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世的悲凉
旷世的悲凉
——读马致远散曲《秋思》
存在等于一个可怕的矛盾。
——克尔凯郭尔
我们这一路走来,
是为了诞生还是死亡?
——艾略特《三贤哲的旅程》
客观存在的主要特征是反复无常、
个体不过是它的一个玩偶、
可笑的是个体在其中思考并幻想。
——题词
[越调]天净沙·秋思——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今译:枯萎的藤条,苍老的树木,黄昏中归落的乌鸦。
寂寞的小桥,流淌的溪水,孤伶伶的人家。
悲凉的古道,阵阵西风袭来,一匹羸弱的瘦马在行走。
夕阳正慢慢落下,一个悲伤的人在异乡天涯。
这首不足三十字的充满无限悲怅情怀的元曲是元朝马致远所作。
马致远,字东篱,卒年不详,大约生活在十三世纪末至十四世纪初,元朝大都(北京)人,是元代著名的剧作家和散曲作家。
马致远早年热衷功名进取,有过“写诗曾献上龙楼”的经历,经过努力后来做了江浙省务提举,即一个掌管特种事务如仓储、水利、茶盐等事务的五品官员,但最终也没有在仕途上有太大的作为。晚年“老了栋梁才”,“恨无上天梯”,则动了归隐山林的念头,以写作戏剧和诗曲与酒为乐。他一生写了十五部杂剧,在同时代人中享有盛名。他的杂剧作品现有六部存世,以写王昭君的《汉宫秋》为最佳;他还写有许多元曲小令,现今流传下来的有一百二十多首。后人称他为“曲状元”。我个人也以为,他的散曲创作成就大于杂剧,仅一首《秋思》就足以让他成为元代文学史上的名人。
我以为,《秋思》是他最好的一首曲子,是写景叹世之名篇。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年纪作的此曲?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这番景象,更不知道他为何要到那个地方去?我只知道,他凭着这一首曲子就可以在中国文学史上牢牢地站稳脚跟,就是这首曲子让他成了千古不朽的诗人。几乎每一个有点文学史知识的人、谈论元曲的人都会说到他,元曲绕不过去马致远。可见这首元曲的魅力有多么巨大。
一、
此曲好在不长,我们可以一点点分析,看看它究竟好在什么地方。首先让我们从曲子的字面意义去分析。
整首曲子中的树藤乌鸦、道路、秋风和马匹以及夕阳和人,这些都是客观存在,或者说是外在的表象,一眼就能看得到,每一个人都知道其所指,不用我们去分析。关键在于那些动词和形容词——
第一句“枯藤老树昏鸦”中的“枯、老、昏”,枯萎、老朽与此处的“昏”(暗含着一种昏昏噩噩的意思,)都与衰老和死亡有着关联,再加上十分庄严“昏鸦”,“昏鸦”在这里不仅指的是黄昏中归落的乌鸦,也暗含着一种不祥——因为在我们中国人的思想意识里,乌鸦是只吃腐烂的东西,它仿佛是一种象征死亡的动物,人们十分讨厌它。也就是说,在这一句中的每一个形容字都与死亡有关。这不能不让人产生一种联想和体验,似乎在暗示我们——人也是终有一死的,就象枯萎的藤和苍老的树一样,那乌鸦的一声声“咶咶”的叫声,就象是催人衰老的号角,让人心烦意乱。
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则显现出人所能感受到的孤独和寂寞。想想看,一片苍茫大地上,一条呜咽的小溪,一座孤伶伶的小桥,小桥旁边一户孤伶伶的人家,人马上就会被一种寂寞孤单的感受所包围。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外部的景物描写,是客观存在,我们只能说这种描写把我们带入一种惟妙惟肖的情境之中,让人产生了某种感觉。这感觉是审美层面上的感性的东西,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还没有出现。
三句“古道西风瘦马”中的“古、西、瘦”,“古”指向时间久远的东西,“西”字在这里代表秋风,带有肃杀之意。“瘦”则指营养不良。(“瘦马”是没有喂好的马——什么人没有钱买好饲料喂马?是穷人、穷文人。)这三个字都是形容词,它们的能指都指向或意味着一种事物衰老的痕迹和状态,即一种充满感情色彩的东西,它们的内涵和意义都是人给予的,这完全合乎情理,因为秋天里的几乎所有的植物都面临一种生命的枯萎和死亡。反过来讲,人不是无情的动物,人就在这些景物之中,人通过各种感官就能感觉到大自然的这种变化,自然的变化也决定了人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自己的生命变化,这些字词正在逼迫人意识到自己的一天天在衰老,一步步走向死亡。谁会对自己的衰老无动于衷哪?而藤、树、鸦、桥、水、道、风、马,这几个字都是专属名词,不能做其它所用,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可是当人给它们加上那些形容词时,就产生了思想意义和精神内涵——泛泛的普普通通的东西就产生了审美作用和情感作用,就暗示或指示一种新的东西——是一种什么东西哪?我们在后面会讲到它,就不在这里说了。
“夕阳西下”, “夕阳”是一个时间名词,它规定的时间是黄昏,夕阳也就是黄昏的太阳。“西下”是一个形容动词,它证明黄昏的太阳正在慢慢地继续落下去,它告诉人们时间正一分一秒地逝去,天将要黑了。正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它暗示我们,人也是正在一天天变老,一步步向着死亡走近。
