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不同的新加坡

妹妹问我:有没有注意到邻居家的狗?从盛港地铁站,坐几站巴士,就能到达这片新建组屋区。每层六户人家,有两部电梯。这里住宅很宽敞,但人们还是习惯开着通风门。我能看到那只狗,懒洋洋趴在地板上,吐着舌头,有时陌生人从旁边经过,会狂吠好几声。
过几天,妹妹要在洲际酒吧举办婚礼,她是一名工程师,定居新加坡很久了。在舒适的客厅,木色餐桌、皮制沙发,安静等待工作的扫地机器人,我想到了亚非言(Alfian Sa’at)的短篇小说集《马来素描》。
他是新加坡的剧作家、诗人,马来裔,一个“爱找麻烦”的人。这部小说集,像是一个丰富的万花筒,讲述了另一种“新加坡故事”。从街道、老旧组屋、监狱,到变化的岛屿、消失的乡村,写下了现代化浪潮下,一个又一个被消音的小人物。
我说,当然,它看起来很凶。妹妹继续说,因为宗教的原因,很多马来人不喜欢狗。如果碰到电梯里有狗,他们会选择等下一班。有些会直接走楼梯,受不了狗遗留下来的气味、毛发。《马来素描》,也讲了一则关于狗的镜像故事:
在富人别墅区,洁敦认识了从印尼来的欣塔,她受雇于一个华人家庭。每天,欣塔要带着一只德国牧羊犬出门散步。她问洁敦,附近哪里能找到一些土?如果一个伊斯兰碰到了狗,需要进行一种叫sertu的清洁仪式,需要一份土、六份清水混合而成的水。
但在新加坡,几乎没有荒地,想要挖到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天后,洁敦送给了她,马来西亚产的软土肥皂。这种香皂符合sertu的清洗标准,一种更现代化的宗教设计。但洁敦得知,欣塔在家中,还需要承担洗狗的工作时,同为穆斯林的她,决定做些什么。
“我和丈夫说了,尽管我们并非真的需要女佣,但如果你想离开那栋房子,我们不介意当你的雇主。”
故事的结尾,暗含了一种相互理解的未来。华人邻居来拜访洁敦,表示他们很喜欢欣塔,以后她可以不用照顾狗。“我们的儿子过世后,太太想丢掉所有跟他有关的记忆,唯一没办法摆脱的是那只狗。那只狗对我们来说,不只是动物。有时候它在夜里嚎叫,我感觉它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和太太。”
那一刻,隔阂正在消除,洁敦很同情这个男人,连同那只偶尔会嚎叫的牧羊犬。她也想知道狗的名字。“她其实想问那只狗的名字,仿佛这能让她理解伟强的失落。”
可惜的是,不论是《马来素描》之后的故事,还是新加坡的现实社会,这样的相互理解,依旧是匮乏的。很多人,依然认为狗是不洁的动物,并忍受着狗带来的烦恼。牵着狗散步的人,已习惯在电梯、过道,肤色迥异的邻居眼神的不安、温怒,或是无声的离开。
乐高城市
你来到了新加坡。旅行指南会告诉你,这是一个阳光明媚、四季处于夏天的岛屿国家。但对于上海、武汉、重庆的夏天来说,这里的炎热不算什么,甚至到了傍晚,或者是雨后,你能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凉意。
这是一个梦幻的城市,一百年来,吸引了一拨又一拨的移民,从早期的种植业、码头工人,到工业、金融等专业人士,以及众多亚洲富豪、Web3创业者。新加坡还来不及梳理这些历史时,扎哈、贝聿铭、伊东丰雄等设计的现代建筑,一栋栋拔地而起。
可以说,这里是驯化之都。樟宜机场,有着梦幻瀑布的室内花园,种有120种世界各地的植物。不只是植物,还能从严苛的法律、历史、日常的微小政治来阐述这些。一个在新加坡居住很久的朋友,她叫童言,称这是一座乐高式城市。它很年轻,一直处于变化中,但有着目的性很强的规划感。这是一个现代、舒适,但呆久了会觉得有些无聊的所在。


如同,一个精密的时钟,一个提供高福利的安全屋。为此,《马来素描》作者亚非言,发出了一种不合时宜、刺耳的声音。他一直是新加坡社会问题的批评者。1998年,21岁的亚非言凭借首部诗集《激烈的一小时》进入公众视野。这其中,有一首饱受争议的诗歌《新加坡,你不是我的祖国》。
一年后,他的首部短篇小说集《走廊》出版。此后,亚非言更专注于剧场,他创作了包括了《亚洲男孩三部曲》《新加坡剧场之死》《马来亚之虎》等几十部戏剧,涉及了种族、政治、性少数。2016年,短篇小说集《马来素描》出版。小说家依然关注着,在新加坡的现代浪潮中,失落的少数人。
翻开《马来素描》简体中文版,目录被设计成了一个罗盘、时钟的样式,排列有48篇微小故事。这本书,也是以时间、空间出发,阅读完后,像是度过了新加坡的一天。从清晨五点的巴耶利峇开始
,一个男孩想要在黑暗中,这样会感到和万物更加亲近,去做礼拜仪式。他也许会听到来自军用机场的轰鸣声。
时钟不断在拨动,天亮了,街区来到了芽笼士乃、淡滨尼、直落布兰雅、中午十二点的丹绒巴葛、巴西班让、武吉巴督.....最终,在凌晨三点的加基武吉结束。这些场景的描述,几乎没有戏剧性,更接近于一种白描,和对他人生活的一种想象。
小说家写下了:从海边露营回到地铁上的人、翻看刚过世的母亲,遗留下来的食谱、三个小时没碰香烟的男人、踢完球回到租屋的男孩们、谎称在读《古兰经》其实偷读漫画的小学生、梦到母亲在乡村故乡的人,只不过他从未去过……….
