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曲之見

民國廿一年五月二十五日。知堂致劉半農札。感謝贈予鈔本《八奸》兩冊: “曲庵道兄: 昨天到成均。收到惠賜抄本《八奸》兩冊。謝謝。查此書詳記八種奸案。的系刑名師爺之枕中鴻寶。鄙人得此加以揅究。不難成為一名紹興師爺。將來承辦此項訴訟。其成績必在江庸律師之上。是無弗出自道兄之賜也。至於紙筆精良。實是舊抄本之上乘。蓋係嘉慶時吾鄉先輩手跡無疑。甚可寶貴。詩云。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其是之謂乎。此又當感謝道兄之貺我匪淺者也。順請選安。 作頓首 五月二十五日”

讀畢此札。想起袁一丹的文章。二〇二四年九月。《史料與闡釋》第十輯“周氏兄弟”專輯以兄弟二人一九二一年的年譜長編選段為中心。刊發了不少圍繞其間的學人文章。袁一丹有一篇短短《鄉曲之見和喪亂之痛:從<知堂古籍藏書題記>談起》。大約是尚未成形的讀書隨感。提出了這兩個關鍵詞。同年十二月。袁一丹發表論文《喪亂紀事與幽暗意識——周氏兄弟閱讀史的交集》。繼續深入地談此話題。 “從周作人的藏書史和閱讀史來探素他思想的形成過程。是我一直關心的一個問題。此前寫過一篇小文章。經陳子善老師之手發表在《現代中文學刊》上。當時主要討論的是國圖收藏的知堂西文藏書。” “在翻閱《知堂古籍藏書題記》的時候。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裡面有大量的鄉邦文獻。而且是以清代為主。周作人對自己的藏書偏好。其實有一番夫子自道。他一方面特別留意蒐集鄉邦文獻。以清代為主。還會兼及宋代和明代。除了像陸游。徐渭。陶望齡。王思任。張岱這些大家的文集和著述之外。還會刻意蒐羅一些不知名的鄉賢的詩文集。如果說周作人的西文藏書呈現的是一個廣博的知識結構和世界視野的話。目前發現的這些中文典籍則流露出明顯的‘鄉曲之見’。世界視野和鄉曲之見。或者說世界性與地方性的張力。是我們從閱讀史的角度在周作人身上發現的一個顯著特點。

周作人對於鄉邦文獻的偏好和他中文藏書的另外一個特點又有所交集。他特別關注近世中國。尤其是鄉土社會遭遇的變亂。所以他蒐集的鄉邦文獻除了普通的詩文集以外。還集中於近世中國我稱之為‘喪亂紀事’的歷史文獻。這些‘喪亂紀事’大概集中在兩個階段:一是明清之際的社會動蕩。二是清末的太平天國運動。周作人對喪亂紀事的特殊嗜好。流露出他思想深層的某種‘幽暗意識’。這種歷史的憂懼又形成了他對於革命。戰爭。還有對於國民性的基本判斷。自然也會影響到他在特殊歷史時刻的選擇。” 隨意翻看《知堂古籍藏書題記》。的確可以找到不少所說的“鄉邦文獻”。而所寫題跋。在此前知堂的文集裏未得一見。鈔數則如下: 《武林失守雜感詩百首》題跋:二十一年五月從杭州抱經堂得此冊。係民國七年抄本。紙墨粗惡。詩亦不甚佳。但因係鄉邦文獻。故改訂藏之。五日。作人記於北平西北城之苦茶庵。”

《蘭亭圖記》題跋:“此書得自杭州書店。王宗炎印係偽作。餘亦未可盡信。原書殘缺。有抄補若干頁。蓋非原本。今並去之。合訂為一冊。聊以存故鄉文獻而耳。民國壬午祀灶前二日燈下書。知堂。” 《二樹山人寫梅詩》題跋:“二樹山人詩。舊有《越中三子》本《抱影廬詩》一卷。《二樹山人詩略》五卷。又《秋蟲吟》一卷抄本。此《寫梅歌》三十年前曾在族人琴逸先生處一見。惜不能得。今年一月。忽見杭州經香樓書目中有此。亟囑寄閱。則並續篇在內。尤為可喜。家中舊藏山人印一。文曰‘如之何如之何’。邊款云‘丙戌九秋作。二樹鈺’。蓋隱藏二如字。即二樹之原文。意取如玉如金。與鈺相應也。今見續編中四十九疊韻云‘童二如鬑鬑(髟頁)’。注‘予幼字也’。可證上說不誤。今特鈐於卷末。並記數言以志欣幸。民國廿三年一月十一日。知堂於北平苦茶庵。”

至於知堂為何有此執念。他自己亦嘗著文申說之。他有一篇《三部鄉土詩》。收在《風雨談》裏:“近二十年來稍稍蒐集同鄉人的著作。‘這其實也並不能說是蒐集。不過偶然遇見的時候把他買來。卻也不是每見必買。價目太貴時大抵作罷。’在《苦竹雜記》裏這樣地說明過。現在可以借來應用。所謂同鄉也只是山陰會稽兩縣。清末合併稱作紹興縣。但是我不很喜歡這個名稱。除官文書如履歷等外總不常用。本來以年號作縣名。如嘉定等。也是常事。我討厭的是那浮誇的吉語。有如錢莊的招牌。而且泥馬渡康王的紀念也用不著留到今日。不過這是閒話暫且不提。‘看同鄉人的文集。有什麼意思呢。以詩文論。這恐怕不會有多大意思。’這話前回也已說過。‘事與景之詩或者有做得工的。我於此卻也並沒有什麼嗜好。大約還是這詩中的事與景。能夠引起我翻閱這些詩文集的興趣。因為鄉曲之見。所以蒐集同鄉人的著作。在這著作裏特別對於所記的事與景感到興趣。這也正由於鄉曲之見。紀事寫景之工者亦多矣。今獨於鄉土著作之事與景能隨喜賞識者。蓋因其事多所素知。其景多曾親歷。故感覺甚親切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