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放下包袱向前走(126)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广州文艺》人员分流,两个编辑室都仅有三四人,不能像原先那样分省看来稿,必须“全国一盘棋”。我突破中南五省界线,当班时看全国自然来稿,外出组稿越走越远。某次我准备出差,编辑室负责人岑之京见同事已下班,递过来一封信,我一看是打印的,内容是向《广州文艺》主编反映,吴幼坚借出差机会,与各地作者建立非正常关系,有损夫妻感情和家庭稳定,并对杂志造成不良影响,请领导加强对该编辑教育约束,云云。落款“知情者”。我生气地说:“这是易文锋的匿名信!”之京问怎么回事,我本想保密,但主编李树政信任他,请他找我了解情况,我也应该信任他,否则这事就扯不清。我知道他作风正派,待人诚恳,不会向外透露信息,便如实讲述事件经过,表明我已和易文锋断交。之京说:“他不甘心你和作者友好交往,希望单位出面打压你积极性。你的表现我们了解,今后带眼识人就是。外出组稿发扬你一贯作风,不要船头怕鬼,船尾怕贼,缩手缩脚。”我很幸运得到领导与同事信任,不必背着包袱出门组稿。
当时我们不要国家财政拨款,自筹资金办刊。每位同事都自觉开源节流,我出差也精打细算。坐火车选晚间,少一晚住旅馆费,还节省时间,天亮到站就开始见作者、谈稿件。有次没买到卧铺,列车员受作者委托关照我,找不到空铺,就把我带进列车员休息处,让我爬到中铺睡。天亮其他列车员醒来,看见我这陌生面孔,我却说不出带我来的人名,幸好当班列车员来做了解释。那时独自去没到过的城镇,与没见过的男女作者交流,觉得治安良好,心里很自在。乘车去湖南吉首,出站口有几个人招手,我径直过去,人家问名字,我才明白他们要接的人在我身后;事先记住我是“黑衣黑裤黑鞋红黑白大围巾”打扮的当地作者,赶紧过来认领“阿坚老师”。出门次数多了,人也坦然大方。从北京经郑州往山东,火车路过河南省安阳市,事前听说道口烧鸡是传统著名特产,就在月台买一只,开车后慢慢享用,不在乎旁人看吃相。早上到青岛,按地址找到市作协,工作人员刚上班,问吃早餐了吗?我手拿在北京买的卤牛肉,还有吃剩的半个馒头,就着开水吃起来。那中年男人看愣了,这南方女人好随性!
很多人以为我不是纯正南方人,因为带有北方女子的豪爽劲。还有的以为我在北方生活过,甚至问是否曾参军,挺雷厉风行注重效率。我答都不是,可能只是热爱编辑工作,在穷山区当过知青,珍惜回城就业机会吧。一次我在安徽合肥参加研讨会,东北作家邓刚、湖北作家李叔德等都出席,会后一起上黄山。我在武汉见过李叔德,他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是我联系的重点作家之一。邓刚之名如雷贯耳,各地编辑笑称今年是邓刚年,《阵痛》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迷人的海》获1983-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他每一篇作品都被《小说选刊》选中,向他约稿者极多。邓刚自幼家住海边,13岁辍学进大连机电安装公司当学徒,随安装队走南闯北广见世面。十八九岁时,他就投出大量稿件,但由于家庭“成分”问题始终没能采用,直到文革结束,他的作品才受重视。工人出身的邓刚很壮实,在黄山那几天穿汗衫,讲笑话,没半点所谓“作家”派头。我自我介绍是《广州文艺》编辑,却没有追着他约稿。不过他听我和其他作家聊天,总自然而然聊到创作方面,就说:“阿坚你天生是做编辑的料。”元旦他从大连寄来贺年卡,写道:“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编辑。”我觉得过奖了,就当作一种勉励吧。
