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说16
我的二爷爷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因为身份的问题,给他的人生造成了很多的困扰,他愤恨的上过房揭过瓦,在我们这里叫造反。这个造反没有政治含义,就如同小孩子作死,大人会训斥道“你要造反啊!”是一个道理。
我信“他造反”这件事。
年轻人总是自负满满,也总相信现在的自己仅仅是怀才不遇,造化弄人。横冲直撞的闯荡世界后,发现书里的世界和书外的世界迥然不同,遂愤世嫉俗,怨天尤人。
历经坎坷,难以为继,感慨一声:世事无常!而后,心灰意冷,得过且过。
上房揭瓦,不过尔尔。
是身份还是自我,无论哪个是根本原因,反正二爷爷没能把自己的一生经营的很好。他找了一个四川老婆,但没有生育自己的孩子。
二奶奶有她自己的儿子,儿子结过婚,也生养了一个女儿。这个小女孩生在天府却长在中原,除了她的奶奶似乎无依无靠。鉴于幼女可怜兮兮的生活在这片没有父母的异乡,我推测,她的父母应该离异。
按照我们微弱的亲情关系,她应该算作我的小妹妹。我每一次见她,都觉得她可怜兮兮的,其实我小的时候就够可怜了,连我都觉得她可怜,那她就是可怜到家了。
小妹妹沉默寡言,跟着她奶奶出来,也只会躲在老人的身后,低着头,揪着老人的衣服拧疙瘩玩。
我们给她吃零食,也不太零,包子花卷一类的吧。她不回话也不会撒开那个疙瘩。
奶奶走,她就跟着走,奶奶停她就跟着停······我觉得她一定属狗。
从小没安全感,因为没有妈。从小孤僻,因为身边也没有爸。从小就沉默寡言,因为即便是她,也听不懂她奶奶一口流利的四川话。
我曾骄傲的以半个川人身份和这位正经的川人聊天。
失败了。
而且是惨败!一个字都听不懂,交流全靠手舞足蹈外加揣测。急的我满头大汗!自此我再也不提我半个川人的身份,也失去了最后的异于常人的傲娇。
于是我更加崇拜我奶奶了,我奶奶的冀味川普,靠谱!
连我这种极富身体语言能力的人都无法与二奶奶交流,更不要说那个只会拧疙瘩的小妹妹了。于是那个小女孩最亲近的人,居然是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爷爷。
万幸,那个老头虽然性情乖戾,见了这个娃娃居然还能卑躬屈膝。怎么说呢?一物降一物,非物理现象,现阶段科学不能提供合理解释,暨,传说的血脉压制吧。只是,反向输出了。
我的二爷爷生前是一个很牛皮的人,毕竟上过房揭过瓦,造过自己家的反。没点心理素质,这活儿干不了。但这还不是他最牛皮的地方。命运多绛让他离经叛道;时代的调侃让他混不吝;性格上的孤僻让他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的勇士。这么说吧,穿上铠甲,有头毛驴,扛着铁锹他就能对着磨坊的风车冲过去。
而且我觉得,他能赢!
二爷爷也是一个北漂。和我姥爷一样漂失败了。但跟我姥爷不同的是,这并不影响他堂吉诃德式的浪漫英雄主义。他北漂的时候,有一份收破烂的工作。别看这工作不体面,在北京却光荣的很。
在北京,破烂意味着历史;历史意味着古董;古董意味着财富;所以破烂意味着财富!
作为北京文化的一绝,破烂文化颠覆着影响着老北京几代人的思想观念,一个破瓷器炒的比一家上市公司的价值还高!这是什么概念呢?元宇宙之消失的宇宙?
能把破烂炒出A股的价值概念,可见北京文化的强悍。
我的二爷爷不是北京人,自然也不理解北京人的破烂文化,他也就是“酒干倘卖无”那两下子。情境与性格更是相似。北京这地方富得流油,即便是收破烂,也给他攒下了丰厚的老本,他将用这些老本来反抗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把这些老本再一次置了土地!
那些没人稀罕的荒地草地盐碱地,他都包了下来。一下子又凑了几十亩。
我无法理解农民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对土地的眷恋!也许这本就是农民的生存之道。
对于他来说,这些地是他出卖尊严换来的,这些地无疑就成了他最倔强的尊严。为了守护这几十亩荒地的产权问题,他再一次去了京城,不过这次不是漂,而是告御状。
这种事在戏文里倒是听说过,我很难想象它的真实性,戏文里还夸薛平贵呢,连我奶奶这种大字不识的人都骗不过。所以告御状这种事,我怎么可能会信!
我对“信”这个字信不过,我的信仰是“不信”。我不信鬼,不信神,不信道,不信主义,不信教条···我什么都不信,在我的内心世界里,一切都值得质疑。所以我什么都做不来,因为做的来是需要“信”的。就好像冲破那段动荡历史的束缚的,是那群相信“相信”的堂吉诃德式的勇士。
二爷爷就是那种相信“相信”的勇士。
他带着一个斗大的“冤”字去了一个最中心的地点,然后中心地点的人派了专车把老人家送了回来。从此,地方对于我二爷爷的任何诉讼一路绿灯。
能把人人不信的事做的让人相信了,于是他成了我们这里最大的传奇。
信念这玩意儿,可真不是故事,它连带着的可是生命。
这还不算完,为了给这几十亩地要个说法,他和村长不停地战斗,据说他穿好寿衣,躺在村长家门口,视死如归。比当年抬棺出征的左宗棠还左!
这个故事说明,我二爷爷有勇有谋,最起码他读过左宗棠的故事。左宗棠一生追求诸葛,估计二爷爷觉得想追求诸葛的人太多了,翻牌都轮不到自己,自己就不凑热闹了,于是追求左诸葛。且不是学鸡汤,而是学到了精髓,高人啊。
二爷爷去世后,我在他家里翻到了很多纸张泛黄的古书,估计是在北京收破烂得来的。看到这些书,我对他肃然起敬。我的二爷爷名声很不好听,那时的我还很年轻,名声很能左右我的思想态度,因此我对这个老头一直没什么好感。翻到那些书后我才反省自己的认知,二爷爷不是个胡来的人,他只是思想上与人格格不入,最起码他知道尊重知识和文化。
他真的很懂文化!他在我们村的大街上书写了很多打油诗。用来揶揄村长。那是我们村的唯一的帖子,可惜没人回复。
但那些书,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的稀奇古怪,可见老头儿学识甚杂!这些书稍有不慎,就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我一直在想二爷爷的“混”之名,这些书恐怕难辞其咎。
而且,这世间有这么多的书,我们到底该看什么样的呢?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我很久、很久。
正是因为“混”这个骂名,我对二爷爷一直敬而远之。我从不看他的为人,他的性情,他的孤僻,只看了他的骂名,就决定了我对他的认识。
人都是这样,傲慢与偏见蒙蔽着我们的双眼。
如果他真是一个混蛋,他怎么可能上演一出农村版的搭错车呢?
如果他真是混蛋,又怎么会尊重书本呢?
如果他真的是混蛋,又怎么可能在没有后人的基础上攒下一份家业呢?
如果他真是混蛋,又怎么会穿着寿衣去村长家···这个大概确实有点无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