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太宰治的书去他老家溜一圈后,更理解他了(4)

男人似乎总在某个年纪,开始对父亲的过去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年少时,父亲口中的那些老家往事、年轻时的点滴,总是让人觉得冗长而无趣。直到某一天,当自己也走过了岁月的某个节点,才猛然惊觉,原来自己从未真正理解过父亲,那些曾经被忽略的故事,如今却成了心中无法填补的空白,懊悔当初为何没有多听一些、多记一些。
许多英雄的传说似乎也隐隐呼应着这样的轨迹:从小与慈爱的母亲相依为命,直到某个时刻,内心涌现出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他们踏上寻找父亲的旅程。这趟旅程,不仅是为了找到那个缺席的身影,更象是为了揭开自己生命的谜团——为什么“我”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父亲的存在,或许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生命的根源与意义。而寻找父亲,终究是一场寻找自我的仪式。
太宰治的父亲在他初中时就去世,五十三岁,身兼实业家政治家,国会议员,可说是英年早逝。他自述父亲是大忙人经常不在家,对父亲的印象模糊,父亲去世后,幸好大哥有担当,撑起了整个家族的事业,让他不致于感到匮乏与寂寞。
他有一次在东京的破屋里打盹,梦见了父亲,父亲告诉他其实自己并没死,只是基于政治上的考虑而不得不假装死了。总之,随着年纪渐长,他也开始好奇父亲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人。所以他在前往津轻的最末稍─深浦的途中,顺便去了他老爸的故乡木造镇瞧了一眼。
从五所川原出发,列车缓缓向西行驶,穿过银装素裹的田野,抵达海岸线后,便沿着日本海一路向南,驶向秋田县的能代市。这是名为“五能线》的铁路,窗外掠过一片片被白雪覆盖的苹果园,静谧而辽阔。

前往木造镇的路上,巍峨的岩木山悄然映入眼帘,成为苹果园的天然背景。此时,岩木山彷彿与我背包里那本《津轻》产生了某种共鸣,我将书取出,封面上那幅雪蓝色的岩木山插画,与眼前真实的冬日岩木山相映成趣。

木造车站只有一股铁道,一处站台,站房小小的,没有车经过的时段,候车室里一个人都没,竟然还有个小小的柜台在卖本地纪念品,我看了上面的纪念品,除了本地吉祥物:一位头戴西瓜帽的小女孩,带着吉祥物常见的笑容,可爱但土里土气的,另外就是一些本地出土鱦文陶器的周边。

就跟《津轻》里描写的一样,走出金木站,就只有一条笔直的路,木造镇的建筑也就沿着这条路两侧展开。车站口的第一栋建筑,是座小洋楼,还是间招牌斑驳的齿科诊所,不知道还有没有营业,建筑年代一看就不像战后那些毫无个性的实用房,挺久远了。

“太宰治当年走出木造站第一眼也是看到这栋建筑吧!”我心里是挺激动。
然而我回头一看,整个人震惊了!木造站的造型太过魔性,立面一整个就是巨大绳文遮光器土偶。啊这车站我在图片上看过:查了一下,据说只要有列车经过,土偶的眼睛就会发出“欢迎光束”。那么浮夸的乡下小站,就像一个小地方努力终于找出了他们值得夸耀的观光资源,然后“要大要粗要明显”,急忙展示。

然而现实是,木造站这么一座连小卖铺都有的小车站,并没有置物柜,所以我必须背着装满衣物的背包,侧背一个相机包,再提着一个沉重的,一路装满各种二手老玩具的大提包,就像带着各种昭和时代的陪葬品,走在这条不见人烟的冷清老街道上。
“至少我看到了有名的大土偶啊!”我一边气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下车,又不知道要干嘛,下一班车是两个半小时后。太宰治说木造町是一座“笼阳”小镇,就是有顶棚的商店街小镇,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就是日本乡下那种冷清毫无特色的小镇。
终于走到町中心,看起来稍微热闹一点的地方,有邮局、有一间卖学生服和老年妇女服的服装店,有间没开的喫茶店,一栋老建筑是碾米店,还有一处居酒屋,贴着褪色的海报。

