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个人史,送给摄影
我回想起,初一的自己似乎有种无数折腾的欲望,一面得意洋洋地提前写着下周的作业,一面逃也似地读杂书,在终于获得了中午可以不睡觉的宝贵权利后趴在桌前写下海量的日记,和几大本幼稚得让人发笑扔在抽屉深处的诗。 于是初一的某一天,我忽然一拍脑袋,灵光乍现,“我应当把他们拍下来”。于是翻出老爸刚工作时候买的ccd,一年多里拍下了海量不明所以,画质未知,早已消失的照片。 很快ccd无法让我满足,我想抓住散学回家骑车看见的最高远天空的blue moment里依旧像夜光云般熠熠生辉的小朵云,被满校白梨花映射得如同清晨的一些柔弱的中午,书柜顶上的老爸的大叠素描在夕阳里投下的宫阙斗拱一般的影子,我贪婪地观察它们,痛恨于它们的消失。回忆和诸多时刻就像躺在被窝看书看到两眼昏花后猛然关掉的日光灯,依旧留下片刻幻影,而后便无可挽回地消失在无法辨别的黑暗之中,世界的真实感仅仅建立在我的回忆我的日记里面,这像什么话嘛! 于是我抓起来我的第一台单反,于是八年过去 真是漫长的时间,几乎快要让人失去实感。我们如何从岩浆一般流淌凝固又层层覆盖的回忆里结晶出意义,或者更重要的,如何从其中辨认出自我,确定这样一种连续性? 我最初的那种对挽留生活的真实性的冲动是否被满足? 我清晰地记得自己握起尼康深刻的手柄时的感觉,小心翼翼。那并不是良好的状态。那种时刻的我无法忘记相机本身的存在,在暗夜里摸不到想要摸到的按键,过分新奇地去探索每一种功能,拍下海量的照片,尝试着去曝光冰流,猎户座,窗外桂花树上喜爱停留的灰喜鹊和白头鹎。那是依旧被纯粹的新奇感和异体感所笼罩的时刻:我清晰地意识到相机的存在,努力地有意识地“使用”相机使其发挥功能。正如端起新相机的现在的我这样。 这显然是正常的适应过程,但我想这是无法切入现实,捕捞回忆的拍照方式 那时的我也似乎太过害羞,人群中举起相机也会因围拢的目光而不可抑地羞愧。但我很快就发现,取景器本身是一层隔阂,一层保护,当你埋头于微小的取景器,扭动对焦环曝光现实,听快门响起,这显然是一种保护机制:你避免了与陌生人在空气中赤裸的目光接触,获得了一种对最庸常生活也投入专注与沉浸的权力。与之相伴更危险的是,你获得了一种表述与构造世界的权力。 《论摄影》里苏珊桑塔格的文字让几年前的我万分头痛,但至少我永久地记住了一点,取景即入侵,按动快门即是对一段世界,一些路人的剥削性描述,影像本身是世界可能性的塌缩,因而永远保持对摄影的怀疑是必要的,道德性的。她永久地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种审慎和怀疑,按下快门,或者拉动调色曲线的过程,达到怎样的程度才是“人性”的,“自然”的。而通过摄影的过程表现世界的方式,在多大程度上不公正地塑造了自己以及更多人的回忆方式?这种入侵在多大程度上异化了我们? 这种剥削对我们的记忆方式减损如何?或许这种怀疑让本就羞于举起硕大的镜头对他人对焦的我更加羞愧,也使我永远羡慕那些美式街拍大师,从容地在纽约街头曝光陌生的人群和镜子,毫无羞愧。我几乎无法那般靠近地逼视他人,于是羞愧的时刻,我埋进头用取景框看世界,像一只不万能的鸵鸟 我发现了这样的不平衡之处,记录真实的冲动和自己膨胀的表达“过去”,美化“过去”的倾向是相互矛盾的。摄影究竟是对生活的一种提升,一种修辞,还是一种真实,一种表达。很多朋友说喜欢我的照片的原因是出于一种心情的袒露和对摄影者自我感动的留存。于是这似乎证明我所拍下的东西无非是自我意识的外露,而并非留存了一些永恒的时日,一些更具持久性的自我,从这个逻辑看来,我的摄影是完全无法立足的,无法留存的。我无法对自我解释这样的矛盾。 所以我所能做的只是继续按下快门,按,一直按。昨晚在低烧里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清脆的快门声一直在响。对片刻的肤浅回忆暂时盖过了对非永恒性的焦虑,一些片段里或许可以做出诸多片段的定义的尝试 是将身心的震撼凝固,片刻的激情永恒的武器,呼伦湖边我听到风铃般的冰凌,分享给远在闽南的朋友,她说“明信片一样”,于是我真的印出相当数量的明信片,是你让我2024的五十分之一秒得以凝固,得以传递至那些仍在远方保留对我的回忆的人。是联结本身 是抵御独自旅行途中无可救药的孤独和恐惧的盾,在满洲里高耸璀璨却荒凉的楼群间,我用你看夕阳以抵御寒冷,还是在满洲里无人的荒原,几公里内只有草原隼不动的眼在凝视,我想跳下早已残破的战壕的混凝土避风,却只看见满地白骨,被恐惧追上心头,于是我用你尽可能冷酷地拍下他们,你的冰冷与精确有时候让我安心。你是慰藉 我要感谢你的可靠,你的忠诚。你几乎从未遗忘,毫不懈怠地重现那一次巧遇,把我残损破碎迅速风化的记忆补全。我习惯了你的存在,所以你的回忆充斥着我的激情,我的无言的深切的感动,我对本雅明式灵光的永恒着迷,对那些明知不可把握之物满怀敬意与爱戴,我不正是为了那些熠熠生辉的时间的灵魂出窍的时刻而存活的吗?我要感谢你在我和世界之间建立的清脆的联结 赫尔佐格说,正是他们在火山口边缘漫步,从地狱中升起,捕捞起确切的影像和意义。我想这显然也适用于你,因为按下快门这一过程正是如此。我怀抱有留存世界的欲望和贪婪在以观察的方式行动于世界,对瞬间、片刻的“欲”让我在按下快门前的一瞬间变得专注,让我在调色曲线前变得狂喜,进而完成了篡改,和无可救药的修饰 说到底,摄影终究是一种徒劳的挽救和捕捞,我在尝试凝固不可挽留之物,尝试铭记不可确切之物,尝试将一些尽管残碎,但远比记忆精确的事物从遗忘和无意识的无机质世界中捕捞而起,正如从将凝固的岩浆里捕捞出的宝石。我曝光的是过去的光影,未来的狂喜。 因而我不得不付出因我主观性带来的的沉痛的代价:我永远无法真实地令我完全安心地再现时间的真实,像小学时候的我一样幻想的那样。又或许,这种把握真实确信真实的道德本身也不过是对不可把握之物的一种狂妄,一种征服欲而已,可这种狂妄又是多么诱人啊 所以我能做的,或许只是继续按动快门,等待下一个,下下一个八年,等待真实感和道德感或许永远不会来临的诞生。而我也正是如此打算,谢谢你过去的八年里给我带来的一切,对现实的真诚,对无法曝光之物的惋惜及其导出的完全敞开的灵敏的感官,以及无数片早已凝固的时间的火山岩。 我会一直按动快门的,嗯,我相当确信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