“断肠人在天涯”。肠、人、天涯是名词,天涯也是形容词。“断”是动词,也是形容词。“断”与“肠”组合在一起又成为一个形容词,指人伤心到极点——肝肠寸断。“人在天涯”则既是名词,也是形容动词的组合。“天涯”指远在天边。那么,人在天边就意味着人远离家园和亲人。远离家乡和亲人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哪?是游子?是在外做事,比如做生意?是做官?还是旅游?不管在外做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远在天涯,远离家乡和亲人。这就让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人会“断肠”——人因为思念亲人和自己的家园而“断肠”。也是《秋思》所要表达的重点所在。前面所有描述的一切景物都是铺垫,都是渲染烘托一种氛围,制造一种情境,是一种既有环境景物描写又有精神内容的陈述,为的就是加重“断肠”的份量和效果,让读者——也就是我们这些后人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那一刻马致远所感受到的一种人生悲凉。
此时真正的主角——人突然出现了,《秋思》真正想表达的就是人的感受,“断肠人”马致远的感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和重点,也就是诗眼——即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时间的关系,也就是人的具体生存状态的问题。这问题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或者说是人的宿命。它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也无法逾越过去的问题,不同的只是它们表现的形式不同,感受不同,理解不同,判断不同,人们对待它们的态度也不同。
其实我们大费周章、用尽气力在这里分析语法上的一些大家都明白无误都知道的东西,目的就是要让自己知道关键的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因为它不仅是情感上的东西,也是思想、精神上的东西甚至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东西。因为只有它们让人产生共鸣,把那些不言自明的语法指示关系弄清楚,了解它们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二十几个字,它们既没有任何一个是多余的,又缺一不可。如果缺少一个字都会影响整个曲子的情境,让它顿然失色,失去意义。
“断肠人在天涯”,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字词的表面意义上,我们必需从字里行间探求和追问,寻求字面背后那更深刻的东西。只有这样我们才算读懂这首元曲小令。所以我们要不停地追问下去——“断肠人”为何而“断肠”?又为何在“天涯”,难道“断肠人”都在“天涯”吗?还是在“天涯”的人都“断肠”?还是因为其它原因在“天涯”、在“断肠”?
二、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秋思》。让我们都开动自己的丰富想象力设想一下,在秋日秋风里,已经将近黄昏时分,夕阳正在缓缓落下地平线,天就要黑了。一个人孤伶伶地在旅途中,他周围到处都是凄凉的景象——所有的字面意义都仿佛与衰老和死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万物都面临着肃杀的命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所有的描述就象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画面或摄像镜头,处处浸现出一种令人惆怅的景色,正是在这一刻,人感受到了一种悲凉的感觉,让人感伤的情绪,没有一个字词不是如此,无论是写景还是写人,都是如此。那瑟瑟的秋风,那呜咽的流水声,都成了打动人心的生命之悲声,真可谓“为我发悲音”,(王粲《七哀诗》)秋风的凄厉如人的摧人泪下的哭声。
在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习俗观念中,秋天就是肃杀的季节,在这个季节里,万物(植物)即将死亡或衰败、花草凋零、树木枯黄。在凄风苦雨的袭扰下,落叶纷纷。在这个季节最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抑郁惆怅的伤感——悲秋,一种悲凉的思绪——秋思。还有专吃动物腐肉的不祥的乌鸦正纷纷飞过。此情此景此刻,那骑在瘦马上的人,(只有寒酸的文人才会骑瘦马),怎能不将这一切与自己的悲秋之感联系在一起,更何况他还是漂泊在外的游子。整首曲子中那一句“小桥流水人家”,让人稍微感觉到一点点暖意,因为我们看到了人的踪迹。而让人想起自己的温馨的家园、温暖的亲人,怎能不让他产生一番悲苦悱恻的思念之情,又怎能不愁肠寸断。马致远从中体验和感悟到了人生命的短暂性和终有一死的必然性,在马致远心灵上产生了共鸣。这种共鸣就是他的那一刻的情绪、他的感受。它经过思考、感悟、意识等一系列精神活动而产生一种思想,这种思想就是对人生境遇的反思而产生的人生意义。
可以说,整首曲子达到了一种高度的和谐完美,没有一句废话,每一个字词都极精准地表达出人的感受和思想。人是这个和谐整体中的主角,是他让我们看到了一切,是他把我们带进了美妙的情境之中,是他在天涯断肠,也让我们感受和体验到了一种悲凉。
人的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可人们为什么会如此喜爱这首曲子哪?换一种问法,人们为什么会对它记忆如此深刻、如此打动人心?
