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孤勇得仿若堂吉诃德
车子驶出校园,小心翼翼。车窗没有摇上,李安坐在里面。见不到狂热的影迷跟着车一起跑动。大家都站在原地,定定地瞧着。车里的李安什么表情?没有光,看得并不真切。 这是李安在上海的最后一天,随后他要奔赴武汉,做一场对谈,就结束了《双子杀手》在内地的宣传。一种谢幕的感觉。再见李安和他的新片,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产生这种伤感,是《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将要下片。2016年12月,北京唯一一块能够放映120帧、4K、3D的银幕和器材被工人们一一拆卸,打包,发往深圳。 这一次的伤感,是似乎感知到李安的寂寞。撇向车窗的那一眼里,收进的是他助理李良山严肃的面庞。助理这样不苟言笑,大概导演心头也有一丝惆怅。 明明这一次在内地的行程中,他见了无数人: 北京是复星的张昭、博纳的于冬和刚刚履新中影的华夏董事长傅若清; 在上海陪他参加发布会的是《双子杀手》的主演威尔·史密斯与制片人杰瑞·布鲁克海默; 和他校园对谈的是鲜少露面的复星集团创始人郭广昌。 用媒体耸人听闻的写法:中国影视行业最有权势的一批人,都聚集在了李安身边。 只是李安,带着一腔“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清明散淡。 1947年的大学礼堂 10月中旬的上海,台风天,气压低。采访的酒店守在外滩的南端,挑高3层的大堂空荡庄严,参加婚宴的宾客往来,神情肃穆地合照。 无人知是李安来。 从大堂坐电梯到15层不过数秒。气氛却变得更加安静。记者零散地坐在休息室里。从落地窗向外望去,外滩人流攒动,黄浦江的上空布满密云。 上海的气氛和北京是如此不同——《双子杀手》北京的第一场公开放映,影城用顶级流量的安保措施确保活动的正常进行,观众要先将电影票打孔,才能进入检票口。那个最新改建成可以放映120帧、4K、3D格式的影厅门口站了两排保安。 一切都是因为,这是时隔3年,李安第一次携新片在国内公开亮相。电影放映结束后,我的朋友圈被李安和《双子杀手》迅速刷屏。 上海的气氛直到15号才显得有些热烈。那天上午,李安坐在复旦大学建于1947年的相辉堂中,分享自己的人生感悟。学生们大笑、欢呼、拍手。李安配合地穿上了复旦学子送的棒球服。交流结束,李安准备离场,学生们蜂拥至台前,不要签名,不要合影,只是想和他握一下手。 站在台上的导演已经65岁,他弯下腰,握着每一只伸上来的手,那一刻有点像一个摇滚明星的见面会。有一束光打了下来,照亮李安的脸,他又仿若在为电影弘法,开枝散叶。 李安笑得很开心,像是重返青春,倒是应了电影的主题。 《双子杀手》的一面其实是对衰老和青春的某种探索。李安安排电影中即将退休的威尔·史密斯说,自己不敢照镜子。 我问李安,这是他自己的内心投射吗?李安笑,说只是需要一些比较戏剧性的台词。说完,似乎又觉得应该给我一个更好的答案,于是说,不愿意照镜子,其实就是不愿意面对自己。他也会有这种心情,因为一方面害羞,另一方面却在电影中表现得有侵略性。 末了,加了一句:“所以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 “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特别李安的表达。暧昧不清地缠杂,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剑”同属一套话语体系。这种模糊,拉近了导演和观众、受访者与访问者的距离。李安掌握得游刃有余。 这和李安的电影一样,坦承,但又隔纱望花影,总得自己抽丝剥茧。李安诚实,说自己是《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观众就将目光一起投向这个拒绝礼教束缚的少女,看她最后宁为玉碎,不苟活于世的桀骜。 然后就忘了,或许李慕白才是真正的李安呢? 我说,我们媒体最喜欢做的,就是从角色中找到你的自我投射。 