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字病】伉俪
原发《雨花》杂志2024年12期 荧幕是死的。盯久了,黑颗粒蠕动,密密麻麻。一定神,又静了。放映厅是一只巨型打字机,伉俪是两根手指头,摁在第3排键盘正中间。3排07、08号,他俩的专属座位。半包围结构的安全岛,光影如潮汐起落,时明时暗。座椅参差交错,人造革外皮,海绵内芯。屏幕是超长水族箱,豢养一些面孔与身体,“空游无所依”。 终于,画面浮现。镜头太近,虚了,退后一点,轮廓凝固成形。是一双手,五指翻飞,熟练地击打琴键。窄长沉静的白色平面,按下去,破了口,又飞快愈合。相比之下,手是活体,远不及工业制品线条流畅。琴声绵密激烈,镜头顺着手往上走,爬到半途又摇开,停在窗后。窗纱轻透,最亮处,画面过曝,涨出一片纯白。纯白淡去,人体浮现。胳膊、肩膀、脖子,最后是面孔。逆光,看不清脸,是导演成心要人急。要沉住气,先吃点苦头,回甘才动人。镜头还在兜圈,桌面的小物件,一样一样对焦,再失焦。阴影里有个人影,靠墙站着,一根静默立柱,一根空烧的香烟,蓬蓬白雾自指间升腾。吊灯。沙发。马克杯。玻璃器皿。挂画是点到即止的几何图形。楼梯扶手拐角处一只渗透手泽的红木圆球。琴声把观众摁进座位深处,他们失去自由意志,孤立无援。镜头逼近窗框,投向街道。烟灰大楼,铅灰马路,黑灰护栏。此时,手机响起,女人听从召唤,奔向亮着绿色指示灯的安全出口。 女人走后,放映厅变作疗养所。男人瘫下去一截,四下打量。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掏出手机回消息,有人鼓着腮帮子,无声地咀嚼。黑影跃过大屏幕,男人朝身边的空位投去漠然一瞥。 过道的地毯软得像陷阱,女人根据指示灯,找到洞穴出口。另一个世界咣啷落下来,各种机器运行的声音像一只金属罩,罩在她头顶。电话太长,长到堪比一场电影,放映厅回不去了。女人给男人发消息,说她有事先走了,让他帮她把包拿回家。 伉俪自此拆伙,男人独自一人参加了映后交流会。导演穿一身乳白休闲服,渔夫帽,镜片亮晶晶。就是这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让他们备受折磨。提问环节,坐在第一排最右边的观众,一个穿灰色外套的小伙子,率先举了起手。小伙子对结尾很不满意,认为“这样拍就俗了”。导演显然被质疑过许多次,回答得很熟练。他说这是上映需要,迫不得已。他还飞快地提到了A导,这部电影的制片人。他说A名气很响,给出的建议也很中肯,但他不想做A,只想做自己。他的北方口音里有一种故作轻松的调侃,一边说话一边走动,偶尔还耸耸肩。男人猜测,在北方的狼族里,他一直是只温和的独羊。这次他决定勇敢一把,但搞砸了。 男人抓着女人的包走出电影院,外面很热。包还是凉的,残余着室内的冷气。这只包是常见的大地色,小牛皮,矜贵、优雅,很难想象这经过特殊鞣制的高级软皮,原先长在一只吃草的动物身上。他没把它背在身上,他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帮人拎包的跟班。他松松地拢住包的上半部分,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它扔还给主人。包变作一只虚弱的软体动物,放弃了抵抗。最终,它被丢在副驾驶座上,在一路霓虹灯照耀下,褶皱缓缓平复。 到家后,男人发现客厅坐着一对陌生男女。女人朝男人使个眼色,他点点头,表示“懂了”,其实他不懂。也没什么好懂的,无非是又有朋友心情不好,过来聊聊天。“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于是,男人认识了不少“朋友”。有哭得不能自已的,有三天没合过眼的,有咬指甲成瘾的,后来他们都平静下来,推开门,健康地消失在大街上。 