我广泛联系各地作者,无论对方已成名抑或是新人都视作朋友。他们知道我只有高中学历,本人文学创作实践有限,做编辑时间不长,亦没有看低我,乐意将稿子给我,虚心听取修改意见。后来成为作家,翻译家的桂林某出版社资深编辑沈东子,当年是位青年作者,我们频繁通信十分知心。他来广州我带着儿子请他吃饭,还陪他去黄花岗公园拍照留念。另一位桂林青年作者是李逊,他善于独立思考,颇具创作实力,常在《上海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广州文艺》开设实验性栏目“滑浪风帆”,我动用编辑每月一篇“自主权”,力推他的小说稿。我写信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不禁感慨:“这就是四十岁女人的魅力,阿坚的风格。”我喜欢以彩照做贺卡送给作者,东子和李逊也有回赠照片。几十年后看他们年轻的模样,如同美丽的桂林山水,在我心里不曾褪色。
天津除了蒋子龙等知名作家,还有大批处于上升期的青年作者,他们来往密切友情深厚,而我印象中肖克凡是公认的大哥。不过他们都比我年轻,这位大哥也称我“阿坚姐”。他回赠我一张摄于南开中学的黑白照片,介绍道:那个瘦高男孩子身后的那扇门,是周恩来母校的教室的……肖克凡和邓刚一样是工人出身,扎根生活,勤奋创作,一步一个脚印,成长为国家一级作家,编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我每次到天津,都有作者约上一班文友请我吃饭,但也少不了个别谈心。一次我住价格便宜的招待所,房内有几位女客不便说话,走廊又对着值班员,早餐后来见我的作者,请我去附近起士林西餐厅,找个位子坐下来聊。我临近中午回到招待所,第二位作者来见,又提议去起士林,我说刚从那儿回来,他说没关系,附近也找不到合适场所。傍晚第三位作者下班来见,还是带我进起士林。服务员见我一天光顾三遍,由不同的人买单,难免要猜:不知这女人什么行当?
孙砺在天津作者群里是小老弟,一次我利用去北京组稿间隙,坐火车去天津见朋友,因只有一天一夜,他安排我住他家。我在北京与某出版社女编辑洪梅(化名)深谈过,和孙砺说起爱情婚姻,真是百感交集。和我相识于某次笔会的洪梅比我小三年,原先是印刷厂工人,电大中文系毕业后,进入出版社当编辑。她身材丰满,浓眉大眼,有一股野性美。前夫当初看中她的美貌,展开追求,她也被对方的健壮热情迷住,两人很快结婚。婚后对方的浅薄、懒惰、势利眼暴露出来,她越来越反感,两人经常争执,一次丈夫竟动起手来,洪梅坚决离了婚。独身十余年,别人介绍的男人她全看不上,对我感叹:“中国的男人令人失望。”孙砺听到这句也感叹:“中国的女人令人失望。”洪梅说不后悔结婚又离婚,“宁可错也别错过。”我则相反:“宁可错过也别错。”我告诉洪梅,与易文锋的婚外恋错了,收拾残局谈何容易。我没敢对孙砺说易文锋的事,怕他气不过找易算账,将事情闹大。唉,只怪自己所托非人,只有尽快回到正轨上来。
第二天早上,肖克凡来孙砺家,两人买了糕点,冲了咖啡,陪我边吃边聊。他们说火车站不远,上午慢慢走过去。三人聊起各种话题,我心里想说的不敢说,觉得作者朋友都离得那么远,自己在广州很孤单,慢慢就涌出眼泪。他俩看我情绪不佳,又不好深问,依旧从容地聊其他。时间不知不觉溜走,他们说不要紧,天津往北京的火车多得很,再待半天,下午送你去车站。我确实舍不得离开,但又没有勇气诉说憋屈,就这样落泪、抹泪,再落泪,终于不得不走了。他俩站在月台上,向我扬手道别,我哭着不再望窗外。列车启动、加速,坐对面的年轻人一直关注我,此时望着窗外,提醒道:“他们还在!”我知道两位朋友是会等到火车远去,才心情复杂地回家的。
当晚我去洪梅家过夜,那是父母留给她兄妹的遗产,一座两层的旧房,她住二楼。我讲了易文锋先后给方志聪、罗大明单位寄匿名信,最近又故伎重演,给《广州文艺》寄匿名信。洪梅个性比我强,想给易文锋也寄匿名信,说已知真相,吓唬他一顿,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我劝她算了,别刺激他,以免惹祸。我说,湖北方志聪也想过报复易文锋,湖南罗大明倒相当理智,他鄙视易,但不主张找麻烦,叫我提防小人,保护自己。他想明白了,不再企求和我在一起,希望我一家平稳地过日子。洪梅以前就听我说过罗大明,这次赞了一句:“这人还行!”我说你和他都是单身,你是编辑他是作家,可以通信交朋友啊。洪梅答:“好!”
左起:邓刚、李叔德、吴幼坚


黄山:


桂林:




天津:肖克凡、孙砺、起士林西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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