李安又露出他的招牌笑容,那个温和而又显得有些抱歉的笑容,说:“你这么用心做一个片子,你的主角或多或少都是你自己心里的投射。有时候你一个人会分成两个三个角色,都免不了。” 动笔前,我又看了一遍《卧虎藏龙》。电影一开篇,周润发扮演的李慕白下山找杨紫琼饰演的俞秀莲。在徽派建筑里,李慕白说:“这次闭关静坐的时候,我一度进入了一种很深的寂静。我的周围只有光,时间、空间都不存在了。我似乎触到了师父从未指点过的境地。” 俞秀莲惊讶中带着奇怪,问他:“你得道了?” 镜头特写李慕白的脸,透过周润发说出了这句台词:“我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并没有得道的喜悦。相反的,却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 我大惊,这不就是现在的李安? 2013年的奥斯卡奖 李安为举办了91届的奥斯卡贡献了一句最经典的获奖感言——2013年上台领取最佳导演奖时,拿着奖杯,他举起左手,说出那句:“谢谢电影之神。”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之后,有了120帧、4K、3D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又有了同样格式的《双子杀手》。拍摄这两部电影,李安像是触到了电影之神从未指点过的境地。 你看,李安早早就把自己的不安埋在了电影里。于是我重新去探寻他电影中那些人到中年的男性角色传递的信息。 李慕白的中年危机,是某种困惑,于是出关下山寻找答案; 易默成的中年危机,是某种颓唐,王佳芝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施洛姆的中年危机,是某种无根,他告诉比利·林恩,我们在异乡成长,有时在那儿死亡。 到了《双子杀手》,他让亨利·布罗根直面年轻的自己。当一个即将退休的杀手面对青春重回,是不是觉得青春或许有两次,还是会嫉妒这个年轻天真的自己呢? 凡此种种,是不是能拼凑出一种解读李安的可能?中年时代的焦虑不安过后,是不是迎来了对衰老的恐惧? 李安选择的,是让这两个角色对话。所谓青春再临,不过色相红尘。他把这些角色看作心性: “我们人性本身的里面是很难捉摸的,那你愿不愿意去面对它,你愿不愿意跟它打斗,愿不愿意跟它和解,愿不愿意跟它真诚地相处,和平共处?” 他说,自己和那些演主要角色的人,彼此互看。李安看他们的哪些特质像自己,可以用到表演中;演员们看他们的角色是在演导演的哪一部分。 一个镜像的说辞,是他的偶像英格玛·伯格曼最常用的意象之一。 李安感慨,当自己变老后,反倒一些年轻人看自己,就像自己看到伯格曼一样。伯格曼照进自己的梦想,李安又照入年轻人的梦想中。 是的,李安承认自己老了。当我还在和他提中年男性的迷失与困惑时,他说,自己过完生日就正式进入老年期,可以享受减价票了。 他和我说起自己去法罗岛见伯格曼的经历。那是一座北欧波罗的海中几乎没有住户的孤岛,晚年的伯格曼隐居在此。李安说,伯格曼是自己的精神导师,他与牧师父亲,自己与校长父亲,二者的严格程度好像有些相近。他把伯格曼和父亲连接在一起。 当憧憬他30多年后,在北欧的荒岛上真正抱到88岁的伯格曼时,李安形容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说,拥抱的那一刻却像是拥抱母亲。伯格曼的身体柔软,有母亲的温暖。和自己讲的话也很温暖。 我接着问他,那希望自己现在的电影被谁看懂?暗指这个答案也许是伯格曼。 李安没有接下这个问题,反而说:“我觉得电影其实不需要看懂。”他讲起自己的观察:从来没有碰到人会说自己喜欢一部电影是喜欢从头到尾的故事。碰到的都是喜欢的台词、镜头、追逐,一种纯粹的声光印象。 2016年的纽约酒店 在李安之前,电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无人撼动,也没人去想象,当电影变成一秒闪过120张画面会是什么样子。 3年前,也是10月,我第一次见到李安。在能俯瞰中央公园的酒店里,我把自己刚看完《比利·林恩》的激动倾泻给他。