男人端着黑咖啡,坐进三缺一的四人座。另外三位都喝茶,碧螺春,紫砂壶配紫砂杯。今天这一对似乎有点不一样,他们分别是男小刘和女小徐。两人都很年轻,他觉得他俩更适合喝可乐。小徐有张娃娃脸,哭过,肌肤被泪液洗刷,润泽如新生儿;小刘细看还是学生模样,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多次把双手插进头发。发丝乌黑浓密,从指缝间泻下。男人觉得这个动作不是小刘自发的,是被他们三个围观后做出的防御动作。小徐的控诉又长又密,大概就是,小刘先前的细致,后来都变成了敷衍。 好几次,男人都忍不住想开口。他觉得自己非常理解小刘,那些臆测与指责似曾相识。既然小刘的策略是沉默,那他也沉默好了。之前他也辩解过,但对面的判断句太多,咻咻射过来,难以招架。他的自我很小,撮半天才那么一小堆,吹口气就没了。 在她们的一唱一和之中,他瞅个空子,邀小刘来阳台“谈一谈”。 阳台很暗,香烟是唯一的光源。楼群隐在黑里,男人看看小刘,小刘也隐在黑里。她们肯定以为他在劝他—— 嗐,一大老爷们儿,跟女的计较什么啊,以后你就懂了。 我们以前也吵,吵得天翻地覆,有什么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你不能指望对方讲理,这事儿不讲理,没理。 他不想让她们猜到,他一个字也没说。快一年没抽了,香烟香极了。一根完了,再来一根。烟雾飘在他脑后,像飞扬的发丝。小刘搓搓手,打算聊一聊。男人举手制止了他,慢吞吞抽完最后几口。要不要去逛逛?小刘回头看向客厅,客厅很大,门很远。男人一笑,拿下巴指指窗外,窗台下方是空无一人的大街。烟屁股率先跃下,跌落在水泥地砖上,小红点爆亮一秒,彻底熄灭。 男人轻轻把推拉窗移到最右边,一条腿迈上窗台,再把另一条腿搬过空调外放机。街声嘈杂,他死死扒着水泥台的装饰花边,示意小刘跟上。小刘窃喜,摩拳擦掌。两人收腹吸气,抠住楼下店铺的招牌边缘,小步小步挪。衬衫被什么刮住了,他一扯,破了个洞,轻声骂一句。挪到挡雨棚空隙,小刘先跳,身手敏捷,他紧随其后,两人顺利着陆。他回头看看二楼,阳台只剩一个洞,一只蜕下的空壳。黑暗里,二人脸对脸,笑得像两个大儿童。 楼下有条河,水面静悄悄。两边商铺下了卷帘门,他俩走在铜墙铁壁之中。路面一溜交通锥,小刘一脚踹飞一个,惊跑了垃圾桶边的野猫。过了石桥,是另一个小区:姑苏新苑。门卫伏在桌上,大盖帽歪在一边。铁门紧锁,边上小门开着,窄窄一条,二人依次钻过。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庭院深深,绿化好到吐。头顶膨开一团团香樟树影,竹声沙沙,冬青齐肩高,绵延成矮墙。家家门前遍植桃树、枇杷和山茶,角落里的蓖麻举着大绿掌。这里是他买不起的新楼盘,植物大狂欢,围攻联排别墅,人工湖就在不远处,吹送湿腥夜风。湖面层层细浪,卷起金箔碎屑,翻涌吞吐。 兜一圈,没找到出口,俩人找了个台阶坐下。这里是个放干水的喷泉池,池壁是一种鲜洁的蓝,排满废弃的电线。彩灯哑着,像破了的水疱。小刘的侧脸近在咫尺,他突然想起来,他们还不熟。于是他向黑暗里伸出一只手:陈炜,幸会。小刘准确地握住了他的手,像搭上了搭扣:幸会,刘诗晨。 你不是本地人吧,老家哪里? 小刘说他是北方人。北方好哇!他向北眺望,悠然神往:那里的人都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那里的男女彼此称呼“俺男人”、“俺女人”,一股热乎乎的被窝味儿。不像这里,嗲精们都讲“我先生”、“家主婆”,客气、生疏,相敬如宾,该死的冷冰冰。 有路过的人外放手机音乐,一支甜歌,尖细的女声,带着戏曲风味,某个老电影的主题曲。几个经典镜头在他眼前鱼贯而过,叠加了小刘略显稚嫩的脸。一起跳窗的兴奋已然褪去,他突然意识到,他跟小刘其实无话可聊。没关系,总比回去好。