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没写全的“庭前垂柳”

2024年年底刚刚出版的《曲庵如面:江阴市博物馆藏刘半农友朋信札》(邵文松主编,江阴市政协学习文史委、江阴市博物馆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是一部极为值得注意的民国学者书信集。该书全新披露了刘半农旧藏的友朋来函162通,涵盖齐白石、蔡元培、陈垣、周作人(其来信多达41通)、杨树达、沈兼士、钱玄同、黎锦熙、陈寅恪、顾颉刚、徐悲鸿、林语堂、傅斯年、罗常培、魏建功等七十馀位文化名家的手迹,全部原色影印并附释文。这批信札内容涉及政治、语言、文学、地理、民俗、艺术、出版等领域,从学者的交流折射出民国学术的鲜活生态,它们历经时代沉浮,最终入藏刘半农故乡江阴的文博机构,如今又以如此面貌出版,为研究者提供了丰富的一手资料,实为学术界的幸事。
书中有两通信最先引起我的注意。编号20“陈垣致刘半农书信之三”云:
适之先生函一件,录呈,即请半农先生撰安。
弟垣
庭前垂木(柳)……
(此件释文、标点暂按原书所释)

信后附一件“胡适致陈垣书信录函”:
今早偶看江阴金武祥《粟香四笔》卷六,有一条可供故宫博物院诸公的参考。前曾听诸公说及宫中发见“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牌子甚多,皆恭楷书,不详其用处,或疑为宫人望幸的牌子,今按《粟香四笔》云:
道光朝,宫中作《九九消寒图》,成庙书“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字各九画,每日书一笔,至八十一日始毕,宫人皆效为之。
这一个哑谜,无意中被我解决了,望转告叔平、半农、兼士诸公,以博大家一笑。
胡适敬上。廿一,一,廿一。
(此件释文、标点已据影印件调整)

《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陈智超编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和《胡适全集·胡适中文书信集》(潘光哲主编,“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8)未及收入这两通信。
《曲庵如面》卷首有执行主编翁雪花所写的《朋辈多才 流风无尽——江阴市博物馆藏“刘半农友朋信札”综述》,提到把这两通信件放在一起的考证过程。原来,入藏时工作人员先发现这通落款胡适的信,先是疑惑未见上款,再又发觉不是胡适手迹。后来找到陈垣致刘半农的一通便笺(即“陈垣致刘半农书信之三”),觉得内容正好对上。翁雪花认为,胡适很重视“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一谜的解答结果,“不但记在当天的日记中,还特意将这一发现写信告知陈垣,时间、内容都很吻合”,因此她判断:“署名胡适的这通信,其上款收信人是陈桓[垣],推测因胡适信中提到转告半农,所以陈垣在给刘半农的信中,不但随笺附上抄录的胡适信函内容,还用寥寥数句说明,被简略化的‘庭前垂木(柳)’,即指所附抄录呈览函中的‘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因此这两通信实为一通信,合情合理。”
这两通信内容若合符契,放在一起无疑是正确的。但读翁雪花所述考证过程,再看释文将结尾释作“庭前垂木(柳)……”并居左对齐,也只将陈垣写信时间精确到1932年1月又加以表示审慎的括号,让我察觉编者其实没有看懂陈垣的落款时间。
原件图像中陈垣的字虽然有些潦草,但“柳”字他明显只写了前三画,没写第四画那一点及右半部分。“柳”是第四个字,写到第三画,按《九九消寒图》的规矩,应是四九的第三天所写。1932年1月是农历辛未年岁末,辛未冬至是1931年12月23日,“冬至逢壬数九”,当天正逢壬子日,即是一九第一天,可推算出四九的第三天是1932年1月21日(检万年历当然也得到了同样的结果),正是胡适写信的那天!因此,未写完整的“庭前垂柳”实为落款时间,陈垣此信明确写于1932年1月21日。
又承友人夏寅兄见告,《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中收有一通时间定为1934年秋的陈垣致胡适函,正提到“垂柳词故事”:
《元典章校例》已遵示改正数点,仍不甚惬意,奈何!兹将序目录呈,乞正。承示垂柳词故事,谢谢,已照转诸公矣。专此,即请适之先生撰安。垣谨上。
这自然是感谢胡适告知《九九消寒图》掌故的回信,唯释文没有落款时间,十分可疑。检《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耿云志主编,黄山书社,1994)第三十五册所载原信影印件,果有落款时间,竟也是未写完整、“柳”字只写了三画的“庭前垂柳”!陈垣给胡适的这通信当然也是1932年1月21日同一天所写,定为1934年秋完全错误。看来陈垣动作很快,当天得到胡适的来示,马上就写信转告了刘半农等人。

未写完整的“庭前垂柳”既是落款时间,就不能视作“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整句话的简称了,它并不是没写完的附言,不该加上省略号居左排。《曲庵如面》里这一信的释文标点可稍作更动,宜改为:

为了感谢胡适和帮忙转发有关《九九消寒图》的掌故,写便笺的落款时间也就照着《九九消寒图》的规矩写去,陈垣先生真是有点幽默在身上的。■
(《南方周末》网站2025年2月27日,https://www.infzm.com/contents/288515?source=133&source_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