗户看到了我——现在他打开饭厅的门,站在那里。
“小姐,你很难过。”
“先生,我完全有这个权利。”
“你的心和感情都生病了,”他继续说。“你既悲伤又愤怒。我在你脸颊上看到两滴热泪,滚烫如火花,咸涩如海盐。我说话的时候,你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要不要我告诉你,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想起了什么?”
“先生,我很快就要被叫去祷告了;所以这会儿,我留给闲聊的时间非常有限——请原谅——”
“我原谅所有事情,”他打断我;“我心平气和,拒绝无法搅坏它,或许,辱骂也不能。那么,让我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让我想起一个刚被捕获的年轻雌性野兽,桀骜不驯,在入侵者第一次闯入巢穴时,心中又愤怒又恐惧。”
无理的唐突!——这话如果是对学生说的,那么既轻率又失礼;对教师来说则绝对不可接受。他意图挑起一个激烈的回应;在此之前,我曾见过他把不悦煽动成暴怒。在我这儿,他的恶意不会得到满足——我坐着,一言不发。
“你看起来,”他说,“像一个抓住一剂甜蜜的毒药,而嫌弃地拒绝苦口良药的人。”
“的确,我从来都不喜欢苦药,也不相信它们有益健康。而且对于一切甜滋滋的东西,不管它是毒药还是食物,至少,你不能否认它本身的美味——甜蜜。或许,快快乐乐干脆赴死,比拖拖沓沓度过漫长无趣的一生要好得多。”
“不过,”他说,“你还是应该按时定量服下你的苦药,如果我有权利贯彻执行的话;至于你偏爱的毒药,也许我会摔烂那只盛药的杯子。”
我猛得转开脸,一半是因为他的出现让我很不愉快,一半是因为我希望回避问题——以免以我目前的心情,回答问题的努力会压倒我的自我控制。
“来,”他说,语气更加温和,“告诉我实话——与朋友分离让你很伤心——难道不是吗?”
这番旁敲侧击的缓和,并不比盘根究底的好奇更让人易于接受。我没有说话。他走进房间,在离我大约两码远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锲而不舍地想把我拉回对话,对他来说实在是很有耐心了——这些努力尝试必然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我无法开口。最后我请求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说出请求时,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我把头埋进盘在桌面的臂弯。我无声地哭着,却很伤心。他多坐了一会儿。我没有抬头看,也没有说话,直到他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事实证明,流泪是很好的释放。
在早餐前,我还有时间洗洗眼睛,而且我自以为和来就餐的其他人一样波澜不惊——可惜,没能和坐在我对面的的年轻女士一样兴高采烈,她眨巴着一双欢快的小眼睛紧紧盯着我,大剌剌隔着桌子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想要和我握手。寻欢作乐,逢场作戏,范肖小姐的旅行把她滋养的很好;她圆润了一圈,脸颊和苹果一样圆圆的。我上次见她,还是穿着优雅的晚礼服。我不知道她穿着校服的样子是不是不那么迷人,那是一件慵懒的暗蓝浴袍,上面隐隐约约透出黑色的格纹。我甚至认为这件暗沉的浴袍成功地衬托出她的魅力;通过鲜明的对比,显得皮肤更加白皙,青春更加亮丽,披散着的金发更加美丽。
“很高兴你回来了,泰蒙【Timon,古希腊哲学家】,”她说。泰蒙是她给我起的一打绰号之一。“你不知道在这个糟心的洞穴里我有多想你。”
“喔,是吗?那么,当然,如果你想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儿想要我做——也许是一堆要修补的袜子。”关于吉妮芙拉的热情无私,我从不给它丝毫的信任,哪怕只有一分钟。
“还是和从前一样乖张执拗!”她说。“和我想的差不多——如果你不奚落一个人,那就不是你了。不过老奶奶,我希望你现在和平时一样喜欢咖啡,不喜欢小圆面包——你有交换的打算吗?”