在那个一百来坪的空间里,女人们盘踞其中,交换调教心得,训诫气味浓厚。他们最终会回到他们逃离的地方,按照既定的分组,一男搭一女,恢复四人行的初始分配。 在此之前,他可以撬一撬小刘。这毛头小子,多半还恋着那点甜头。大男孩嘛,都要过这一关。既然她可以教小徐,他为什么不能教小刘?初中的时候,男女生分别排队,各自去学习各自的生理知识;如今,还是兵分两路,各自的老带各自的新。 他们周围没几个人,有的在健身器材上摇晃自己,有的拽住乱窜的大型犬,铁链咯啦啦响,收得很紧。他觉得他和小刘是来看戏的,不专业的群众演员,演着心不在焉的默剧。小刘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应该是连着发的信息。一句一句蹦,像发电报。分行的屁话,制造一种紧张效果。这种把戏,他见多了。 怎么不回啊?冷暴力啊? 陈哥你不懂,我回一句,她说十句。 我怎么不懂?我是过来人。 其实我特羡慕你跟俐姐,我有时候真的怀疑我是不是情商低。 不用羡慕,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看了不少讲亲密关系的书,感觉没多大用。我叫她看,她不肯,说我纸上谈兵。每次两人有点矛盾,她就把我一删,跑去跟她爸告状。那种一对一的情感咨询,我也做了,问一堆有的没的,最后告诉我,两个人一起咨询才有效果。陈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刚走完神,如梦初醒,抖抖烟灰,赶忙披上“陈哥”的皮。小刘的眼镜片在黑暗里灼灼亮着,像一双睁圆了的大眼睛。 你们几年了? 五百多天了吧,上个月庆祝了一下认识五百天纪念日。 还有多少个五百天? 小刘愣了一下,警觉起来,镜片大眼睛后面的小眼睛也睁圆了。 我们十年了,羡慕吧? 小刘点点头,一脸虔诚。他相信小刘此刻的羡慕是真心的。 十年了。他们房子买得早,慢慢变成朋友聚会的据点。女人是主外的那一个,她说老是二人转不行,最后会转晕头,得开窗透气。小刘之前有小赵、小李、小张,都无一例外地羡慕他们。男人和女人的老家都很远,一年半载回去一趟,余下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大眼瞪小眼。最开始,是女人把他从泥潭里拽上来。她像个能干的小妈妈,用加压花洒冲洗他大脑皮层的污垢;后来,女人变成了老妈妈;现在,她更像是新的泥潭。要跟小刘谈这些吗?这个雏儿能懂吗?还是只会告密?到处都是她的线人,她太擅长这个了。一开始,女人会沉默几天,消化一下,跟她的盟党窃窃私语,商量对策。某个不经意的节点,她会要求跟他“好好聊聊”,两人必须面对面、手握手,确保肢体接触(她在心理咨询师那里学来的那一套),看着对方的眼睛,讲讲真心话,直面彼此潜意识深处的恐惧、原生家庭的隐秘创伤等等。想到这没完没了的后续,他叹口气,把烟踩灭,说人家该急了,咱们回吧。 大脑内部,十点钟方向,有什么东西在高速旋转。男人按下遥控器开关,画面应声而出。大屏幕甩出一叠花哨的LED卡片,他挑了一张黑白色调的、不那么吵的: 一间老旧的急诊室,昏暗、狭小,光线仅够看清一些细部。木制条椅,铝合金文件柜,三合板工作台,革面文件夹。日光灯嗡嗡嗡,像电视屏幕上的雪花,覆盖了整个房间。门被顶开,士兵走进来,一瘸一拐。激烈的打斗弄脏了他,他满脸血污,像是被蒙了面。一尊人形废墟,瘫坐在条椅上,破败不堪。女护士侧身走入画面,白鞋白帽白口罩,白大褂的腰带束得极熨帖。她端着一只不锈钢方形托盘,很浅。盘子里依次排列着镊子、棉签、棉球、碘酒,双氧水及医用纱布。这些物品洁净、冷酷,没有任何抚慰效果,反而是女护士耳边的一缕细发更柔软、更富人情味。当然,她很快就把头发塞进护士帽,士兵眼睁睁看着那些亲切的发丝消失在棉织物的纯白之下。一切准备停当,二次伤害正式开始:棉球气味辛辣,镊子血迹斑斑,消毒剂灼烧,肌肉惊跳。