首先,人在旅途中,在遥远的他乡,时间是在让人容易产生愁绪的黄昏。天涯即异乡,“人在异乡为异客”(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每逢这种夕阳西下的时刻,人一定会不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思念家乡和家人的情思。可以说,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如此,而且是离家越久思念家乡的这种思念之情越浓烈越凄苦。我想,这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也能感同身受的情感。这种情感即使我们没有长久在外的游子经历的人也能从文学作品中得到体验和感受。家乡、家园,那温暖人心的炊烟,亲人的笑脸,暖人心肺的话语,嘻笑玩耍的孩子,都让在天涯的游子断肠。我们可以肯定地讲,他是一个游子!因为他在“天涯”。可能他出来远游或做事已经很长时间了。班固曾在《汉书·高帝纪》中写道:“游子悲故乡。”《字汇》说:“悲,感也。有声无泪曰悲。”原来悲者,愁也,怅也。其实就是思念故乡而已。尤其是在秋日秋风秋雨中,更会让人产生思乡的情愫。《楚辞·九辨》说:“悲哉,秋之为气也。”魏文帝《苦寒行》写道:“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唐代诗人王昌龄在《岳阳别李十七越宾诗》中写到:“杉上秋雨声,悲切蒹葭夕。”秋雨更增添了无限的惆怅和悲凉。
人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动物,他不仅有语言,还创造了文字;人会思考,还会感受到自然万物的变化而生出感叹,并用文字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人对秋景秋色、秋声而感悟到生命永逝之时光,或物是人非,或沧海桑田。这怎么能不让人产生出一种悲凉的情思哪?正可谓“承问悲惶,精魂飞散”。(《晋书·温峤传》,悲惶即悲凉惶恐之意。)《古乐府诗·长歌行》:“遥望使心思,游子悲所生。”又《悲歌行》:“悲歌可以当泣,遥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秋思》就是一首悲之感怀、悲人之咏。仰天悲号,俯首低吟,天为之感动,地为之动容。
可以说,秋思就是愁思。因为秋天的气温较低,秋风萧萧,万物凋零;流水呜咽,鸦声扎心。这一切都让感到一阵悲凉。这悲凉不仅仅让人想到人生的苦短和磨难,还有一连串的愁苦、烦恼、恐惧……都是围绕着一个“秋”字而来的思绪和感觉。仿佛“秋”与“愁”字是共生共依的一对情侣,“愁”不过就是在“秋”中的一种心情。所以我说秋思就是愁思,或者说是一种因秋天的秋风秋雨秋色而产生的不自觉的悲秋之感。
过去我也读过这首元曲,只是觉得它写得很美,却从未有过这种思绪或情绪,也许是自己开始衰老了。我想没人会说这种思绪或情绪是低下的,我认为它是一种高贵的东西,无论别人怎么评价它都没有关系,它就那么活生生地在我的脑海里,用一种真真切切的存在缠绕着我的灵魂。它也不管我熟悉不熟悉、理解不理解它,它就那么强硬而坚决地象一种暴力一般占据着我的心灵。那一刻,,人如果想要摆脱它十分困难。同样,如果一个人想要特意进入那种情境很可能根本进不去。可在某一时刻,甘一瞬间,它会突然一下子窜入人的脑海,抓住人一把将人推进去,又象把人的脑袋猛地按到水里一样,让人没法呼吸,也不管人愿意不愿意,没有商量的余地。那一刻,人是无能为力的,象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听从它的摆布。不知道心理学上怎么理解这种情绪,是移情?还是震惊?还是其它什么东西?肯定不是顿悟?我才疏学浅,说不清楚其中的道理。我只是深深地感受到了其中的滋味。虽然这情境不是我十分熟悉的境地,我却十分渴望沿着自己亲身体验到的这种感觉再探索一番,看看其中蕴藏着什么奥秘和玄机,一求其中真谛——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如此震憾、如此痴迷、如此陶醉。
整首曲子都充满丰富的人生内涵,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其妙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油然而生,从后脖梗子一直升到头顶。这莫名的情绪让我呆呆地坐在桌前,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这种情绪笼罩着我、纠缠着我的灵魂,久久不肯放过我。