当时没有想到的是,时隔4年的新作,竟然是用最新技术自己端详人脸,从而拍成的一部意识流小说。 李安告诉我,《比利·林恩》拍摄时没有能放120帧、4K的放映机,只能改装空军飞行模拟器来试试看。剪片子时,器材只能放60帧,清晰度不到2K,全靠猜测。当第一次看到120帧、4K、3D的版本,他那个晚上激动到难以入眠。 虽然当时李安一心想拍的《马尼拉之战》资金难筹,但仍然有大制片厂愿意投资李安这个“疯狂”的技术尝试。原因之一,大概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成功,让李安成为好莱坞最有权势的华人导演。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首场发布会就能说明这点。酒店的窗外能看到中央公园的绿荫。酒店内,李安坐在正中间,身边环绕着克里斯汀·斯图尔特、加内特·赫德兰、范·迪塞尔以及史蒂夫·马丁。可以说,这就是一部好莱坞A级文艺片的阵容,这就是李安权势的象征。 2019年,在上海的酒店里,我对李安说,你可能是好莱坞最有权势的华人导演之一,甚至没有之一。 李安反问我:权势? 我坚持这个形容,如果没有所谓权势,在跟红顶白的好莱坞,不会有大厂愿意拿出钱让一个华人导演做实验。电影是艺术,电影是真理,电影当然还是生意。 这是李安最有攻击性的一面:他以一人之力,去扛起了某种变革的可能。 中国观众迅速地拥抱了这种变革: 2016年,北京和上海两块能放最高格式的银幕,贡献了单张银幕千万票房; 2019年,《双子杀手》上映首日,中国能放映最高格式的银幕将有30块。 2016年,美国的这个数字是2;2019年,这个数字是0。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高帧率格式在美国行不通?李安在北京给出了答案:“我觉得中国观众对电影还是很热心。电影看了一百多年,影视这个样子演了很多年,其实很多东西已经僵化了、制式化了。我觉得,全世界很多地方的观众好像都有种疲惫,像美国就有一种疲惫的感觉。我觉得反而这边,大家对看电影这件事好像还挺带劲的,所以我觉得充满了希望。”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制式化的好莱坞,怎么能允许一个黄皮肤的外来者去撼动他们的根基。常年稳定在4万块银幕的美国,影院经营者会允许一个搅局者的出现吗?当詹姆斯·卡梅隆60帧的《阿凡达2》还没有出现时,好莱坞会允许把高帧率电影的“语法”交给Ang Lee来诠释吗? 这两个答案都是否定的。当我说起120帧电影是对既有制度的挑战时,李安用我们的采访间做了一个类比: “你们现在做的这些东西,都是好莱坞学来的。怎么进场,谁带你出去,我亲眼见到,就是好莱坞学来的,再做稳定的发挥。所以这一套东西你要去改变它、挑战它,其实相当困难。” 僵局之下,或许能明白为什么导演如李安,推进项目也如此的困难。我再次问起《马尼拉之战》的情况,这次筹到的资金,其实已经达到了这部讲述拳王阿里经典一战的电影预算。 “它更文艺一点,差不多同样的钱,就比较难筹到足够的资金。只欠东风,那就暂搁了。希望将来还是有机会拍,是我梦想的故事。”李安说,现在的缘分是等来了《双子杀手》。 观众们大可以将《双子杀手》作为《马尼拉之战》前的一次演练。在这场有10亿人收看的比赛里,阿里直到第14回合,才靠一记技术打击获得了最终的冠军。要拍这场比赛,不仅仅是两人挥拳的感官刺激,还有两人心理上的博弈。归根结底,是李安最擅长拍的人脸。 《双子杀手》里有这样一幕难忘的画面,当威尔史密斯和自己的克隆体一起揭开另一位杀手的面具时,发现那是一张自己更年轻时的面孔。这个将死的克隆人看着51岁和23岁时的自己,脸上没有恨意,反而是一种茫然的纯真。 那一刻,120帧所带来的细微表情给你的触动,可能比之前他在火焰中行走的画面还要大。看到这些画面,我知道李安为什么迷恋。 李安活在120帧电影的世界里,孤勇得仿若堂吉诃德。可是骑士文学过时了,而李安指涉的明明是一种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