士兵牙关紧咬,好像在参加拔河比赛,又好像憋着一个天大的笑。他浑身紧绷,发出克制的低吼。就在刚才,猛烈的袭击让他血脉贲张,打与被打交替,一场痛痛快快的皮肉之苦。但现在,他束手无策,只能小幅度地偏过头,躲避这科学、骇人的救治。女护士弯下腰,棉签准确地按在干掉的血痂上。嘶——伴随着士兵齿缝间气流的塞擦音,凝固的血迹融开一圈粉色,棉球饱浸血水,变作胭脂红。伤口显露,一张裂开的小嘴,嘴里含着残余的血沫。她在伤处认真掏挖,手法专业,对不时涌出的液体视而不见。随着镊子探入,男人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仿佛疼痛穿透屏幕,直达神经。幸好,此刻广告入侵。画面鲜艳,运镜流畅,背景音乐是轻快的叮咚叮咚。男人松弛下来,摁灭了电视,身子后仰,靠上沙发。 半小时前,此地硝烟弥漫。防盗门装了静音条,摔起来无声无息,一个哑的金属耳光。几分钟以后,他听见外面门禁延迟的咣当一声。 “算我当初瞎了眼了!” 这句话他听奶奶骂过,没想到女人会捡起来用。他奶奶不识字,生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脾气倔,从不服软。在奶奶葬礼上,他远房表姑擦着眼泪告诉他:“那回你爷爷打得最狠,二嫂一滴眼泪没掉,嘴里还在骂,一只膀子耷在袖子外头,血嗒嗒的。”他别过脸,眼圈慢慢红了。五年后,他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狠话,终于有点理解,当年他爷爷为什么要下死手了。 男人环顾身边,感觉这个家里缺了一个人。 光滑、轻盈,能够一键重启、一觉醒来就光洁如新的人,一个真正的赤子。起码不会吃着卤牛肉就停下来查五年前的高考艺术类录取分数,以验证谁的记忆出了差错。谁出了差错,谁就是手下败将,失去近期说话的底气。除非他能够在别的地方扳回一局,且报复性不那么明显。这个契机往往迟迟不来,长此以往,家将不家。 算起来,他还有一个家。县人民医院家属区4栋2单元201,始于他出生时,亡于十年前的拆迁。在那个家里,他度过了结结实实的童年。现在,他又开始听话了,以前是母亲,现在是王俐。他不知道上次的逃亡给小刘带来了什么,很显然,他是罪魁祸首。 你以为你是中学生啊,还翻窗子?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浪漫? 我没觉得。 你要出去,我会拦着你?18年那会儿,咱们十个月没说话,最后是谁来找我的? 是我。 我从来没想过要干涉你、束缚你,你一直是自由的。你发现没有,你就是喜欢这种偷偷摸摸逃跑的感觉,没人管,也要假装被人管着。 你说得对。 小刘说,陈哥看上去总是没精打采的。不对吧,你翻窗那会儿,不是挺亢奋的吗? 对,很亢奋。 你自己亢奋还不够,还想带坏小刘?你就是见不得人家幸福! 咯啷一声,某个质地很脆的东西被狠狠扔进洗碗池,他猜那是一把瓷勺子。他懒得回头看,背对着她,撅着臭脸,像撅着腚。 我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态度,敷衍、无所谓。如果你不想交流,我们可以先冷静一下。 我挺冷静的。 你不是冷静,你是什么都不关心。 你说得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自己是“局外人”、“众人皆醉我独醒”!我提醒你,你这个毛病早就不小众了,一点也不时髦。 我没觉得我小众,我也没想时髦。 要么就好好在一块,要么就散,没必要搞成“你逃我追”,真的。可能你觉得挺有情调的,我觉得挺好笑的。 我没逃,你也不用追。 你这是消极抵抗,跟我在一块就没精打采,翻窗子你就亢奋。其实吧,只要你说句话,我就让你彻底自由。 我现在挺自由的。 女人摔门而去,他更自由了,自由到令人发指。