我从这种情绪中慢慢清醒过来之后,认认真真地将它用现代汉语翻译过来写下,这时我才发现,这种情绪是悲凉或者说是一种人生存在的悲怅之感。从某种意义和程度上讲,我进入了一道人生悲凉的思绪之门,全身心地被这种思绪所控制,不能自拔。但这种思绪或情绪不是虚无主义的东西,它只是一种人生境界。人在一帆风顺的时候是不会有这种感受和思绪的——人不过是一个时间中的瞬间存在、匆匆过客。因为人只能活几十年或百年,而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人仿佛有的是时间,可对时间来说,,人的存在不过就是一个瞬间。时间才不会管你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绽放得再艳丽的花朵,到了季节也会凋零。没有例外。
三
我们都知道,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问题是有人类以来一直存在的问题,它与人的历史和命运始终相依相伴。所以我们禁不住要问:这断肠人是什么人?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在天涯?又为什么会发出这种断肠之感?
在古代,文人讲究一种传统的人文精神,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就是说,文人不单要刻苦学习书本上的知识,还要到大自然中间去实际观察实践,要把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在生活中进行检验。因此,他们往往在考取功名的前后到四处游历求学,拜访诗友,体验民情世故,交流学问、增进感情,甚至是拜访官员,用自己的作品增加知名度。由于古代交通的不便,文人出门游学往往就是几年。在这数载的光阴之中,他往往是孤单一人漂泊在外,寂寞地在旅途中,远离家庭和亲人。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文人也会追求功名利禄,也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更想英名长存,青史留名。当然也有另一种为了躲避战乱而逃离家园。
马致远的个人经历史书上记载得并不多,所以我们只能猜想。这首曲子可能是他自己的真实感受和经历,可能是他后来做官失意、退隐山林时所作。人只有在失意或捻时教会对人生产生疑惑或悲凉之感。因此我们可以说他就是那个“断肠人”。当然,也可能是他看到的或面对秋天的肃杀景物而联想或想象出来的;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他者。他看到了这番情景,或想象出这番情景,联想到漂泊在外的游子或学子,因此而创作了这首不朽的名曲。不可否认,马致远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以他的逢丰富想象力和扎实的文学功底,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表达出曲子中的一切,无论是选字择句,还是写景写物。当然,我更倾向于此曲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而作。如果是他看到或听到的他人的东西,很可能就不会表达得不会如此深刻如此准确如此动人。
我也知道,面对如此萧条凄苦的秋季,每个人都可能产生这样的抑郁苦闷的情绪和肝肠寸断的感觉,它们会象不请自来的念头悄无声息地袭来。这不奇怪。但这种感觉只是来自外部世界,这只是诱因。真正引起人思考和反思的是人慷上的苦闷和愁怅。也就是说,断肠的原因不仅仅在景物的感受,更重要的是人在内心感受到的不如意或失意。不如意可能是不得不流落在外,失意可能是自己不被他人理解、不被他人承认,不被他人接受。总之就是自己活得不开心,没有达到自己预期的目标,因而感到心灰意冷。人往往正是在这种情境中会晚想念自己的亲人和故乡。
看来马致远悲的不是什么伟大的事业没有完成,也不是悲叹宏伟的理想没有实现,他感慨的是不仅仅是思乡之情,更重要的是他感悟到了一种人生的境遇——想人生之沧桑,生命之短暂。因为它道出了人世间的一种悲凉的情感,让人每每读到它都会感受到一种无名的苍凉和惆怅,一种莫名的愁思。我猜想,一定与自己的经历有关——有对自己一事无成的感叹,对人短暂的叹息,对人生如梦的悲悯。当然,这是我猜想的,马致远可能没有这些想法。不过,整首曲子恰恰透露出来正是这种情感或者说觉悟。(这里说的不是政治上的觉悟,而是对人生意义的觉悟或觉醒。)
这悲之吟咏,怎能不催人泪下,断人心肠。我甚至猜想,如果将这首元曲谱上与情感相适合的音乐,它的感染力可能会更强烈更有力量,甚至可能成为一首名曲。(其实,元曲原来都是有曲调曲谱的,只是早已失传了,只留下文字和诗句。)
