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节讲一讲作为身体体验的孕产

我对于身体的感受向来是十分匮乏的。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活在自己大脑里的人，从未有过对自己的身体满意的时刻。哪怕是在运动最频繁、对我来说超越极限、跑下了十五公里的三十岁那一年，我对自己的认知也是“毅力比以前想象的好”，而未曾想过给这副默默陪伴了我三十年的躯壳一点认可与赞扬。

我曾经以为身体中除了脑子以外的部分，唯一的功能不过就是把脑袋从A点移动到B点，为大脑和其他种种感官提供足够的能量，让大脑可以正常运作。

这个天真且片面的模型，在早孕试纸上出现两条杠的那一刻，被彻底打破了。

首先迎面而来的就是绝对无法忽视的早孕反应。

2021年的夏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不过几天的时间。有一天走在巴黎市中心Rue de Rivoli的人潮里，忽然一阵恶心冒上来，让我不得不立刻扑向人行道边缘的垃圾桶。倒是没有吐，两次怀孕到现在，真正的呕吐没有超过十次。但是孕早期的恶心、反胃与头晕几乎全天不休，从刚刚测出怀孕开始，一直到孕中期，就仿佛我在海上航行的小船里生活了三个月。

比单纯的恶心持续更久的，是刷牙时的干呕。两次怀孕，我每天早晨刷牙，必然会干呕，持续到了22周以上。为了缓解这种症状，我把电动牙刷换成了手动牙刷，然后又换成刷头更小的儿童牙刷，依然无法解决。次数如此之多，以至于虽然在干呕，仍然可以保持平静。经历的次数一多，量变引起质变，我甚至可以清楚地分辨一次干呕与另一次干呕在感受上的区别，知道每一种因素，比如吃早饭的多少、牙刷、牙膏与漱口水的不同，乃至起床与刷牙的时间对干呕体验的影响。

早孕反应还有邪恶的另一面: 早孕反应是由于早期胎儿与胎盘分泌的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 (hCG) 以及其他与怀孕有关的激素变化引起的。所以早孕反应与hCG的水平成正相关：早孕反应严重，说明hCG水平高，胎儿在正常地、强壮地成长，反之亦然。那么要是有一天，我一觉醒来，感觉舒舒服服，没有什么特别的症状，就会开始焦虑肚子里的小孩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激素水平有没有下降？

与反胃相对应的，是对气味的敏感。就好像有人把我的嗅觉敏感度往上调了一百倍一样，一切气味都变得嚣张、有倾略性。

我去年八月搬了新家，有一间空出来的书房兼客房，里面摆了居家工作用的办公桌和显示屏，用了略有点旧的床上用品。但我几乎没有办法在这间书房里工作，床单和被套中其他人根本闻不到的霉味被放大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在里面坐几分钟就觉得不舒服。

在早孕反应最严重的时候，就连自来水和口水都有种奇怪的气味，真正到了喝水都想吐的程度。在助产士的建议下，我买了气泡水，刷牙和日常喝水都靠它，过上了巴黎水漱口的奢侈生活。

与气味相关的还有对食物的感受。

一怀上孕，亚洲胃忽然苏醒过来，对白人饭的忍受能力断崖式下降，甚至莫名其妙地喝不了牛奶、吃不了奶酪，冒出了乳糖不耐受的症状。

孕早期时，因为忽然出现的反胃感，以及被不断告诫需要戒口生食，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对美食博主们着了迷。上次怀孕时把绵羊料理、盗月社和大碗拿铁的全部视频都看完了，并且仔细对比研究了各个风格佛跳墙的做法。这次怀孕又迷上了日本美食视频。

毕竟胃口过于刁钻，哪家的外卖都不香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想吃一些不可能吃到的玩意，于是就只好费尽心机自己做。上次怀孕时，我忽然不可抑制地想喝豆浆，穿越两个大洲试图搞到一个豆浆机。

这次怀孕也是一样，早孕反应略有好转之后，就发展出巨大的激情来搞做饭。与怀孕和运动类似，食物也是一种与自己身体的物理性质产生联结的生存经验。烹饪时，我的双手与食材、炊具产生碰撞，切菜时手直接接触食材的质地，逐渐煮熟的食物的温度、黏稠度、颜色的变化，从锅里袅袅飘出的水蒸气以及充斥鼻腔的气味，这些东西在大脑皮层上引发丰富的感官刺激，与脑力劳动者们主要同键盘、鼠标和屏幕打交道的日常完全不同，仔细想想，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随着孕期的持续，身体会逐渐发生种种奇特的变化。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我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完全改变了。

到了孕晚期，我逐渐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站直。也不是说完全站不直。只是通过肌肉记忆，让自己站直的时候，总觉得肚子朝前突出，重心不太稳。另外就是，站着的时候，整个肚子的皮肤都被拉扯着。总之和以前站直时的感受完全不同，觉得有点不对劲。

走路的时候，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身轻如燕。首先是体能不太能跟得上，走几步上坡路，就开始大喘气。即使是在平地上走，也必须使劲晃动躯干，带着双腿移动才能前进。