这样的素描,会让敏感的读者意识到,文学和生活的关系。无论,我们是新加坡的游客,或只是上海、北京、昆明的居民,在地铁、餐厅、公园,或是商场、写字楼的短暂电梯时间,总会注视着不同的陌生人。也许,我们还偷听了几句他们的谈话。但我们很难得知,他们是谁,背后有什么样的故事。如同小说一样,总有一闪而过的人,人物的故事并没有得以展开,充满了未知性。
正是这些的碎片,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社会。阅读《马来素描》时,总有一种轻微的压抑氛围。小说中,常会提到组屋,如今80%的新加坡人都住在这样的公共住宅。最为贫穷的家庭,只需要付很少的一笔钱,也能租到一间组屋。近几十年,人均居住面积不断变大,组屋的设施不断完善。
这是一项很成功的居住政策。但住在组屋里,也意外着让渡了一些自由。1989年,新加坡出台了法律,禁止人们在组屋里养猫。理由是,猫可能会对邻居造成不便。如果主人没及时清理脱落的毛,可能诱发慢性呼吸疾病。但养狗是允许的。
走出组屋,公共空间有更严格的限制。晚上十点半,人们不能在餐厅、公园、马路、组屋楼下喝酒,也无法买酒。更不用说,要在指定位置吸烟,并且不能乱扔烟头。这些措施得以落实,需要动用强而有力的监控体系。
在《垃圾女孩》里,写了一个便衣执勤。这份工作隶属于环境局,执法的中年男性常会拿着本《新报》,他可以假装读报纸,来方便监视四周。那位便衣会在巴士转运站附近巡逻,每天能抓到八个违法者。有次,他看到了一个青年点了烟,尾随而去,但可惜的是,对方从口袋里拿出了携带式烟盒。
这种鬼鬼祟祟的工作,让他很不自在。很快,他看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点燃了香烟,却把烟头扔在了地上。他拿出了环境局证据,称罚款二百元新币。女孩用马来语说,“BANG,可以再给一次机会吗?”
BANG,是哥哥的意思,执法者感到了一种亲密感。日常生活里,很少会有女孩和他这么说话。罚款之后,他偷偷捡起了那个烟头,上面留有口红印。他要去商场里,搞清楚唇印上的色号。如同王家卫的都市故事。
在《证据》中,一个男人被怀疑为宗教极端人士,关进了监狱。因为没有被判决,也无从知晓出狱的时间。感化委员会的人,会定期拜访这个家庭——他的妻子、两个小孩。表面上,是为了关心他们的生活,实际上是另一种审问。 “你一开始来的时候,问我怎么看巴勒斯坦,问我关于以色列、美国、伊拉克的事,你们也问他这些问题吗?怎么可能六年都在问一样的问题?”