“随你喜欢吧。”
她的这个“喜欢”包括她的一个习惯,给我行了不少方便。她不喜欢早晨的咖啡;学校的咖啡煮得不够浓,也不够甜,不大符合她的口味;而且和其他健康的女学生一样,她对早晨的小圆面包和面包卷有着旺盛的食欲;新烘烤出炉的面包十分可口,可惜是每人只有一份。这一人的份量远远超出我的需要,于是我总是分给吉妮芙拉半个;我总是优先给她,尽管还有许多人垂涎这多出来的半个面包;而作为回报,她有时会分给我半杯咖啡。今天早晨我很欢迎这半杯咖啡;我不怎么饿,却渴得很。我不知道为什么比起其他人,我更愿意把面包分给吉妮芙拉;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需要两个人隔三差五共饮一杯水——比如,当我们去乡下远足,在一座农场停下休息时——我总是不假思索把她当作那个共享餐桌的人,更情愿让她拿走大部分的食物,无论是白啤酒,甜酒,还是新鲜牛奶;事情就是如此,她也心照不宣;因此,尽管我们常常拌嘴,却从未疏远彼此。
早餐后,我通常会去第一间教室,坐下来读书,或者独自思考(通常是后者),直到九点的钟声敲开所有的门,放入蜂拥而至的走读生和半寄宿生,并发出准入的信号,一直到下午五点,这期间不会有闲暇的时间。
这个早晨,我正坐着,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打扰了,小姐,”一个寄宿生一边道歉,一边轻轻走进来;带着一摞必要的书册走向书桌,又垫着脚尖静悄悄离开,走过我身边时,悄声嘀咕:“这位小姐真忙啊!”
忙,是的!一堆勤勉致力的对象就摆在我的面前,可我却什么都没做;原本就什么都没做,也原本什么都不打算做。世界就是这样给我们加冕我们本不具有的美德。贝克夫人也将我视作标准的女学究,常常严肃地警告我不要学习太勤奋,以免“血液都跑到脑子去”。确实,“露西小姐”博学多才,福塞特街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这样的迷信;只有伊曼努尔先生明显是个例外,他以自己特有的、让我捉摸不透的方式,对我真正的品质有了一个并不准确的模糊概念,并且常常冷不丁抓住机会在我耳边恶意地幸灾乐祸,冷嘲热讽我的能力不足。至于我,我从不为偶尔的失误庸人自扰。我发自内心喜欢琢磨自己的想法;我在书本中得到莫大的乐趣,但能提供这种乐趣的书并不多。我一向更喜欢那些体现作者个人风格和思想的书;读到毫无个性的书则不免有些泄气,无论它写得多巧妙绝伦,令人称道。我清楚地认识到,就我自己的思想而言,上帝限制了它的智力和它的效能——我相信,并感恩上帝赐予我的礼物,但对更高的天赋没有奢求,对更高的文化境界也没有无休止的渴望。
这个彬彬有礼的学生刚走,第二个不速之客就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连门都没敲。就算是眼瞎了我也知道这是谁。天生的矜持态度,至此已对我的同住者们的举止产生了有益的影响,为我带来许多方便。我现在很少遭受粗鲁或冒犯性的对待。初来乍到之时,时不时有个直率的德国人拍拍我的肩膀,问我要不要参加赛跑;或者一个不羁的拉巴斯库尔人抓住我的胳膊,拖着我走向运动场;还有去“巨人步道”上荡一圈的紧急议案,或者加入一个被称作“一,二,三”躲猫猫的嬉闹游戏,也曾隔三差五发生一次;不过这些小小的殷勤不久前都消停了——在我还不觉得有必要费力气直截了当地拒绝的时候,就消停了。现在除了一个方面,我已经没有什么熟悉的迹象需要担忧和隐忍的了;由于那个方面来自英国人,我便也能忍受。当我穿过方厅的时候,吉妮芙拉·范肖有时毫不顾忌地抓住我,强拉住我旋转着跳起华尔兹,全心全意享受她在此过程中引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混乱和尴尬。此刻,正是吉妮芙拉·范肖闯入了“我的闲暇学习时间”,腋下夹着厚厚一本大乐谱。
【Pas de Géant,直译为巨人步道,对应的英文名称是Giant stride,是一种经典的游乐设施,通常由一个中央立柱和多个悬挂的绳索或链条组成。参与者抓住绳索,围绕立柱奔跑或旋转,利用离心力“飞”起来,考验平衡和勇气,是许多传统游乐场或公园的经典设施。】
“你练习你自己的,”我立刻对她说,“去小客厅里练。”
“我和你说完话就去,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在哪里过的假期,也知道你如何开始为优雅女神们做出献祭,像其他美女一样享受生活。实际上,那天晚上我在音乐会看见你了,盛装打扮,和其他人一样。你的裁缝是谁?”
