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与佛像
前段时间重读了《笑傲江湖》,其实一些章节桥段现下读已然不觉得喜欢,更不似少年时阅读那般痴醉。即使是令狐冲,好多关于他的片段也读得频频皱眉,我都自嘲是不是因为时过境迁了?但是这次重读,我也有一些不变更的“喜欢”,甚至有一些“新发现”,一些之前未曾有过的想象。比如说,我依然很喜欢宁中则宁女侠、任盈盈还有仪琳这三个角色,好多关于她们的片段依然读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关于仪琳,我印象很深刻的是,在读“仪琳偷瓜”一节的时候,我的心咯噔了好几下,然后思绪远飞。
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累的生满了西瓜,树颠蝉声鸣响,四下里却一个人影也无,寻思:“令狐师兄要吃西瓜。可是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冈之上,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谆告诫的戒律,决不可偷盗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干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什,暗暗祝祷:“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师兄……令狐师兄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令狐师兄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夺眶而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为他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师兄无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

我总觉得,这是一次信仰和另一种信仰的较量。仪琳是佛门中人,她要守她的戒律。偷盗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仪琳的信仰禁地,像仪琳这般将祷告视作是自己生命仪典的人,是决计不会闯入心灵禁地摔毁胸口佛像的。可是她心爱的令狐师兄要吃西瓜呀,那怎么办呢?小尼姑经历一番思想苦斗后,最终决定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 这就是仪琳最可爱的地方,这场心理较量看得我心情特别愉悦。此刻,或许西瓜就是她面前的另一尊佛像,而西瓜供奉的是对令狐师兄的爱,其重量逾越了胸口的菩萨。所以我认为,这是信仰和信仰之间的较量,因为能战胜信仰的只能是另一种信仰,来自仪琳的某种宗教式的爱。
当时读到此,不禁想起了去年发生的一件事情,想来我也有过和仪琳相似的心理苦斗。去年十一月第一天,一位朋友(EX)突然给我发微信,她说她要申博了,问我能不能去雍和宫帮她拜一下文殊菩萨,我当时在实验室做实验,看到信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时间紧俏,她过两天就要见导师了,所以我必须在她和导师见面前先和文殊菩萨见面。于是我第二天中午就启程去雍和宫,在路上,我突然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不信佛呀,心不诚的人如何能替别人祈祷呢?
在雍和宫,领了香,我一直在前院焦虑踟蹰,想道:怎么办哇,怎么拜文殊菩萨呢?要不就在雍和宫随便走走拜拜然后给她说任务完成,毕竟她又不在北京,更不知道我是如何拜的,可是万一她最后没申上博士,会不会是我心不诚导致的呢?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因素呢?可是我不信佛,又如何心诚呢?在肃穆前院中,人群一波接上一波,焚香一缕又一缕,稽首过后飞升,此刻白日寂静,但是我心里面乱糟糟,所以秋风亦可送汗珠。
我突然心道:我今天要做文殊菩萨最诚的信徒,过后哪怕我不诚了菩萨惩罚我,她惩罚我就惩罚我吧,我没做过坏事,欺骗菩萨一次她也只会惩罚我一次。于是我接着网上搜索了全套的祈福的礼制,祈祷的姿势,拜跪的仪态,我都要学一遍,以求至诚。然后我才敢去西配殿和文殊菩萨见面,祈福时分我胸口也只有她的愿和菩萨。想来,那会儿我也有一个西瓜,我把它视作神像,它在我胸口的重量逾越了无神论尊信的物义与规律。
那天还是我妈妈农历的生日,见完文殊菩萨我心想,今天我是尊信佛主的教徒,我要替她和妈妈许点其它简单愿望,但是不能太贪心了,就健康顺遂之类的简单祈福吧。记得在某殿上香的时候,手执的三支香落下了一撮灰,轻轻烫了一下拇指和食指间虎口处,我就当作是往后不信菩萨,菩萨提前惩罚我了吧。
后面我们没怎么联系,是今年的第二天,她给我发来她的录取信息,我很开心,虽然我认为是她足够厉害无需神佛,但无论怎样,谢谢文殊菩萨,我的西瓜变成了真正的佛像了。
恰如你曾对摩西显现,因为
我需要你,如今你对我显现,但
不经常。我基本生活在
黑暗之中。你也许在训练我
对最微弱的光亮做出反应。或者,像诗人们,
你是被绝望所刺激,是悲痛
让你显露你的本性?今天下午,
在你通常报以沉默的
物质世界里,我爬上了那些野生草莓之上的小山,形而上学地
下降,正如我的所有行程:难道我下得那么深
足以让你同情我吗,正如你有时同情
其他痛苦的人,偏爱那些拥有神学天赋的人?正如你预想的,
我不曾仰视。所以你向我降临:
在我脚边,不是野生蓝莓的蜡叶,而是你激烈的自我,一整片
火的草场,而远处,火红的太阳不升也不落——
我不是个孩子;我能利用幻象。
——《晚祷》路易斯·格里克
越想越深,想来西瓜与佛像的故事,在我人生中还不止光临过一次。在更远古的年代,在中学时候,因为星期四可以见到喜欢的人,于是我就和自己约定,星期四只吃素,不知道怎么地,我那个时候相信星期四不沾荤腥,可以换取更多见面的时光,可以为那个短暂的时空间戴上我心中的光环。至少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
这是不是一种极大的愚蠢呢?我不知道,或者就像格里克的诗里面所写的一样,“ 那些拥有神学天赋的人 ”,或许我在某时某刻,也会成为一小会儿拥有神学天赋的人,我能利用这些幻象,去证明我也是一个拥有美好心脏的人,或许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