据太宰治说,父亲的老家是一处药品批发处,也许他小时候来过但已经都没印象了。虽说现在的家主M先生比他大个几岁,经常去他金木老家拜访,所以与他相熟,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突然上门拜访太突然,会不会人家觉得他这人在东京混不下去回来借钱的。
他忐忑不安地走到人家店前打个招呼,没想到M先生见到他竟热情如火地招呼,两三分钟就把酒送上了。
几杯下肚,心情放松了不少,他发现这栋房子与他老家格局非常像。太宰治立刻就懂了他那做为上门女婿的父亲。在父亲主持下建造的那座豪邸,太像自己木造老家的宅邸了。
忽然发现了父亲感性的一面,太宰治觉得也不需此行了。

M先生问太宰治要写书吗?“如果要写书记得把木造写进去喔!”结果就是,80年后,一位异国旅人提着沉重心李出现在这单调无聊的小镇上。
不过我现在也没心思再找他们家还在不在了,又飢又饿,查到附近有一间喫茶店,带有咖哩饭图片,还要再走1000米,非要胡思乱想才能转移注意力。不知是否去年各地文旅会议参加不少,我脑子里竟然拟了一段木造镇文旅发展会议上的发言:
依托太宰治《津轻》原乡IP、千年绳文文化富矿,重新挖掘"双核文化基因",重构"文旅生存逻辑",我们将以"绳文文化为魂、太宰文学为脉",全力打造国际知名文旅小镇,为青森县文旅产业发展贡献木造力量!
穿过这冷清小镇到了另一侧,找到这间店。当我推开那扇门,门上铃当响了一下,吧台里一位优雅的姐(我称她姐,因为看起来比我大个十岁左右),转头看了我说欢迎光临。外头六七度晴朗的天,走着也出了一身汗,背着大包小包血脉喷张地推开这扇小镇咖啡馆的门,我感觉自己就像西部牛仔推开酒吧的蝙蝠翼门,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瞧了瞧这位背光充满气势的神秘陌生人。
我要了一份猪排咖哩,和一杯黑咖啡。其间有送货员进来,接近中午时陆续有附近中老年阿姨相约进来吃饭,然后一位头发银白,绑着马尾的大爷也走进吧台帮忙弄东弄西,看来两人年轻时都时髦过。总之,虽然我也快五十了,但来来去去的人里,看起来我年纪最小。

在这里消磨了一个多小时,买单时老板问,你怎么会来这个地方呢?哈哈哈,他终于问这个问题了,我立刻拿出那本《津轻》,上面“津轻”两汉字他应该看得懂吧!指着说“待宰‧殴杀母诺殴斗丧”(太宰治的老爸),他愣了一会“哈哈哈”,然后说了一连串说了啥,太快听不太清。
离车到站约二十分钟前,下午一点多,我走回车站,陆陆续续有乘客聚集,大多是放学的中学生。
到了列车快来时,乘客纷纷上了站台,我急忙跑出站,非要看到那巨大眼睛土偶眼睛发出红光,我仿佛被喝醉的外星人制造出的丑陋巨神兵扫瞄过一样,探察到了背包里有本《津轻》,而放过我。

从木造继续往西,慢慢不再是广阔平原,岩木山的前景被如波浪起伏的小丘挡住,地势就像漏斗越来越狭。到了鰺泽这地车窗右侧就能见到海了,学生也差不多都在这下车。
这里是津轻平原的尽头,再往南,就是一条海边的条状地带,右边是海左边是山,路经附近,最后一次见到岩木山,太宰治说从西滨看到的岩木山俗不可耐,是有些道理,岩木山已经是在V字型层层群山里最末的一座,毫不出彩。
五能线沿着波涛汹涌的日本海侧而建,不过临海边倒是没啥积雪。路过一处名为“千敷叠”的知名海岸,就是海水将岩岸侵蚀如一千张榻榻米般的大岩盘,这一带嶙峋怪石从浪沫中突兀地刺出,像被凝固的巨浪。