如果人没有思想该多好,人可以什么都不想,只知道吃喝拉撒眊,象行尸走肉那样的活着,可人偏偏有思维的功能,能对世间的万事万物进行思考。思想可以给人带来快乐,也会给人带来烦恼和痛苦。思考注定要与人如影随行地在一起,它会因思想那些重要的东西而搅得人心神不安。人如果要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但语言的表达是最精问候语最有感染力的——语言文字可以用两个字就表达或形容出黄昏中归落的乌鸦——“昏鸦”,多么简洁、多么形象。用其它的方法来表现则显得很烦琐很复杂很费力,还可能表达得不清楚,或不容易被人理解。只有语言文字能最直截了当地表达出那种情感。这首元曲在语言和审美方面打动我之外,还在思想精神方面征服了我的是一种哲学的东西。这种东西是由人的经历和思想修养所决定的,而不是由情绪产生的。
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对于一个人来说,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什么是既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的?是故乡家园。无论这个人走到了多么远的地方,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家乡家园一定总是在他的心中最神圣,亲人和家中的一切都是最温暖的东西。人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感受?
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也可以反过来说“我在故我思”,人活在这世上就是一种存在,这种存在有它特定的特征——他要与人、与物、与事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可能与世隔绝,与人隔绝。因为人的自我意识的增强和人性的解放,使人们的欲望越来越膨胀,人对身外之物——即功名利禄这样的东西的追逐越来越急切,人们对物质的需求越来越贪婪。人们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和快乐,自然而然会涉及他人的利益,伤害他人的感情,人也渐渐成为只知道自己利益的野蛮人,人类社会逐渐变成了既无人性也无神性的争夺利益的战场。人在满足自己的物质需要的同时,人还会给大自然造成某种伤害,比如说,放火烧荒,变荒地为良田;砍伐树木,建造房屋;猎杀动物,取皮做衣,食用肉体。人们为了追逐自己的利益和幸福快乐,难免不受到他人的伤害。在受到他人的伤害时,人倍感孤独和失落,痛苦和悲伤。这时,人们才慢慢地意识到,家园是躲避暴风雨的港湾,家庭才是幸福的乐园,亲人的拥抱才是最温暖最甜蜜最快乐的所在。也才真正意识到,人在人群中是孤独的无依无靠的
人们再也不是相亲相爱的同胞兄弟姐妹,而成了争夺利益的敌人。人与人之间往往会出现紧张状态,陌生、孤独、冷漠、绝望、焦虑、忧郁、不安,这样一些东西,再加上人的生存越来越专业化精确化,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越来越困难,还有人们在文化、政治、经济、地缘、语言上的差异,使人越来越感觉彼此生疏。这种情境将人的善良本性已经磨没了,也成了让人通向伦理道德最高境界——善的障碍。人渐渐开始忽略家的存在,让人离家越来越远,忘记了回家的路,忘记了人性的善良和美好,人在追求身外世界的东西时迷失了自己。人们追逐的东西与人的精神家园毫不相干。
因此,人们更渴望甜蜜的家园、幸福的港湾、亲人的拥抱。那不仅仅是精神层面上的民是一种生理和心理上的需要。对家乡家园的热爱往往就在那一刻变成了一种眺望、一次凝神的目光,一种眷恋,一种思念。在人的灵魂中,家园是最具有善的品质的东西,也是人的最高精神境界,就象母亲的怀抱一种甜蜜温暖。任何其它形式的温暖都不如亲人的怀抱。也许正是马致远看到了小桥旁边的人家让他想起了家乡家庭亲人,才产生了断肠人的情感。
从哲学的意义上讲,人都是世间的过客和游子,都是旅居在世上。从神学角度讲,人在此岸此节的生活都是受苦受难受罪的,都渴望彼岸彼世的幸福和快乐。佛家讲,境由心生。马致远看到的东西只是一种自然景物,而在他的心灵上与他的精神或者说灵魂上产生了共鸣,勾起了他的思乡之情,这不仅仅自然界的美,还有他的思想灵魂与自然的和谐一致而产生的美,是人的感情在发生作用。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因为精神家园中包含自然美和人性美。。
