掸落
(一) 妈妈 今天早上听到你问爸爸 昨天他跟我一起看的 电影好不好看 爸爸说,难看极了 幸好你没去 听到你满意地说 我早知道了 妈妈 这电影真是难看极了 但爸爸骗了你,走出电影院 他说这电影真好看 尽管如此 尽管我们反复邀请了你 尽管你反复拒绝了 我们都知道 你有一点遗憾 令你反复提问 “去看什么? 去哪里看? 好看吗?” 所以爸爸说,难看极了 意思是我们抛下你度过的 那些好时光 不值一提 妈妈 我们都知道爸爸在 这些细小的动作里爱着你 但我可以只写到这里吗?可以 假设这是另一个光滑的爱情故事 假设生活从不必有反反复复掸落的动作 而灰尘会自己从那表面掉落吗? (二) 妈妈 你掸去了旧缝纫机上的灰尘 (那是你的嫁妆) 照着杂志上的图样,帮我做 我喜欢的那条灯芯绒裙子 (“就是年轻时你在工厂用 边角料给自己做的那条”) 机针凿穿纤维,刺入纺线 上下翻转然后 打出一个个结 你把握着缝纫机 预先知道要凿出何种线的形状 你说起二三十岁的光景,在工厂 不管如何跟机针朝夕相处 机针只是冰凉 一下一下凿穿一切 裁片,十个裁片,一百个裁片 有一天,它也凿穿了你的手指 你感到自己跟裁片一起 被一个个结钉了起来 成为灯芯绒衬衫上 一片口袋 1997年 电视喊着口号 “三年脱困” 而在那之前 服装厂就已濒临破产 一整月一整月放着假 你是工厂里最开心的人 你讨厌拮据你更讨厌那 一下一下凿穿你的劳动 每到复工前一周 你会连着七天失去睡眠 爸爸说,那就回家吧 睡个好觉吧 你便下岗了 再没离开家 (三) 妈妈 不知什么时候起 你不许家里有一点灰尘 先是一遍一遍洗碗 然后跪在地上一寸一寸 抹地,重复手的动作 你为了一粒灰尘歇斯底里 那喊叫声里包含了你全部 的躯体,爸爸离开了家 你全部的躯体就落在我身上 我紧紧绷起皮肤 像绷起一面鼓 不知什么时候起 我开始怨恨你 爸爸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怨恨你 爸爸的情人把色情简讯寄到我信箱 我怨恨你 爸爸的情人不止一个 我怨恨你 我怨恨每一粒灰尘 都让你掏出身体深处那 掸落一切的尖叫 我怨恨那叫声里有股引力 你每次叫起来 都使局部尺度的宇宙坍缩了 都使一个我的鼓皮被剖开了 (四) 1997年 你快下岗前的一天 服装厂开始破产清算,再没有 要生产的,下午就放了假 你提早回到家,看到爸爸和 一个女人在你们的房间里 在你们铺着喜被的床上 (那也是你的嫁妆) 听说你与他对质 听说你说要离婚 而爸爸的回答是: “那就离婚吧, 我跟她结婚。” 用他那时望你睡好觉 一样的语气 你再也不提了 妈妈 原来这就是你最想 掸落的那粒灰尘吗 你以为那是一次性的动作 实际上,你每想起它一次 就得掸落它一次 我终于得知了,妈妈 你讨厌的每一粒灰尘 都变成了机针 嵌在你肺上叶 我想象它们如何上下翻转 在你的身体里打出一个个结 制造气流,想象那气流如何 推开横膈膜与肋间肌 推开紧绷的声门 经过抽搐的声道 成为那种掸落一切的尖叫 你每次叫起来 都使面前的一小块宇宙坍缩了 都使其中一个我的身体被剖开了 (五) 妈妈 我在日记本写下了: “没有爱的婚姻是不正义的。” 而我并不知晓爱,婚姻和正义 任何一个词的意义 我其实是想写 为什么你不离婚 为什么你哭的时候从不 睁开眼看对面的人 外婆说你自小如此 做错了事把眼蒙起来哭 仿佛眼皮以外的宇宙是不存在的 可为什么当爸爸对你说离婚吧 你也要把眼蒙起来哭 你又没做错什么 我其实是想写 为什么你要把这样的日子过下去 (爸爸被抛弃了才回到你身边) 为什么你要从一种凿穿你的劳动 回到另一种。为什么你生下我 让我在日记里一遍一遍写你 写并不知晓意义的句子警告自己 我小心检查自己的脸庞,声音,手的动作 避免它们浮现越来越多的你 (六) “没有爱的婚姻是不正义的。” 这总结句又很快变得难以收纳新的 现实,新的发现。我发现爸爸竟然 在诸多细小的动作里爱着你,比如 他想你睡个好觉时确实是爱着你的 他谎称那电影难看时也是的 他每天跟你一起散步时也是 你说你的肺结节是吸了三十年油烟长出来的 他就开始做所有的饭 他也在洗干净每根菜叶的动作里爱着你 妈妈 你早就发现了吗? 那么爱是什么 如果爱创造了毁灭 如果爱使我们口中呼出的一小部分宇宙坍缩 如果爱剖开我的身体 那么爱是什么 婚姻是什么 我们的生活是正义的吗? (我要怎么续写那个句子才能摁住不断 从我脸庞、声音、手的动作里浮现的你?) (七) 妈妈 或许我就应该 让诗停在那个光滑的 爱情故事 我就该意识到 这是我写不了的故事 这是你的故事 你在灯芯绒布匹上 用机针一下一下 凿出自己线的形状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每次望着你们散步的背影 我都只想问你 问问你,要怎么才能 要被那小小的机针凿穿多少次才能 终于理解了这被刮花了表面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