其实这是很普通常见的岩石岸,有时不得不佩服日本人在文旅这块下的功夫,非常会起名,早年一点有“天桥立”,什么退潮时露出的一条路“天使的散步道”,被海浪冲刷得坑坑洞洞的大岩盘“鬼之搓衣板”之类的,让人一听就充满想象就很想去瞧瞧。
但往往去到现场后“就这?”那些礁石就像被啃剩的鱼骨,连海鸥都嫌弃。千敷叠出现在所有五能线的旅游介绍当中,但就我所知,和歌山、长野,都有叫“千敷叠”的地方,太宰治老师毕竟见多识广,直接吐槽这个景色很普通,然而正是因为普通,这里虽然还是青森县,却“不具有外地人无法理借的那种津轻特有的乖僻”,就是一种已经被文明开化,开朗顺从的普通。

据说沿海这块地以前不属于津轻,而是秋田的领地,后来画给津轻,所以已经和轻津地方很不像了。好歹我也是在青森待了十天,穿梭在风雪中也建立了一些地方感情,列车不断往前,离津轻越远,再也看不见美丽的岩木山了,稍微有些失魂落魄。
接近三点,到了深浦,这班车的区间终点,包含我仅剩的三位乘客下车了,奇怪都是独自旅行的大叔。

小小的深浦站前,隔着马路就是海。沿这条101国道往前走大约2千米就能到深浦镇上。
不幸的是深浦站仍然没有置物柜,所以我还是背着包提着包一路往前走。路过的车开得飞快,路经一间餐厅,看到墙上的告示,意外的是这偏僻地方的竟然有间家庭餐厅还准备了英文及中文(包括繁简体两种)菜单。

再往前走,港边一处比较广阔的地方,路一侧是町政府,另一侧的两层楼房是美术馆。这让我好奇了,这小地方竟然还有自己的美术馆。

我走进去,只有两位工作人员,门票三百。对于有位背着大包小包的外国人闯进来,他们也愣了一会,很快地,他们让我把包寄放在办公室,赶紧把馆内的灯和空调开了起来,喂!已经下午三点了才开灯啊?这里平常是有人没啊?
不管怎么说,我一路带着各种笨重行李,终暂时可以卸下了。明明就是一场文学巡礼,搞得好像是文学逃难似的。
展厅两层楼,大多是出身于本地及青森县的艺术家展品,水平竟然都不错,大多是描绘着津轻的四季、风土人情,至少让人看得愉悦,许多处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地方。

要离开时,工作人员让我填问卷,我说看不懂啊!她笑说,那你怎么知道深浦?哈哈,这题我会,等着你们问呢!我故技重施,又重包里抽出那本《津轻》“待宰殴杀母”,她露出一幅“你懂”的欣慰笑容。点了点头,送我几张明信片。
“待宰殴杀母”这句话在这一路上简直就像句通行咒语,而且,不可以唸得太标准,故意带点口音,一位外国人,为了一篇曾提到他们家乡的文章不远千里而来而来。
所以我在那张看不懂的问卷上,用汉语写了“太宰治的诅咒”,然后画了一颗苹果。
我大概听懂了她说太宰治住过的旅馆还要在往前走一公里,然后她眉毛一皱像想起啥,拿起时刻表指给我看,不过下一班车是三刻钟以后,于是,我就只在前面港边走走。