然而,人在你争我斗的生存环境中会感到孤独和无奈。孤独和无奈是人的一种精神感觉,也是人类一种独特的生存情形。孤独和无奈就象人的影子一样跟随在每个人的身后。它与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存困境的无助联合起来,一起威胁人的生活和生命。对此,有的人浑浑噩噩地过一生,从来没有看清人的命运和生命的真正意义所在,只是象行尸走肉般活着,他需求的只是物质和肉体的满足,从未有过精神的追求。这样的人面对马致远所看到的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感情波动。因为他只是看到了一幅荒凉的景象,不会产生象马致远那样的与自身生存困境联想的精神活动——思考。在这样的人看来,元曲中所表现的一切都是很正常的东西,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他甚至可能认为马致远是神经过敏,小题大做,无病呻吟。他那时会懂得,恰恰是马致远看懂了、 看透了人的生存境地的可悲可怜。马致远进入的正是人生的一种审美境界,而且是一种更䝺的哲学意义上的存在境界——诗意境界、诗意人生——人是一个孤独的个体。面对孤独、无奈、恐惧、绝望而拼命抗争,面对社会带来的巨大的各种压力而不懈地反抗,似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因为人是终有一死的生物,他的宿命就是终有一死。终其一生也只能是在焦虑、煎熬。主、磨难中渡过,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匆匆走完自己的人生。理想希望还在潘多拉的盒子底面压着哪!人的心中还是一片荒凉。
四
“人在天涯”, 其中“在”字非常重要。“在”是人的行为动词,比如说“我在吃饭”,“我在听音乐会”。“在”有双重含义,一是指空间的,指人在什么地方;一是指时间的和历史的,只有当它出现时,时间才能称其为时间,否则时间就是毫无意义的光阴流逝。同样,也只有人在时间中才能称为历史的;历史因为人的存在而具有实际意义。这就是“这个在”的范围和规定。“在”是指这个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之中。这首曲子中的这个人处于“断肠”的状态中。“在”是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在场,人是在者,而不是我们主观想象的在。想象的在其实是不在,没有在场。比如,我在参加音乐会,我是在场的在者;我想参加音乐会或我在听音乐会实况,这是不在,不在场。这也是说,人是在者,在者可以在场,也可以不在场。而此处的这个“在”,我们不应该从行为动作意义上去理解,而应该从概念的意义上理解,即从人的生存状态方面去理解,从哲学意义上去理解,只有在这种意义上的理解才更加完整更加深刻。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字面意义的分析,那还远远没有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要更加深刻地理解人的真实感受、真切的生存状态,了解人的本身才是我们的真实目的所在。我们不能迷失了方向。
“天涯”也有双重含义,一为实指,指天边、遥远的地方,它的意指是不在家乡和家人身边,与家园和亲人相距千山万水。“在天涯”有一个能指,即指向我们敞开了一个人在社会之中具体而又真实的存在状态,而且是一种“断肠”的痛苦悲伤的状态。这种状态很有可能是个人的宿命。换一种话说就是,一个人是迫不得已、不得不在外漂泊、不得不在遥远的地方求生存。这是他的一种存在、一种生存状态——“人在天涯”,人是在者,天涯是人在的地方,也是人的生存状态,“断肠”是这种存在的后果。这种“断肠”的状态不是一时的而是永恒的。
“断肠人在天涯”这六个字有四层指义,1、人,在者。2、“天涯”,异乡,社会(即天涯)。3、在,此刻的在,时间上的存在。4、断肠,存在的感觉。第一项是在者,人是主角,是社会中的一个存在物,社会就是因为人的存在而存在——如果没有人的存在,社会也就不存在了。一切都是因为人的存在而发生的,这是不容忽视、不可忽略的存在。如果没有人的存在,一切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第二项“天涯”,意指异乡(社会),人不得不在其中活动的场所或现场。因为人只有在社会中经过自己的努力才能满足自己生活所需的东西,才能继续生存下去。第三项是在,在天涯,在异乡,在任何一个人可以去的地方,就是没有在家里,没有在家人身边。因此而引出了第四项“断肠”,它是人的生存状态引发的后果,是人不得不承受的精神痛苦。快乐和幸福感是因为人在人群中事事都随自己的心愿而让人感觉得的一种愉悦。遗憾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别说事事如意,就连自己的身体和行为也要由他人所支配所决定。得到的却可能是痛苦,人怎么能不“断肠”哪?