“胡说八道,这话头起得真好!我的裁缝!——无聊!来,起开,吉妮芙拉。我真的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可是当我这么迫切需要你的时候,孤僻的天使,你有点不情愿又有什么关系呢?谢天谢地!我们知道如何与我们的天才同胞打交道——博学多才的‘不列颠母熊’。还有,熊小姐,你认识伊西多尔?”
“我认识约翰·布莱顿。”
“啊!住嘴!”(用手指堵住耳朵)“你粗鲁的英语击碎了我的耳骨。不过,我们亲爱的约翰怎么了?一定要和我讲讲他。这个可怜的男人一定很伤心。他对我那晚的行为说过什么吗?我是不是很残忍?”
“莫非你以为我能注意到你?”
“那是个激动人心的夜晚。啊,那个神圣的德·哈马尔!再看看另一个在远处闷闷不乐,心痛欲绝;还有那位老太太——我未来的婆婆!不过我恐怕我和莎拉小姐在拿眼镜端详她的时候有些失礼。”
“莎拉小姐根本没有举起镜片端详她;至于你做过的事,不要因此感到不安——布莱顿夫人受了你的嘲笑还是会活得好好的。”
“她是会活得好好的;老太太们都是硬骨头;但她那个可怜的儿子!快告诉我他说了什么——我看得出他十分不高兴。”
“他说你看起来似乎心底认定自己已经是德·哈马尔夫人。”
“他这么说的?”她高兴地叫道。“他注意到了?真可爱!我料想他会嫉妒得发疯吧?”
“吉妮芙拉,你是认真的?你想让他放弃你吗?”
“啊!你知道他做不到的——不过,他不是生气了吗?”
“非常生气,”我附和道,“气得和三月的野兔一样疯。”
“那么,你到底怎么把他弄回家的?”
“到底怎么弄回去的,的确!你对他可怜的母亲和我没有一丝同情吗?想想我们在马车里紧紧按住他,他在我俩手下左右挣扎,简直要把每个人都逼疯。甚至那个车夫还走错了路,我们不知怎的迷路了。”
“不会吧?你在嘲笑我。不过,露西·雪诺——”
“我向你保证这是事实——而且,布莱顿医生不肯待在马车里,也是事实;他挣脱我们,跑到外边骑马。”
“然后呢?”
“然后——当他最终回到家时——那场景无法形容。”
“啊,还是描述一下吧——你知道那一定有趣极了!”
“你觉得很有趣,范肖小姐?可是(一脸严肃)你知道那句谚语——‘此之砒霜,彼之蜜糖’。”
“继续说吧,亲爱的泰蒙。”
“摸着良心说,我做不到,除非你给我保证你还有一些良心。”
“我有——有这么多,你根本不知道有多么多!”
“很好!这种情况下,你可以想象格雷厄姆·布莱顿医生首先会拒绝用餐——按他的口味准备的鸡肉,甜面包,原封不动留在餐桌上。然后——但是冗述这些令人痛心的细节也没有什么用。只要说这一句就够了,在他幼年时期吵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没有像那天晚上那般为他掖过被角。”
“他不肯安静躺着吗?”
“他不肯安静躺着——就是这样。被角倒是能掖好,但问题在于让它一直掖得好好的。”
“他还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难道你想象不出来吗?他要他的女神吉妮芙拉,诅咒德·哈马尔那个恶魔——语无伦次念叨什么金黄的发丝,湛蓝的眼睛,白皙的手臂,亮晶晶的手镯。”
“不会吧,他真这么说的?他看见手镯了?”
