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儒林外史》一百十六:徽州妇殉夫,泰伯贤感旧(下)
接受至亲人的死亡不是一瞬间的爆发,而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王玉辉三女儿死去的第二天,消息传到余有达那里去,余有达“大惊,不胜惨然”,随即备了三牲过去祭拜。当然不能忘了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写材料向上级申请将王家三女儿认定为烈妇。过了三个月,上面批准下来,王家人给三女儿制作了牌位,在祠堂门口立起贞烈牌坊。牌位入祠那天,全县的绅衿都穿着公服相送,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场面可谓宏大。
在当时特定的社会背景之下,能够“制主入祠,门首建坊”的人是有极其特殊的地位的,不过绝大部分是以献出生命为代价。这是统治者所鼓励和支持的,并且为其加上了远远超越了个人荣誉的家族荣耀,因其稀缺性也使得其极具价值。其表层之下的实质,也是一种“御民”的策略。统治阶级通过这些设计好的闪闪发亮的条条框框,将民众框定在预设的规范之下,是古代维稳的有效手段。同时,因其所带来的特殊荣耀,也难免会有人为了家族或个人的功利,违背了当逝人的本意。所以从文本出发,我们也可以大胆猜想,王家三女儿主动求死,其本意并不是为了祠堂的牌位和门前的牌坊。当后人在牌坊前数念她一下之时,九泉之下的她是否都会羞愧一下?
女儿初死之时,王玉辉还仰天大笑出门去,到现在却转觉心伤,没有出席女儿的入祠仪式。到第二天,因不忍在家天天看到老婆悲恸,决定到南京作游几天。他已经开始意识到女儿的死给家庭带来的巨大伤痛,情感逐渐从对礼教的麻木中苏醒。在去南京的路上,一路看着水色山光,他并没有心思去欣赏,确实悲悼女儿,凄凄惶惶。到了苏州,想到有一个朋友在邓尉山里,喜欢他的书,何不找他去看看。于是换船到邓尉山。
去邓尉山的船要到晚上才开,这期间还有一个大白天的时间,王玉辉打听到六七里路外有一个虎丘山,便去玩玩消磨时间。途中看到一个穿白的少年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从女儿死去那天的大笑,到女儿入祠时的心伤,决定到南京舒缓情绪,再到现在的热泪滚出。这是王玉辉接受失去女儿的整个过程,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从反常到波动再到崩溃的缓慢过程。我认为这种情绪变化更加契合正常人的情感变化,所以每当我看到影视作品中失去至亲之人后那种瞬间爆发的情绪,多少都觉得有点过于失真。
王玉辉一直游到晚上,差点赶不上去邓尉山的船。坐了一夜的船,一直来到邓尉山。找到朋友的家,却发现门前垂柳掩映,两扇门关着,门上贴了白。贴了白就不对劲了,王玉辉赶紧敲门,只见朋友的儿子,穿着一身孝服出来。原来老朋友辞世不久,王玉辉眼睛里的热泪再一次滚了出来。朋友还不曾尽七,灵柩还停在家里。王玉辉恸哭了一场,倒身拜了四拜。又将自己盘费买了一副香纸牲礼,把自己的书一同摆在灵柩前祭奠,又恸哭了一场。王玉辉住了一晚,在老朋友灵柩前辞行,又大哭了一场。
在短时间内失去了女儿和老朋友,王玉辉心情想必是极为复杂和痛苦的。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擅长讽刺批判儒者的的迂腐和封建。王玉辉不免也有传统儒者的人格缺陷,但是作者这样设置情节又让我觉得有点下手太狠。女儿的离世对王玉辉已是极大的打击,从王玉辉对这件事的整个情感历程来看,他也并非完全受封建礼教的荼毒而完全丧失人性之中该有的本善。他本想借着游玩舒缓心情,却又送了朋友最后一程。这对于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来说实在过于残忍。
离开老朋友,王玉辉来到南京。拿着自己写的书找虞博士,虞博士在浙江做官没在;杜少卿找虞博士去了没在;庄绍光回老家修祖坟去了没在;迟衡山、武书都到远处做官去了都没在。倒是又遇到了当年同案进学的同学的儿子邓质夫。在邓质夫的带领下,王玉辉游览了泰伯祠,如今的泰伯祠已是布满灰尘,早就没了当年的盛况。想当年在虞博士的主持下,众位雅士大祭泰伯祠,简直就是名坛的鼎盛。自从虞博士离开南京之后,泰伯祠开始败落,名人雅士们开始四散。
作者写泰伯祠的盛况,或许是一开始对恢复传统儒家文化理想抱有些许希望在的。但是最终社会反馈给他的,让他又认为梦想是终将破灭的。泰伯祠顾名思义是为了纪念泰伯。泰伯又称太伯,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长子,周文王姬昌的伯父,是创建吴文化的先驱。因其高尚品德,被后世尊称为 “至德先君”,孔子在《论语・泰伯》中称赞泰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所以“泰伯”可作为传统儒家的礼义文化的象征。
泰伯祠也就可以理解为是为了弘扬儒家的礼义文化等而建立的。它的败落象征着以儒家道德观念和文化价值为核心的理想追求在现实社会中逐渐崩塌。名人雅士们是文化传承和传播的重要载体,他们的四散意味着文化传承的链条出现了断裂。两者的走向预示着社会风气的彻底转变。曾经以文化、道德为追求的风气逐渐被追求功名利禄、物质享受等世俗观念所取代。社会从一个相对注重精神追求和文化修养的状态,转向了更加务实、功利的方向。这也就是作者所看到的现实社会,作者写泰伯祠的败落,也是他对社会回归传统追求的失望。
接下来,王玉辉向邓质夫借了点盘缠,回家了。临走前把自己写的书留下来,等各位雅士回来再由邓质夫代为传阅,也不枉白来一场。他的书能成功受到推荐吗?
下篇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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