“人在天涯”,这无疑是说出了人的生存状态的本质。因为人的家园和亲人是人的避风港。避什么风?避社会的风险和苦难。正象存在主义所说的那样:“他人就是地狱”,那么,社会就是人的精神异乡、精神天涯。所谓“寻找回家的路”就是从社会这个精神上的天涯异乡找到一条路回到自己的温暖家庭和幸福港湾。人在社会中就是因为一个人不能自己生存,他要与他人合作,与他人一同劳作,一起做事,一起创造财富,以此来满足个人的生活所需甚至是精神所需。
现代理论,不管是社会学、政治学的关注,还是经济学的、哲学的理解,都告诉我们,人必然生活在人群中,人是社会人、经济人、甚至是政治人。但从哲学和法学意义上讲,人首先是自然人,他在不与他人发生交流、沟通、交往、合作时,人就是一个在自然状态中的自然人,他有他的自然权利,即生存的权利、保护自己合法得来的财产的权利,追求自己自由幸福的权利。一旦人进入人群,投身社会,他就必须交出自己的一部分权利,比如没有绝对的自由,不能因为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损害和侵犯他人的权利,要遵守某些伦理规定和习俗,行为要符合道德规范,等等。在接受他人的服务同时也要为他人服务,也就是我们经常所说的“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此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合作关系、伙伴关系,不是主人与仆人的关系。合作可能是愉快的,也可能是不愉快的;交往可能是成功的,成为朋友;也可能是不成功的,则成为仇人敌人。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中可能产生出来矛盾、冲突、争斗是不可避免的;不如意、焦虑、郁闷、痛苦、悲伤就来了。在这种状态下,人可能会想起温馨的家园和亲人,所以把家园家庭家人视为幸福的港湾、避风港,躲避风浪艰险甚至是苦难。此时此刻的人就是在“天涯”,别管是主观印象也好,客观存在也罢;是唯物的也好,是唯心的也罢,总之,人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在者,一个真实的存在,他向我们展示出一个生存状态“人在天涯”,由不得你不信,由不得你不服,人正在“天涯”并且在“断肠”。
反过来说,在者可以不在“天涯”。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但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他必须能做到满足自己生活的所有需求,亦即“自给自足”,比如说这个人出身于富裕的家庭,一生下来就应有尽有,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我们不禁要追问一句:人能达到“自给自足”吗?这个追问看上去似乎没有意义。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人不可能自给自足,人需要亲人、爱人、朋友、伙伴、同学、战友,甚至是敌人。就算这个人可以做到自给自足,他也需要有人、有一个人或几个人来伺候他,比如管家、厨师、仆人、园丁、司机,就算说话也要有人陪着你说吧?如果没有这些“仆人”来伺候,饿也把他饿死了。所以说,人离不开人,离不开群体,离不开社会。但社会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它是无影无形的力量,它能将人变成“鬼”,比如“白毛女”; 也能将人变成“神“,比如关公;也能把人变成”圣人“,比如孔子;还能将人变成工具。我记得有一本书的名字就叫《人是机器》,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其实把人变成什么都是作为工具而产生作用。
我可能扯远了,还是回到正题吧。
人在天涯就是在社会,就是在他乡异乡,远离亲人和家园。从时间的角度讲,人是终有一死的生者,人生在世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他必须在“天涯”即社会。人因为在“天涯”而“断肠”,只不过是一种存在状态的表面现象。其实质或者说是本质上讲就是,人不得不在“天涯”,是一种生存的无奈,甚至说宿命。在哲学的意义上讲,马致远是把人的生存状态本质去掉了装饰或者说粉饰的东西,直接敞开来让我们看——人是终有一死的匆匆过客。这才是马致远感受到的旷世悲凉。
“
五
人生有三种境界,一种是物质的生理的,一种是心灵的审美的,一种是灵魂的哲学意义的。人可以象泰戈尔那样对世界充满爱意,可以象海明威那样怀着一颗永不言败和怕心灵,象苏格拉底一样永远热爱智慧,永远热爱真理,象莎士比亚一样问问自己,生命应该是继续还是停止,象拜伦那样激情澎湃,象惠特曼那样讴歌自我,……
