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尿素
含氮量46%的日本尿素撒地里,庄稼隔天就变样,嗖嗖嗖疯涨,农民喜欢,干脆叫白沙糖,施肥叫吃糖。那时候,二十块钱一袋,相当于国家干部半月工资,贵得心疼,为了提高产量,还是节衣缩食攒钱买。因为稀缺,所以生产队施肥,队长盯得紧,派党员、积极分子或者贫下中农担此重任。偷是那个年代生存的不二法宝,实质上就是给这帮人以偷拿的资质,相当于给盗窃发经营牌照,果然他们家自留地庄稼长得特别好,令人羡艳。
尿素装塑料袋,外面罩白布袋,印刷黑字:“日本尿素,46%含氮量”,什么株式会社忘记了。白布袋农民也喜欢,染黑,改成裤子,耐穿。穷的没裤子穿就是那时候,很多人无法下地干活,晚上政治学习只能派代表,原因是没裤子穿,出不了门。队长督促社员干活,你说没裤子穿,不能光身子下地,这个理由很充分。所以尿素袋子尽管很薄,跟队长没有一点皮连肉的关系拿不到手。可惜染料质量差,只能染八成黑,覆盖不了日本人印的字,老远能看到“日本尿素”。日子苦,嘴更损,穿这种裤子的妇女叫“日本尿素”,鄙视和耻辱的标签。
关于日本尿素,乡间有神话,说机器装船上,一路收空气做原料,边走边生产,抵达我国港口,是满船雪白的尿素。那是七十年初,学毛选热潮,驻队干部作动员,说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日本尿素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得想办法,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们有毛泽东思想指引,我们一定能生产出优质肥料,比日本尿素还好。尿素嘛,就是尿当中最有肥力的元素,尿尿谁不会!大家使劲尿,收集起来提炼。干部下达任务,大家把尿尿尿桶里,早晚把尿挑来,收集一起,提炼尿素。以后不准在茅坑拉尿,都尿桶里。
大锅叫毛边锅,不知道怎么写,我参观过,有两米口径。红砖砌灶台,锅里倒满尿,大火烧,几小时后尿水蒸发完,锅底露出金黄色半结晶体物质,铲出来倒进庄稼地验证,效果不明显。干部说,还得提高纯度,继续试验。很臭,锅架在四类分子马士彬家,他和马士良兄弟俩三间房,每人一间,共用堂屋,一个在前半间煮饭,一个在后半间。堂屋支起毛边锅,三班倒不停歇,日以继夜提炼,乌烟瘴气,臭不可闻,全村受污染。大家说这是作践人,欺负四类分子,这家人要癞了,就是要得麻风病了。
兄弟俩长我一辈,我叫叔。马士良年长,黄埔军校毕业,见过蒋介石,一辈子引以为荣,人前人后无数次讲过,有一次在批斗大会上讲。他说,执勤时委员长视察路过,他立正、高声喊:“黄埔军校保卫处上士班长马士良向委员长致敬!”委员长客气还礼,一字一顿回答:“辛-苦-了!”不单单讲,还现场表演,神采飞扬,孩子们嘻嘻哈哈也学会表演这个场景,惹得干部不高兴。弟弟马士彬高大魁梧,一米九壮汉,部队投诚变身解放军,到朝鲜作战回来是班长。因为枪械熟练,训练新兵,驻扎浙江,等待解放台湾。父母催婚,复原回乡。五八年大饥荒,跟人诉苦,被举报,打成坏分子,监督劳动。烧火造尿素,尿素没弄成,家毁了。马士良乐观豁达,熬到重获解放,摘了帽,九十年代中寿终正寝。马士斌平反摘帽,按退伍军人对待,领补贴。跟儿子纠纷,两口放煤气自杀。两家各有三四个儿子,都在村里生活,跟我是房前屋后的邻居。
后来县里有了化肥厂,生产氮肥,氮含量低,与日本尿素有天壤之别。(2025-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