体感上来说，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左右摇晃的企鹅。

想想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永远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多少有点可怜他们。

站着走着都不舒服，坐着也不至于好到哪里去。

在椅子上坐久了，会觉得腰背部缺乏支撑。两条腿合起来坐着的时候，还会觉得肚子没地方放。因为家里的椅子太高，我一般都喜欢盘腿坐在椅子上，但是肚子大了以后，这个动作的难度也平白无故高了许多。

往沙发上一靠，就会整个人陷进背垫里，要再坐直，就得依靠脆弱的腰部力量。生活一下子失去了葛优躺的乐趣。我恍然大悟！原来葛优躺，也必须是瘦子的葛优，才能享受得到啊！

说到躺，幸好侧躺着暂时还是舒服的。在床上半躺着的时候，还可以用肚皮当iPad或者kindle的支架用，看书非常方便。

比我早一点生孩子的好朋友曾经告诉我，胎动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一方面，胎动异常是胎儿出现问题的重要指标，所以反过来，有胎动，就说明需要担心的事情少了一桩。另一方面，有一个不是我的生物，在肚子里想动就动几下，甚至会压到身体里的器官，让我特别想上厕所，或者压得胃难受，的确是一种有些骇人的经历。而且，有的时候，一个连环霹雳腿从腹腔内部袭来，甚至肉眼可以看到一只小脚形状的凸起，从肚皮的一侧滑到另一侧。真的会很痛！

在豆瓣小组里看到有人分享过，肚子里宝宝的胎动有时会让她联想到异形。也有人因此觉得肚子里有一只寄生虫。

对于胎儿来说，母体的存在是生物性的，首先是为它提供藏身之处、供给能量、帮助它发育的生存保障。甚至在我看来，已经出生的婴儿，在最初的几个月乃至一年的时间里，因为暂时还不会与人交流，作为动物的属性也要超过人的属性。是经年累月的成长，才让一个只会哭叫、连自己脑袋的重量都无法支撑的小兽，逐渐变成一个会跑会跳、会说会唱的小人。

说到底，就算是一直活在大脑里的我，也对自己的身体有着充沛的记忆。我的身高、体重，我走路的步态，蹲下、站起的姿势，食物与气味唤起的回忆与感受，这些一点一滴，已经成为习惯的体验，是“我之所以是我”的自我认知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怀孕打破了这些习惯，改变了我的身体，让我困惑、焦虑、无所适从。我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我，而成了承担其它某种功能的机器。

心理健康领域有“躯体化”这个词汇，来描述心理问题产生的身体症状，比如焦虑与抑郁引发的头疼、肚子疼。反过来，在怀孕的时候，身体的变化也引发了心理变化。如果我的身体为了承担怀孕这一功能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么“我”作为人的人格与内核是不是也会因此变得不同？

这种身体被物化，乃至“我”也接连着被物化的感受，在孩子刚生下来的新生儿阶段达到了顶峰。

生完第一个孩子后的好几个星期里，我强烈地感受到，与外界交换液体，是我存在的主要方式。一方面，身体在整个孕期积攒的多余的水，需要在相对较短的一段时间内排出。激素水平的迅速降低，引发产后盗汗，汗湿了一套又一套的睡衣。子宫内部的种种不再被需要的东西，随着恶露排出。另一方面，为了喂养小孩，我又要大量喝水，并且一天使用六次吸奶器。

美国喜剧演员Sarah Tollemache在播客Parenting is a Joke中提到，自己试了两个星期母乳喂养就放弃了，因为那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农场的动物一样，夜以继日地连在租来的医院等级吸奶器上。我听这集播客时，想到了孩子的前三个月里，那个每天拿着一升装的水壶咚咚咚喝水，因为需要不停上厕所、吸奶、洗奶瓶而痛苦，却又因为激素影响，如同脑子进水一样，不想停止母乳喂养的自己。当时我戴着耳机坐在地铁里，忍不住笑出声的同时，又感觉眼泪忽然要冒出来。

唠唠叨叨几千字，但可惜在人工子宫技术成熟之前，想要孩子的女性，还是免不了以身试险，付出不少身心健康的代价，获得母亲体验游戏的入场券。上次孕产的经历，虽然让我仍有些手足无措，可还是又上了贼船，处心积虑，怀上了第二个小朋友。

归根结底，整个育儿的过程，都是在学着放手（let go，或者是法语中的lâcher prise）。放开试图掌控生活的手，放开对孩子的期待，放下对自己固有的认知，放下一点自我，换得一段在别处无法得来的人生体验。

这次怀孕，我打算放下“我的身体应该如何”的预期，与这一刻的我，与身体的物理性直接连接。

不久前，一个寒冷但是阳光灿烂的周日，我挺着个大肚子，戴了自己织的毛线帽，拖着一购物车的蔬菜和水果，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看到迎面而来的路人大叔咧着嘴，笑着跟我说“日安，祝你一切顺利”。

虽说吓了一跳，但他看起来真的是在为我感到高兴。

我对他说：“谢谢。”

然后我们擦身而过。

也许与作为身体经验的怀孕和解，就是终于与自己的身体和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