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途中竟然不期接到了丧母的讣闻 —— 018 《刚朴诚拙曾国藩:第一名臣与晚清巨变》
第五节、丧母的噩耗
咸丰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曾国藩出京南下,临行前他特意将家事交给了好友毛鸿宾料理,其中主要是家中的老小及个人的债务。

毛鸿宾(1806-1868)字翊云,山东济南历城县人,他与曾国藩是进士同年、翰林院同僚,后来于咸丰十一年累官至湖南巡抚,成为湘军征战的有力后援。曾、毛二人关系很好,因此曾氏在离京时将家事拜托给了毛氏。
七月十三日,曾国藩途经安徽宿州。此前朝廷曾命周天爵署理广西巡抚,配合钦差大臣李星沅一同镇压洪杨起事,周氏这一年已经七十六岁了,加上战事不利,他也很快病倒了,不得不回籍休养。当周天爵听闻曾侍郎的消息时,特意致函邀曾氏相会于旅店,二人纵谈今古,自夜达旦,想来广西之事一定是二人谈话的重点。
二十五日,当曾国藩行至安徽太和县小池驿【1】时,不期接到了一道讣闻:“江太夫人于六月十二日薨逝。”真是一道惊天霹雳!
祖父母没能见到,十二年未见的母亲,眼看就要母子相聚,如今竟也天人永隔!而且时间上是如此巧合,偏偏是自己觉得真正有希望请假回家的那一天(六月十二日)母亲过世,看来是上天在有意责罚自己的不孝!
江太夫人一向忙里忙外,身体还算康健,据说她是在听到自己“一品夫人”的封赠之后,实在是高兴过头,以至“一笑而卒”,因此她的死讯才如此突然。就如曾国藩的岳父家一样,曾母的家世也非常奇特,据称从曾母远祖江嘉爵到其父江沛霖共计六代,家族中都没有一个女孩活到成人(很多可能也是被遗弃了),江沛霖原本也想把这个家中最小的女儿遗弃,可她实在命大,家里人就把她留了下来,并给她取了一个“怜妹子”的乳名,后来才改作“玲妹子”。
星冈公与江沛霖是好友,他每次往返湘潭等地时,都要在江家落脚,后来他就发现江家的这个女孩不畏劳苦,还识得几个字,便有意让她做长媳,待江沛霖看过了曾麟书之后,也非常满意,两家于是在嘉庆十一年(1806)定下了亲事,两年后完婚。
江沛霖虽然屡试不第,但他总是规劝女婿曾麟书要不废读书家风,如此才有望一新门庭,曾国藩十岁前后也一度到外祖父的门下读书,据说有一回他掉进了井里,还是外祖父及时赶到救了他的小命;江沛霖享年八十六岁(1750-1835),有幸见到了外孙成为举人的那一天,也算是可以瞑目了。江家原本要比曾家更为殷实,但江沛霖“轻财好义”,遂致家道中落,子孙中又没有一个争气的,以至于家境每况愈下,多半是到了曾国荃掌军之后才得有力改观。
江氏一生勤谨,而且经常说一些自立自强的话,比如家中有人曾以人众家贫为忧,江氏则说道:“咱家里这些孩子,有攻读的,有耕作的,有做买卖的。我在家里辛苦些,孩子们在外面辛苦些,还用担心受穷吗?”【2】为了缓解劳苦,江氏偶尔还会说些笑谈,这一点也被她的大儿媳欧阳氏给继承了。江氏一生坚贞要强,不肯有所停歇,曾国藩认为这种“倔强”的“母德”泽被了曾氏众兄弟,可谓施惠无穷,他后来在给九弟的一封家书中就指出:“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谓至刚,孔子所谓贞固,皆从倔强二字做出。吾兄弟皆禀母德居多,其好处亦在倔强。”【3】
在为岳父撰写墓表时,曾麟书也一并表彰夫人道:“顺而贤,孝而有礼,与麟书共事高堂四十有四年。攸助于艰难事苦之中,育诸子以成立,筋力亦云瘁矣……余为此铭,不禁伉俪离别,有亡琴之感焉。”
对于母亲的猝然离世,在给儿子纪泽的家书中,曾国藩这样沉痛地分析道:我德行不修,无实学而徒有虚名,知道将会有灾变落在身上,内心畏惧很久了;谁曾想上天不来诛灭我,反倒将祸事加在我母亲头上。回想我平时隐匿的大罪真是不可胜数,一听到母亲的死讯,真是无地自容【4】!
痛悔万分的曾氏自然大为悲恸,随即改换服色准备回乡奔丧!祖父、祖母死是不需要官员丁忧的,但若是死了父母就必须回乡丁忧守制,一般为二十七个月,汉臣尤其需要如此。