“看见手镯?是的,我也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或许他还第一次看清了它压在你手臂上的印子,圆圆的一圈。吉妮芙拉,”(我站起来,变了语气),“来,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你快去练习吧。”
于是我打开门。
“但你还没有全部告诉我。”
“你最好不要等到我真的全部告诉你。这些多余的交谈不会让你觉得愉快。快走!”
“难缠的家伙!”她说;但她顺从了——没错,第一间教室是我的地盘,她没有理由抵抗我的逐客令。
不过,话说回来,我对她的不满倒是史无前例的少。回想起现实和我杜撰的故事之间的反差,我很愉快——约翰医生高高兴兴坐车回家,津津有味享用晚餐,带着基督徒的恬适安宁回去睡觉。这位导致了他的痛苦、正当而又脆弱的根源,只有当我看到他真的郁郁寡欢,我才会真的对她气恼不已。
*****
两个星期过去了;我再次适应了学校的鞍辔,由变化带来的强烈痛苦滑向了习惯性的麻木。一天下午,我正穿过方厅去第一间教室,给一节讲“文体与文学”的课当助教,看到门房罗辛站在一扇宽大的窗户旁边。她的神态和往常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一如既往“站没站相”【原文stood at ease】,一只手插在围裙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一封信举在眼前,这位小姐正冷冷地端详着信封上的地址,仔细研究着蜡封。
一封信!这封信的形状,和已经在我脑海深处萦绕了将近一星期之久的那封极其相似。昨晚我还梦到一封信。强烈的磁力拽着我靠近那封信;不过,我不确定是否该贸然对罗辛开口,要求看一眼那个正中有一点鲜红火漆的白色信封。不;我害怕被拒绝进而带来失望,我想我应该偷偷溜过去——我的心怦怦直跳,仿佛我已经听到她走过来的脚步声。神经质的错误!这是文学教授急促的脚步正在测量走廊。在他走近之前,我逃走了。如果我能在在他抵达之前安静坐在课桌前,让全班同学听命于我,纪律森然,他或许还能放我一马;不过,如果被他抓到还在方厅里逗留,我肯定会遭致一番慷慨陈词的特殊对待。在伊曼努尔先生猛然破门而入,鞠上深长的一躬之前——这预示着暴怒——我还有时间就座,强迫全班肃静噤声,拿出我的书本,在训练有素的一片鸦雀无声中展开工作。
他如一声惊雷一样降临,一如往常;但他没有闪电般的从门口冲到讲台,而是在我的课桌前停了下来。他把脸对着我和窗户,背对着学生和教室,看了我一眼——这个眼神让我想要立刻起立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眉头紧锁的一副狐疑模样。
“喏!给你,”他说着,手从马甲里抽出来,把一封信放上我的桌面——就是我在罗辛手里看见的那封——那封信的珐琅白面和库克洛普斯的鲜红独眼,已经清晰而完美地刻上了我内心的视网膜。我认识它,我感觉它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那封信,我的希望之果,解脱我的疑虑,救赎我的恐惧。保罗先生以他一贯无理干涉的行事作风,从门房那里拿走这封信,亲自给我带来。
【Cyclops,库克洛普斯,独眼巨人,是希腊神话中的一种神话生物】
我本应该生气,但我没有一秒钟时间留给不高兴。是的——我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张微不足道的便笺,而是一个信封,里边肯定至少装着一张纸——并不是轻飘飘的手感,摸着很瓷实,令人满意的厚度。收件人,“露西·雪诺小姐”,字迹干净清晰,流畅有力;蜡封圆润饱满,打上了首字母的清晰戳记,“J. G. B.”,一看就是出自熟练灵巧没有一丝颤抖的手。我体验到了幸福的感觉——愉悦涌上心头,一股暖流欢快地跑遍全身的血管。这一次,愿望成真。我手里捧着的,是一小撮实实在在的喜悦——不是梦境,不是脑海中的图像,不是那些模糊不清、捉摸不定的想象中的画面,让饥肠辘辘的人只能望梅止渴;不久前我戚戚赞颂的,并不是一两口果腹的吗哪——它起初在嘴唇上融化的时候,的确带着种非比寻常的甜蜜,无法言传;不过到最后,我们的灵魂定然会对它满怀厌憎,狂热地渴求自然生长的食粮,疯狂地祈祷上苍收回他们的神识——露珠和精华——神圣的食物,对凡人来说却是致命的。让我眼前一亮的食物,既不是甜美的冰雹,也不是小小的香菜籽——既不是一两片少得可怜的圣饼,也不是甘美的蜜糖;它是猎人辛辣的野生食物,营养丰富、有益健康的肉,于森林之中养育,沙地之中饲喂,新鲜健康,延年益寿。它是年迈垂死的老族长对他的儿子以扫的要求,作为报答,许诺以他最后一口气息的祝福。它是天赐之物,我在心里暗暗感谢恩赐这一切的上帝。但表面上我只感谢这个男人,不住喊着:“谢谢你,谢谢你,先生!”
