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丽的日本》--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在 1968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下是其诺贝尔演讲《我在美丽的日本》的全文: 【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 这是道元禅师(1200—1252)作的一首和歌,题名《本来面目》。 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 这是明惠上人(1172—1232)作的一首和歌。当别人索书时,我曾书录这两首诗相赠。 明惠在这首和歌前面还详细地写了一段可说是叙述这首和歌的故事的长序,以阐明诗的意境。 元仁元年(1224)12 月 12 日晚,天阴月暗,我进花宫殿坐禅,及至夜半,禅毕,我自峰房回至下房,月亮从云缝间露出,月光洒满雪地。我进下房,后复出,月亮又躲进云中。等到听见夜半钟声,重登峰房时,月亮又拨云而出,送我上路。当我来到峰顶,步入禅堂时,月亮又躲入云中,似要隐藏到对面山峰后,莫非月亮有意暗中与我做伴? 在这首诗的后面,他继续写道:步入峰顶禅堂时,但见月儿斜隐山头。 山头月落我随前,夜夜愿陪尔共眠。 明惠当时是在禅堂过夜,还是黎明前又折回禅堂,已经弄不清了,但他又接着写道:禅毕偶尔睁眼,但见残月余辉映入窗前。 明明皎皎明明皎,皎皎明明月儿明。 这首仅以感叹声堆砌起来的 “和歌”,连同那三首从夜半到拂晓吟咏的 “冬月”,其特色就是:“虽咏歌,实际不以为是歌”(西行的话),这首诗是坦率、纯真、忠实地向月亮倾吐衷肠的三十一个字韵,与其说他是所谓 “以月为伴”,莫如说他是 “与月相亲”,亲密到把看月的我变为月,被我看的月变为我,而没入大自然之中,同大自然融为一体。 正如长序中所述的那样,“冬月相伴随” 这首和歌也是明惠进入山上的禅堂,思索着宗教、哲学的心和月亮之间,微妙地相互呼应,交织一起而吟咏出来的。我之所以借它来题字,的确是因为我理解到这首和歌具有心灵的美和同情体贴。我以为这是对大自然,也是对人间的一种温暖、深邃、体贴入微的歌颂,是对日本人亲切慈祥的内心的赞美,因此我才书赠给人的。这就是说,由于美的感动,强烈地诱发出对人的怀念之情。 不过,我还想举出另一位古僧良宽所写的一首绝命诗,它也有类似的意境: 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 这首诗同道元的诗一样,都是把寻常的事物和普通的语言,与其说不假思索,不如说特意堆砌在一起,以表达日本的精髓,何况这又是良宽的绝命诗呢。他的绝命诗,反映了自己这种心情:自己没有什么可留做纪念,也不想留下什么,然而,自己死后大自然仍是美的,也许这种美的大自然,就成了自己留在人世间的唯一的纪念吧。这首诗,不仅充满了日本自古以来的传统精神,同时仿佛也可以听到良宽的宗教的心声。 望断伊人来远处,如今相见无他思。 良宽还写了这样一首爱情诗,也是我所喜欢的。这首诗,既流露了他偶遇终身伴侣的喜悦,也表现了他望眼欲穿的情人终于来到时的欢欣。“如今相见无他思”,的确是充满了纯真的朴素感情。他日益衰老,自知死期将至,而心境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这位诗僧 “临死的眼”,似乎仍然映现出他那首绝命诗里所描述的雪国大自然的美。 我曾写过一篇随笔《临终的眼》,但在这里所用的 “临终的眼” 这句话,是从芥川龙之介(1892—1927)自杀遗书中摘录下来的。在那封遗书里,这句话特别拨动了我的心弦。我在随笔《临终的眼》中曾写道:“无论怎样厌世,自杀不是开悟的办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杀的人想要达到圣境也是遥远的。”“他说再没有比死更高的艺术,还说死就是生,这些话像是他的口头禅。”(《临终的眼》)我觉得这位生于佛教寺院、由佛教学校培养出来的人,他对死的看法,同西方人对死的想法是不同的。 “在善思的人中,有谁不想自杀吗?” 我记得一休禅师(1394—1481)就这样说过,他曾两次企图自杀。 一休自己把那本诗集,取名《狂云集》,并以 “狂云” 为号,在《狂云集》及其续集里,可以读到日本中世的汉诗,特别是禅师的诗,其中有无与伦比的、令人胆颤心惊的爱情诗,甚至有露骨地描写闺房秘事的艳诗。一休既吃鱼又喝酒,还接近女色,超越了神宗的清规戒律,把自己从禁锢中解放出来,以反抗当时宗教的束缚,立志要在那因战乱而崩溃了的世道人心中恢复和确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 “佛门易入,魔界难攻。” 我颇为这句话所感动,自己也常挥笔题写这句话。但是,参禅本人始终必须是自己,开悟也必须是靠独自的力量。 问则答言不则休,达摩心中万般有。 一休还吟咏了另一首道歌: 若问心灵为何物,恰如墨画松涛声。 这首诗,也可以说是洋溢着东洋画的精神。 东洋画的空间、空白、省略是一种 “无” 的表现。西洋传统画是写实的,它的画面是拥挤的,几乎没有空白。西洋画是无视空白,东洋画是活用空白,在这一点上,表现出各自完全不同的思想。“无” 是东方思想的根本。 在日本陶瓷花瓶中,格调最高、价值最贵的古伊贺陶瓷(大约 15、16 世纪),用水濡湿后,就像刚苏醒似的,放出美丽的光彩。