曾国藩准备取道湖北东面的黄梅县回湘,可是没能雇到船,只得乘坐一小舟先到了江西九江府城,然后雇了一条大船溯长江西上。此时,由于太平军正在湖南境内攻城略地,曾国藩的归途也受到了很大影响。
还在六月时,太平军北上相继攻陷了桂阳、郴州,又由安仁、醴陵入犯省城长沙。湖南境内的原有的天地会等势力闻风而动,湘乡境内尤其不安分,知县朱孙诒深恐酿成大祸,因而缉治甚勤,他晓得仅靠官府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因此礼请本县的儒士、乡绅罗泽南、李续宾兄弟、王錱、刘蓉等集结乡勇,加以训练。湘乡原有李登胜、李续宾父子组织的自保武装,随后才进入了募勇训练的阶段,后湘乡团练发展到了三个营、一千多人,并且还有专人负责粮草、兵器等后勤事务,湘军的雏形由此形成,《清史稿》中对此评论道:“朱孙诒提倡团练,振兴人材,实为湘军肇基。”
李续宾(1818-1858)是未来的湘军干将、罗泽南部的第二号人物,这里需要简单加以介绍一番。李氏字迪庵,湘乡人,其为人沉毅庄重,很少言笑,虽然他是一介书生,但其身长七尺、膂力过人,习练骑射,能挽三石弓(大致相当于三百斤,与当年的岳飞差不多)。罗泽南于乡里讲学,李续宾折节受教,相当用心。及至太平军起,罗泽南招募兵勇,李续宾遵照父命前来相助——李续宾的生平行事其实与朱元璋麾下文武兼备的冯国用、冯国胜兄弟很像,冯氏兄弟也都是读书人,同样因战乱而不得不以团练自保,二人皆骁勇,饶有智略,且“射百步命中”。

李续宾
朱孙诒也并非平庸之辈,而是一位有能有为、深孚众望的清官,他曾任宁乡、长沙知县,在任上时口碑都不错,原本朱氏是要改任酃县县令的,但湘乡百姓却拦住了他的轿子,请求他往湘乡镇压会党,后在湖南巡抚骆秉章的恳请下,朱氏才改署湘乡知县。朱孙诒将湘乡打造成了官绅一家、联手治民的典范,比如他曾经在征收税粮时不用书吏,而赋权于士绅们,结果成效显著,眼见弊政被革除,曾麟书在给长子的家书中便对此大加称道。及至朱县令来请竹亭公这位乡老来总负责时,曾麟书自然不会推迟,一时之间乡团乃以湘乡为最突出。
民间团练自唐、宋就有,朝廷还会设置官吏主持此事,当官军因领导无方或腐化堕落无法作战时,团练武装往往就会承担起重要角色,比如在元末镇压红巾军时以察罕帖木儿为首的团练武装就起到了主导作用;当然,有一些也是地方官吏临时召集起来配合正规军作战的民兵武装、半正规武装,如北宋末年岳飞所在的“敢战士”就是一例。
在嘉庆初年的白莲教之乱中,八旗、绿营都已经腐化不堪,团练武装便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诸如朱孙诒等人自然也会倚重本县乡绅们办理团练,一旦办得好还能有望成为主力部队。

八月十一日,曾国藩的船在湖北黄州靠岸,两天后,曾氏抵达省城武昌。
时为湖北巡抚的常大淳(1792~1853)前来慰问、凭吊,曾国藩这才得闻长沙正在遭到太平军的围攻。起初他还犹豫着要不要暂缓一个时期再回家,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还是赶快回家见了父亲才是要紧的,毕竟只图一己安危非孝子所为;他还想着若是路上遭遇太平军,那就再返回武昌,等着风头过去再说(幸好他没有长期滞留武昌,不然可能会把性命丢掉)。
曾国藩于十四日离开武昌,十八日抵达湘北的岳州,然后取道长沙西面的湘阴、宁乡,于二十三日迂回到达了湘乡。此时的太平军主力都云集在长沙附近,没有分兵攻打非交通要道也非富庶之地的湘乡,官军已经四面赶往长沙救援,因而曾国藩得以顺利地赶回了家中。
九月十三日,曾母正式下葬,曾国藩总算可以将主要精力转移到其他方面了。当时社会承平日久,乍一经受兵乱,不免人心惶惶,以至于谣言四起,那些没有看到乱兵的地方,也都有人被吓得拖家带口四处逃亡。曾国藩每每遇到乡里人,都会劝导大家安下心来,并教以保卫乡里、平靖地方的方法。
所谓“小乱居城,大乱居乡”,如今正是大乱初起,正宜居乡。让曾国藩有底气在乡安居的原因,一是当地的团练人人都在苦练武艺,对付土匪是绰绰有余的;二是家乡僻处万山之中,而太平军的气势甚大,动辄攻打省城,他们眼下还不至于往山沟里钻。此外,太平军没能拿下省城桂林,在长沙城下同样劳而无功,不得不继续北上流窜,这对于曾国藩等人坚守乡土的信心提升是大有帮助的。

从曾国藩回乡奔丧到他居家守制,甚至连同此前他在京时的一些表现及际遇,他的人生轨迹,就已经与太平天国起事这一时代的狂潮搅和在了一起!此后不久,他更要被深度地卷入镇压太平天国的激流之中了,他的命运、湖南的命运乃至整个中国的命运都将因此改写。
作为当时中国最重要的一支社会反叛力量,以及曾国藩平生最强悍的对手,我们在下一章中,就不能不仔细介绍一番太平天国的源起及其初兴了。
【1】位于今太湖县东二十公里,大约在北宋初期这里就建立了驿站,此地距离长江已不足百里。
【2】参见曾国藩《谕纪泽儿书》,咸丰二年七月二十六日。不加引号的对话或书信皆非原文。
【3】曾国藩《致沅弟》,同治二年正月二十日
【4】参见曾国藩《谕纪泽儿书》,咸丰二年七月二十六日。不加引号的对话或书信皆非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