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Burn-out(倦怠),到“无益之事”vs“有涯之生”
日前推荐Ezra Klein的播客,讲Burn-out(倦怠。这两日静心思量,他们两位引用的法雲禅师的方法,假如借王维诗句来演绎,就是“行到水穷处“,方可“坐看云起时”。以压力测试将自我逼到走投无路...... 是不是一定要在自苦之后才释然放下?可能,但是有不同的“放下”的身法。精神实质大概是“破执”。付诸实施,无非断、舍、离三字:将自己靳靳不舍的执念推到极致,无可承受,或者看破执念本身的虚妄,终于放下;看上去是放弃,事实上是另一种进取的态势。是否可以认为是消极中的积极、无为表象之下的有为?

有位朋友,身兼三职:大学教师、行政人员,同时还是一位“野翰林”,专注于历史研究。我一直很佩服他如何在这三种身份之间找到平衡,尤其是这些身份背后的价值观冲突。除了对上古史的热爱,他还涉猎博物学,喜欢翻阅雕版古籍。在体制内,像他这样“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人似乎并不少见。科举、出仕、富贵这些“有益之功业”,看淡了放下,但佛祖拈花一样,手并没有闲着:转而去做那些“无益之事”——这也是一种对意义和人生目标的“破执”,或许可以称之为“有为2.0”吧。
这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出自清代词人项鸿祚(项莲生)的《忆云词丙稿》自序。虽然字面上看似洒脱,但“遣”这个字却透露出几分无奈和不甘。项鸿祚出身盐商家庭,性格倜傥不羁,自我期许很高,但两次考进士都未中,38岁便郁郁而终。可见,智力上能看破,并不意味着身体力行的到位;“放下”不易。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对项莲生的这句话做过考证,发现其原型其实来自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卷二:“既而叹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项莲生将“悦”改为“遣”,字面上只是一字之差,却透露出完全不同的心境。张彦远出身宰相世家,家世显赫,他的“悦”带着一种从容与优雅;而项莲生的“遣”则更多是一种无奈与自我安慰。从审美角度来看,唐代的“悦”与清代的“遣”,风度当然高下立见;但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项莲生的“遣”更能引起普通人的共鸣,因此流传更广。
“悦”是需要家底的,无论是富贵还是清贵。陆游《老学庵笔记》:“隆兴间,有扬州帅贵戚也。宴席间,语客曰:‘谚谓,三世仕宦,方解著衣吃饭。’”其实更早的曹操在《诏群臣》中也说过:“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饭食。此言被服饮食,非长者不别也。”可见,“悦”是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态度,像祭奠先人时端起供品一样,不需要放下什么。
而“遣”则是“行到水穷处”后的感悟,是破执之后的选择。人人都可以有这种感悟,但项莲生的生平告诉我们,“放下”并不容易。中国诗歌中有很多豪放洒脱的作品,但看诗人们的生平,却多是抑郁与拘束。“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所谓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更多是一种梦中的快意。禅宗在中国之所以备受推崇,以及历代在修行方法上的种种发明,本质上是一种求生欲驱使下的心理治疗。禅师的“压力测试”或许正是我们需要的解药。
这些年,作为对“内卷”的反抗,很多中国家庭开始提倡“快乐教育”。但说实话,大多数中产家庭并没有为子女提供终身“悦生”的家底。与其追求不切实际的“悦”,不如更实际一点,给孩子在竞争中留出一片“遣”的空间,让他们在美、情感和乐趣中找到自己的小小园地。“悦”固然好,但正如马援告诫子侄的话:“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如“遣”的“刻鹄不成尚类鹜”,更加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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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 赞了这篇日记 2025-03-03 17: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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