【吗哪,manna,古以色列人在经过荒野时所得的天赐食粮;甘露;精神食粮;天赐之物。】
先生撇撇嘴,恶狠狠看了我一眼,然后大步走向讲台。保罗先生根本不是一个善良的小个子,虽然他也有优点。
我有没有当场就打开信看过了呢?我是不是迫不及待就把野味吃光,好像以扫的箭矢每天都能飞出去一样呢?
我知道更好的做法。写着地址的信封,刻着三个清晰字母的蜡封,在当下看来,已然是一份慷慨又丰厚的礼物。大宿舍白天是锁着的,我设法拿到钥匙,偷偷溜回房间。我匆匆忙忙走向衣橱,战战兢兢唯恐夫人蹑手蹑脚走上楼来监视我;我拉开一只抽屉,打开一只盒子的锁,拿出一只小匣子,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信一眼,带着敬畏、羞耻和喜悦的心情,将它贴上我的嘴唇,然后将那件还没尝过滋味的宝贝,小心翼翼包裹进银纸,放入匣子,锁到盒子和抽屉里,重新锁好宿舍的门,回到教室,感觉好似童话故事照进现实,精灵的礼物不是虚梦一场。奇特而甜蜜的疯狂!而这封信,我的快乐源泉,我还没有读过,也不知道它究竟有几行字。
当我重新走进教室时,看到保罗先生像瘟疫一样怒不可遏!有个学生说话的声音不够响亮清晰,未能满足他的听觉和喜好,以致现在她和其他学生都在哭泣,而他则在讲台上大发雷霆,脸色几乎铁青。说来奇怪,我一出现,他就将急风骤雨倾泻到我的头上。
“我是这些姑娘的女教师吗?我有说过要教她们适宜淑女的举止吗?——我有允许过,而且他毫不怀疑,鼓励过她们把母语掐在喉咙里,用牙齿咬碎嚼烂,仿佛她们有什么卑鄙理由为她们吐出的词句而感到羞耻吗?这是谦虚吗?他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不过是恶劣的装模作样的态度——要么是邪恶的产物,要么是邪恶的先兆。与其被迫接受这种拖沓和磕巴,这装腔作势和挤眉弄眼,这高贵舌头的吱吱嘎嘎,这盛行于第一班的矫揉造作之风,冥顽不灵,令人作呕,他情愿把她们扔给讨厌的小小女教师,而把自己关进第三班,去教小孩儿ABC。”
对这一切我能说什么呢?实在无话可说;并且我希望他能允许我保持沉默。暴风雨重新开始。
“他的每一个询问就这样都被拒绝了?那个地方好似是这么想的——在高贵的一等闺房里,配上自命不凡的书架,绿色台面的书桌,一无是处的花架,拙劣的装裱画和地图,还有外国学监,当然!——那里似乎流行着这样的想法,文学教授不配得到学生的回应!他毫不怀疑,这些都是从‘大不列颠’直接舶来的新思想——它们细品起来有股傲慢自大的岛国味道。”
二度平静——这些女孩们,从未听说哪个会因为其他教师的责骂掉过一滴眼泪,在伊曼努尔先生纵情释放的热度下,现在都像雪人一样融化了——我还是不为所动,坐下来,大胆地继续我的工作。
有些东西——要么是因为我继续保持沉默,要么是我手上缝补的动作——让伊曼努尔先生的耐心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他竟然从讲台上一跃而下,袭击了靠近我桌子的火炉。小铁门几乎脱离铰链掉下来,燃料飞落一地。
“你是想侮辱我吗?”他低沉的盛怒嗓音对我发难,一边假装拨弄炭火,一边强压怒气。
是时候安抚他一下了,如果有可能的话。
“当然,先生,”我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羞辱你。我记得很清楚,你曾说过我们应该做朋友。”