海岸在此内凹,被丘陵环抱,使之成为平静的港口。深浦也是座古老的港口,是过去“北前船”的潮待港之一,即是过去一直延着日本列岛北上到北海道的贸易船,中途等到潮夕和风向的经停港。
太宰治一路晃荡到这津轻的终点,想找寻一种“尽头感”。他随便住了一间旅舍,结果被人认出来,原来旅舍老板还是他哥哥中学同学,结果又被美酒美食好好招待了一番。
酒酣饭饱之后他进入圣人模式,太宰治又开始恨起自己,一生想逃脱原生家庭的他,万万没想到即使来到到这偏僻之地,仍然逃不过哥哥的势力范围,仍被哥哥的余荫庇护,他带着这懊恼的情绪上了返程列车。

终于到了津轻世界的尽头,接近四点天色已经有些阴沉。我把相机放在石阶上自拍了一张。发给了同龄朋友“你看,像不像松本清张小说里的固执老刑警,跑偏远渔村寻找线索?”
“你这一点都不像,老刑警都穿着灰西装刁一根烟啦!你这分明比较像到处流浪的寅次郎”
我不干示弱“寅次郎不管到哪里都会认识美少女呢!”
“你还能认识美魔女就不错了,还美少女勒!”

太宰治是日本现代文学里,讨论这个“人”,多过于它作品的作家。在他不到四十岁人生众多作品中,一般人也只答得出《人间失格》,更多是仅仅知道那句话。如果有不符合《人间失格》所展现的无赖、颓废形象的,通常就会被视为不重要的作品。
在《津轻》里,读者却见到一位与印象完全不同的太宰治:轻盈明亮、乐观幽默,带些孩子气,如风般的自由。我喜欢太宰治,正是文学上的坦然的与炽热追求,完全不造作扭捏的情绪,他渴望爱,也渴望被爱,他不留情地到处吐槽,丝毫不掩饰他对前辈作者的嫉妒,偶尔小小丧了会,又与朋友们开心打闹起来。他用自己的方式在理解故乡,找寻自己成为“太宰治”的根源
他写的不只是故乡风景,更映照着他人生的风景。
读者对太宰治总是强烈地喜欢或讨厌,因为我们总能在太宰治的作品当中,找到自己那黑暗阴沉的一面,卑微,但总是带着小小微光,又或着找到驱动自己继续向前的一面。

我走回车站,《津轻》拍在盖章台上,印有“深浦”两字的车站章“啪”地压下去,像完成了任务,心里挺得意“微信阅读能在书上画图吗?能盖章吗?能让太宰治的幽灵在油墨里比耶吗?不能吧!嘿嘿”
恰好往青森方向的观光列车白神号─青池进站了,它有二十分钟的停站时间,也等着另一般南下秋田的白神号─橅在此会车,许多观光客一下车就急忙出站,走到车站对面的防坡提拍几张照片。

再往南,就要离开青森,十几天的轻津之行就要在此结束了,即使到了最后望着对向列车,我想起的竟然是五所川原那烧烤店的可爱妹妹,好想再回去看她一眼喔!如果搭上了回去的列车不到两小时就能再去她店里吃饭了,要不要坐回去呢?
在这冬日异国他乡离别的小车站,本应想个诗意的结尾,为本次旅行下个文学性的注脚,你看《津轻》里太宰治最后一段都在鼓励读者带着勇气向前走,然而到最后我竟然都还在想着这俗不可耐的事,
真可悲,号称文学旅途,最终供奉的却是自己的欲望。怪不得我没出息。

想看更多内容请加公号 lxztaiwan
家禽腿部保健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昆明的春天实在有夠離譜 (1296人喜欢)
- 带着太宰治的书去他老家溜一圈后,更理解他了(3) (104人喜欢)
- 带着太宰治的书去他老家溜一圈后,更理解他了(2) (197人喜欢)
- 带着太宰治的书去他老家溜一圈后,更理解他了(1) (183人喜欢)
- 开始学习做一位合格的老登(代行新年献词) (301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