伊贺陶瓷是用高温烧成的,燃料为稻草,稻草灰和烟灰降在花瓶体上,或飘流过去,随着火候下降,它就变成像釉彩一般的东西。这种工艺不是陶匠人工做成,而是在窑内自然变化烧成的。也可以称之为 “窑变”,生产出各式各样的色调花纹。伊贺陶瓷那种雅素、粗犷、坚固的表面,一点上水,就会发出鲜艳的光泽。同花上的露水相互辉映。茶碗在使用之前,也先用水湿过,使它带有润泽,这成了茶道的规矩。池坊专应曾把 “山野水畔自成姿”(口传)作为自己这一流派的新的插花要领。在破了的花瓶、枯萎的枝叶上都有 “花”,在那里由花可以悟道。“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禅宗的影响,由此也唤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灵。大概也是这种心灵使在长期内战的荒芜中的人们得以继续生活下来的吧。 在日本最古老的诗歌故事集,包括许多被认为是短篇小说的《伊势物语》里(10 世纪问世),有过这样一段记载:有心人养奇藤于瓶中。花蔓弯垂竟长三尺六寸。 这是在原行平接待客人时的插花故事。这种所谓花蔓弯垂三尺六寸的藤确实珍奇,甚至令人怀疑它是不是真的。不过,我觉得这种珍奇的藤花象征了平安朝的文化。藤花富有日本情调,且具有女性的优雅,试想在低垂的藤蔓上开着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的姿态,是多么纤细娇弱,彬彬有礼,脉脉含情啊。它又若隐若现地藏在初夏的郁绿丛中,仿佛懂得多愁善感。这花蔓长达三尺六寸,恐怕是异样的华丽吧。日本吸收了中国唐代的文化,尔后很好地融汇成日本的风采,大约在一千年前,就产生了灿烂的平安朝文化,形成了日本的美,正像盛开的 “珍奇藤花” 给人格外奇异的感觉。 那个时代,产生了日本古典文学的最高名著,在诗歌方面有最早的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905),小说方面有《伊势物语》、紫式部(约 907 前后 - 1002 前后)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966 前后 —1017,根据资料是年尚在世)的《枕草子》等,这些作品创造了日本美的传统,影响乃至支配后来八百年间的日本文学。特别是《源氏物语》,可以说自古至今,这是日本最优秀的一部小说,就是到了现代,日本也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和它媲美,在 10 世纪就能写出这样一部近代化的长篇小说,这的确是世界的奇迹,在国际上也是众所周知的。少年时期的我,虽不大懂古文,但我觉得我所读的许多平安朝的古典文学中,《源氏物语》是深深地渗透到我的内心底里的。在《源氏物语》之后延续几百年,日本的小说都是憧憬或悉心模仿这部名著的。和歌自不消说,甚至从工艺美术到造园艺术,无不都是深受《源氏物语》的影响,不断从它那里吸取美的价值。 如果说《源氏物语》是王朝文化的顶点,那么能剧可以说是武家文化的精华。 在能剧的世界里,悲剧往往孕育着强烈的美。比如,能剧《熊野》,描写了熊野的权现神之母熊野御前,她为了寻找远渡中国一去不返的儿子,长途跋涉,历尽艰辛,最后疲惫不堪,倒在路旁死去。这个剧本把她的悲哀与怨恨,刻画得淋漓尽致,令人心碎。 能剧和狂言的题材,大抵取自《古事记》《日本书纪》《源氏物语》和《今昔物语》等古典文学作品。能剧的主角,往往是幽灵和鬼魂,通过面具和舞蹈动作来表现超现实的世界,这也是日本传统美的一种体现。 能剧在日本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它与茶道、花道一样,都是日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日本美的象征。 日本的绘画,从平安朝的《源氏物语绘卷》到室町时代的水墨画,再到江户时代的浮世绘,都有着独特的风格和魅力。日本画强调线条和色彩的表现力,注重意境的营造,追求一种含蓄、典雅的美。 日本的建筑,无论是神社、寺庙还是住宅,都体现了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念。建筑的布局、结构和装饰,都力求简洁、朴素,与周围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比如,桂离宫就是日本传统建筑的杰出代表,它的庭园设计巧妙,将自然景观与人工建筑完美结合,营造出一种宁静、优美的氛围。 总之,日本的美,体现在文学、艺术、宗教、建筑等各个方面,它是一种细腻、含蓄、深沉的美,是日本人民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对自然、对人生、对艺术的深刻感悟和独特创造。 我作为一个日本作家,在我的作品中,也始终追求着这种日本式的美。我希望通过我的作品,让更多的人了解和欣赏日本的美,也希望能够为日本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 最后,我想再次引用明惠上人的那首和歌: 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 愿这美丽的日本之月,永远照耀着我们的心灵。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