我本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发颤,但它确实颤巍巍的;我想,这更多是因为适才的喜悦的煽动,而不是因为眼下的恐惧而发作。不过,保罗先生的怒气里确实有一种东西,一种激烈的情感,特别容易让人流下眼泪。我没有难过,也不怎么害怕,但我还是哭了。
“好了!好了!”他立刻说,四下环顾发现周围一片汪洋,洪水泛滥。“很显然我是个怪物,是个暴徒。我只有一块手帕,”他又说,“不过如果我有一打,我会给你们每人发一块。你们的老师就作为你们的代表吧。给你,露西小姐。”
说着他掏出一块干净的真丝手帕,递给我。如果一个不了解保罗先生的人,不习惯他的为人和他的脾气的人,这时会自然而然地搞砸这个示好——拒绝接受他的手帕,等等。但我再明白不过这绝对不行——最轻微的犹豫对于初期的和平条约都是致命的。我站起来,迎上半空中的手帕,得体地接过,用它擦擦眼睛,然后重新坐下,将握着这面休战旗的手放在膝上,在剩下的半节课上格外的小心,再也不碰针和顶针,更不碰剪刀和棉布。保罗先生对这些工具投出许多嫉妒的目光;他对它们恨之入骨,认为缝纫是将本该集中于他身上的注意力分散走的罪魁祸首。他上了非常传神的一课,快要下课的时候他已经变得非常和善友好。在他讲完之前,便已阴云消散,阳光普照——眼泪换成了微笑。
离开房间之前,他又在我桌前停了一会儿。
“你的信呢?”他问,这次不怎么凶。
“我还没读,先生。”
“啊!这封信太好了,立刻读了就太可惜了;你留着它,就跟我还是个小男孩时舍不得吃掉成熟诱人的桃子一样吧?”
这个猜测无限接近事实,我不由自主的脸上突然涌上一股热潮,天机泄漏了。
“你许给自己一个快乐的时刻,”他说,“在读那封信的时候;你会在独处的时候拆开它——对吗?啊!一个微笑回答了我。好吧,好吧!人不能太无情;毕竟,‘青春只有一次’。”
“先生,先生!”我叫道,或者更确切的说,在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在他身后悄声说,“不要带着误会离开。这只是一封来自朋友的信。虽然没有读过,但我可以担保。”
“我明白,我明白——我知道朋友是什么。再见,小姐!”
“可是,先生,还有你的手帕。”
“留着吧,留着吧,等到读完信,再拿来还我;我等着从你眼里读读看这封信的主旨。”
他离开的时候,学生们已经涌出教室,涌向凉棚,又从那里涌入花园和庭院,在五点钟晚餐开始前进行他们例行的消遣。我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把手帕缠绕在手臂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想,是由于突然间闪回的童年金光让我感到快乐,唤起了童趣鲜有的延续,课后的自由时光让我兴高采烈,尤其是一想起楼上抽屉里、盒子里、匣子里的珍宝,心中便喜滋滋的,感到无限安慰——我把那块手帕当作皮球玩耍起来,把它抛向空中,等下落的时候再抓住。这个游戏被另一只手打断了,不是我的手——一只手从大衣里冒出来,越过我的肩膀伸了出去;它抓住这件即兴上阵的玩具,将它收走,同时丢下这句愠怒的话:
“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在嘲笑我和我的东西。”
那个小个子男人真是可怕,是个反复无常、无处不在的幽灵——人们永远也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也说不准他在哪里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