在这曲子中感悟人生的悲凉,是一种审美的感受,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一种思想的升华,一次灵魂的净化,一种对人的生命的感悟。然而,悲凉不同于悲伤,也不同于悲悯,也不同于悲愤,更不是一种悲哀,它就是悲凉。因为悲哀是一种悲观论调的情绪,它与悲凉是两种不同的东西。而曲子中没有让我感觉到这种东西的存在,而是一种深深的悲凉和孤独。那种凉仿佛凉到了骨髓里,它就是那么一种凉,让人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冷彻脊髓的感觉。但其中没有悲怨和悲恨,是隐隐约约有一丝丝悲情。我们不能说它是悲观论调的东西。说它不同于悲观是它没有绝望的东西在其中。而悲凉中没有绝望。悲观原来是佛家的术语,见于《法华经·普门品》,救人于苦难之中曰悲,悲观者常常指怀有救苦救难之心而观察众生的人。后来才引申为一种对生活失去信心和希望,对生活中的一切抱着什么都无所谓都不在乎的人生态度。
人生如戏,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生存困境中面对人生问题,上演着人生的大暴露剧——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每一场每一幕都是真实的。每一个有理性的能理智思考问题的人,都会表达灵魂深处存在的情感、欲望、梦想,那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生命激情。同时也会意识到,人生中充满了沟沟坎坎,充满荆棘,杂草丛生,死亡和痛苦都是不可逃避的人生难题。那么,人应该如何生存就成了尖硬刺骨的问题——是向死而勇敢地活着,还是死而后生(置死地而后生)?用哈姆雷特的话说:“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人生)必答的问题。”大多数人的人生都处在对物质利益追求和满足自己生理需求的境地。少数人追求心灵的解放,用审美的目光去看世界,选择正确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诗意地生活,幸福快乐地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只有极少的人会才能用哲学的眼睛审视人生,他们一生都在追问生活和生命的终极意义,他们会探寻一切事物的存在,欲求绝对真理。他们可能与世俗同流,但他们不会与世俗合污。他们可能不被世人理解,会招致都很很多人的置疑甚至是怨恨,但他们不会放弃自己的爱和追求。他们会做一个不愧对自己,也不愧对美好事物的人。
马致远在《秋思》这首曲子中虽然写得那么唯美、那么深沉,却表现出一种悲凉和凄苦,也暗含着一种不屈的精神,对生活的审美感叹,对生命的热爱。这种审美和爱欲(对一个事物的激情)暗示我们应该热爱自己的生命、热爱大自然中的一切。如果我们看不出马致远的真正诗意,我们就白读这首“神曲”了,辜负了马致远的一片苦心——为那些沉陷生存困境的人们指出的一条获救之路——爱之路——爱自然、爱生活、爱生命、爱人类,还有爱智慧。爱是人类千古不变的永恒主题,它能治疗人生的苦痛,能求人于危难之中。“拥挤的人群不如拥抱温暖”。
但是,我们也不要忘记了鲁迅提醒我们的那句话:“梦醒了却(发现)无路可走!”如果真的是那样,那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人生痛彻心扉的悲哀。这也证实了哲学意义上的——人是无家可归的,因为人所期盼和追求的幸福家园是那么的虚幻和模糊,那么遥不可及。那是不是进入了一种虚无的状态?我不知道。可我们是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地、乐观和诗意地活着,还是面对人生苦难的焦虑不安和终有一死的恐惧,好好地过每一天?过去是已经走远的现在,未来是一天天走近的现在;过去是我们可以回忆的温馨,是我们要以热忱的态度迎接的、将要到来的每一个现在,不要盲目乐观,要认真地问问自己,自己的人生应该如何走下去?我要说是的,人生的境界有很多种,悲凉只是其中的一种,也许是很重要的一种情感。悲从爱而来,孤独也不等于绝望。
马致远的《秋思》是一首不朽的绝唱,它在我们的心灵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和印象,它在呼唤人性的觉醒和觉悟——珍惜生命、热爱生活。
当然,“同样的文本,无论它被直接引用还是正确概括,根据不同的解读方法其含义可以截然不同。”(科耶夫《黑格尔、马克思和基督教》)每个人可以对马致远的《秋思》有不同的解读,我完全理解,因为每个人的修养、理念、立场不同。我的看法是,人可以与整个世界、与自己的宿命拼斗,却不能与自己斗!是要过道德的人生、审美的人生、还是过哲学的人生?人只能靠自己,只能自己选,谁也帮不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