“那你可以告诉我正确答案吗?请你告诉我啊,好让我下次看到他时,高速他要怎么回答。“
………
在《送行》里,详细描写了绞刑前的准备工作。绳索必须先用水煮过,弹性才恰到好处。香皂放进布袋里,香味可以让人放松。执行绞刑的地方,被称为“厨房”,有三个红色的活门按钮,A、B、C,能同时吊死三个人。受刑之前,要称好犯人的体重,以此计算需要的绳索长度。也许,会有挣扎、可怕的声音,但一会儿就结束了。
监狱官达兰,被选为了负责绞刑的人。但上任一周后,他宁可放弃退休福利,也决定辞职。“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感激辛格先生跟他说明了内部的制度,让他看到如此巨大的黑暗力量。只有那些被刻意蒙蔽双眼的人,才有办法驾驭。”
“当然。因为我的工作,新加坡才能成为最安全的居所。无论是要维护国家的整洁或安全,都得有人干脏话。”
不平等的面貌
整部小说集,常会出现一种声音:要像个华人一样。只有模仿华人,向华人学习,作为少数族裔的马来人,才有可能在主流社会中立足。《他的生日礼物》里,诺嘉娜告诉小学生儿子,要多和华人男孩交朋友。只有这样,才能学到他们的习惯,比如竞争精神和数学天分。
诺嘉娜是个单亲妈妈,她在小食摊当帮手。为了负担生活,晚上回到了家,她用缝纫机来加工衣服。有一天,儿子告诉她,有个华人男孩快过生日了。她鼓励儿子,让对方也邀请他去生日派对。那一天,是诺嘉娜第一次踏入殖民地时期的独栋别墅。她很尴尬,英语不好,不知道怎么和人交谈。她和儿子是在场的唯一马来家庭。
在小男孩,当众拆开礼物,PS游戏机、乐高玩具、遥控跑车时,诺嘉娜找了个借口带着儿子离开了。她很沮丧,因为她准备的玩具水枪,显得太过不起眼的廉价。
在《抽屉》里,母亲对正在求职的女儿感到忧心,她坚持戴头巾去面试,却一直找不到工作。母亲感到了不公平,她去了姐姐家诉苦:“这些征人广告都要说找会说华语的人。” “有什么办法呢?”已经变成他们的国家了。“
有人如此评价《马来素描》,“世界各地流离失所的原住民的叙述”。作为少数的人,总会有一种逃离的渴望,成为多数的人。如同,在新加坡的马来人,渴望着一个并不遥远的彼岸———马来西亚。那是一个说马来语,遍地都是清真餐厅,还有着国王和乡村的地方。
为了逐梦演艺圈,前往吉隆坡的男孩,那里有更多元的马来流行文化。(《代唱》)学校假期时,两个女孩会坐长途巴士车票,去往吉隆坡,住一家三星级酒店。这里的夜生活更有冒险性,交通混乱,各式各样的人走在街上。她们会好好打扮一份,去武吉免登的某个酒吧,等待男孩们的搭讪。“不,我们上来是为了寻找我们不是谁。”(《星星之丘》)
在《两兄弟》里,哥哥彻底移民到了马来西亚,他开着宝马车来接父母和弟弟,试着劝他们也搬来吉隆坡。这里有好吃的马来美食,更好的发展机会。他在私人电视台当会计经理,现在升迁为了主管。他很不满意弟弟,至今还是纪录片摄影师,而不想成为制作人。
在饭桌上,兄弟们发生了争吵。哥哥抱怨道,新加坡已经变了:“你以前想过他们会从中国聘请巴士司机吗?而且一句英语也不会?像妈这样的人要怎么问路呢?那维持新加坡华裔人口百分之七十五比例的政策又怎么说?”
“我听说在马来西亚,如果你是印尼人会比较容易拿到居留权。”
…………
作为马来人,亚非言在小说中暗示到,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一样,存在着同样的不平等,或者说,同样的特权。我们应该警惕不平等本身。因为在马来西亚,也有不同版本的《马来素描》。感到了压迫的人,换成了华人。
2023年,《五月雪》入围了金马奖的九项大奖,但却无缘在马来西亚上映。这部电影讲述了从广东南渡的粤剧戏班,1969年5月,马来西亚爆发了华人与马来人之间的严重冲突事件。当年官方公布,共有196人死亡,包括了143位华人。这成为马来西亚华人不愿意触碰的历史创伤。除此外,蔡明亮的作品也从未有机会在母国马来西亚放映。
这样的不平等,仅仅来自于种族吗?亚非言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在接受ASYMPTOTE的访谈时,对方问了一个类似的问题:如何看待美国白人特权和新加坡华人特权之间的相似?
亚非言表示,特权理论有助于描述,为什么社会中存在不平等,而不是所有不平等都可以归因于文化。(马来人“懒惰”,华人“勤奋”。)但他并不认同“华人特权”这个词,从历史来看,华人并不是殖民者,而是殖民政府引进的契约劳工。
新加坡独立后,“从小渔村到大都会”,迅速的现代化、精英主义带来了各种社会创伤。“当时东南亚最大的海外华文大学南洋大学被关闭,他们的学校证书被追求英语能力的雇主弄得一文不值,以及他们因华文而遭受到各种羞辱。所以,我不会宽松地使用”华人特权“一词,更中立的描述是“多数人的特权。”
这让我想到了另一本书,社会学家张优远,深入新加坡低收入者的生活,写下了《不平等的样貌》。这部学术著作里,偶尔会出现作者本人,写下了她作为一位大学教授,拥有优渥生活的一种愧疚。“对于拥有不同程度的权力、地位和影响的人来说,理解贫穷和不平等最大的障碍,是我们长期拥有的既得利益。”
在书写中,张优远没有透露受访人的族裔。尽管,从采访对象来看,马来人的数量过高,而华人数量则不成比例的少。她认为,如果以“种族”作为差异的起点,会导致我们的社会不断强调这种差异。这会让我们忽视了,“华人”和低收入的“马来人”并没有太大差别。他们面临着共同的困境,居住环境、工作与生活无法平衡、难以取得公共资源。
《不平等的样貌》的最后一章,张优远谈到了很多文学作品激发了自己的想象力。她列了一串很长的名单,包括了乔治·佩雷克、李翊云、越清阮,还有亚非言(Alfian Sa’at)。书的结尾,她如此呼吁读者:“这就是不平等的面貌。所以接下来怎么办?接下来,我们要拒绝接受。”
END
首发于《周末画报》2024年年度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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