他窝在沙发上看闷片,顺便点了个炒饭。炒饭太辣,得喝点什么过过嘴。不知不觉,他把冰箱的库存干完了。啤酒最慢,喝不醉,光撑肚子。他打算出去一趟,他知道女人也在外面,但他确信他不会遇见她。 出了小区,他立刻被人流包围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许多大学生,应该是附近的体育馆开演唱会。他们穿着统一定制的偶像大头T恤,挥着荧光棒,挤在一块儿,亲亲热热往前走。他是鹤群之鸡,黯然的中年路人甲。他过十字路口右拐,走向酒吧一条街,而年轻人继续直行,回学校宿舍。S大的巨型圆拱门装饰着一圈射灯,箍住树木葱茏的校园,那是他永远都回不去的桃花源。 在轻微的甲醛味里,第一杯很快见了底。酒是液态的火,沿着喉咙一路烧。他被这烧灼感一激,精神了点,四下望望。没什么人,麦克风竖着,球杆横着,天花板上漾着忽明忽暗的光波。音乐很低,鼓点轻得几乎听不见,跟脉搏同频。吧台扔着骰子,这里一颗,那里一颗。最里面有一桌,台面好几个空杯,应该快结束了。他等了一会儿,等到了意料之中的晕眩。这晕眩像一张随身携带的床,他时不时就在上面躺一躺。有张脸在暗处晃,后来又没了。他伏在胳膊上,好像回到了小学,在蝉鸣里午睡。黑乎乎的、松软的兽在嗅他,最后一口吞了他。 叫醒他的是调酒师Tony,他喝掉Tony递来的冰水,努力在瘫软的身体里寻找一个支点。挪到门口,要足足十五步。有人在那里等他。 陈哥你没事吧? 他冷笑一声,酒劲还在,他还想继续当个醉犯。 陈哥要不我送你回去?小刘穿得很正式,说是来这边陪客户喝一杯。 你客户呢?继续陪你的客户。 陈哥你放心,他们回酒店休息了。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陈哥,我打车送你回去。 叛徒。他一把揪住小刘的领带,死死不松手。Tony过来掰他的手指,Tony的手很冰。调酒师可能经常摆弄冰块,而且Tony好像从来不喝酒。 你,还有你,都是叛徒!他大笑,扳住玻璃门,赖着。夜行人陆续经过,故意不看这边,像是要给他留点面子。他被架到马路牙子上,勉强坐着。对面橱窗里站着几个无头模特,光着身子,冷不丁吓他一跳。小刘送走了Tony,抽张纸巾垫在屁股下面,陪他一块儿坐着。小刘身上一股衣物柔顺剂味儿,纯洁、干净。 陈哥,我跟俐姐说了,我说是我主动提出来要翻窗子的。 你觉得她会信? 陈哥,对不起。 哪里对不起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们是谁? 陈哥,你现在喝多了,咱们回去吧? 回去干什么?咱哥俩今天好好聊聊。 陈哥,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骂我几句,我听着。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你嫌我不争气呗,烂泥扶不上墙。我承认我怂,但我真没跟俐姐告状。 等等!等一下!他钳住小刘的下巴,强迫他正视自己。多嫩的一张脸啊,如果他有这张脸,他会重新活一遍。小刘头一扭,马上挣脱了。 你知道咱俩现在像什么吗? 小刘不接话,揉着下巴,看向别处。 咱俩现在就像两个小学生,翻墙逃学被抓的那种!王俐是班主任!你女朋友是大队长!表现好就发小红花,表现不好就上黑名单、罚站!你说是不是?小刘我跟你说,我早看明白了,还是从小弄我们的那一套,一点都没变! 立交桥上时不时过辆大货车,轰隆轰隆的,堪比小型地震。屋里闷,屋外吵,简直没有容身之地。地铁上行到地面,就像卧室被举到了空中。车厢过于明亮了,一车疲惫的人,早该睡了,还在熬着。他缓了一会,感觉能自己走路了。小刘站起来,弓着身子,扛起他的左胳膊。 用不着用不着,我自己能行。 陈哥你先别动,我叫个车。 不用,特别近。我走回去,正好醒醒酒。 陈哥我送你。 他想,也好,他该跟小刘续一场。王俐跟小徐都不在,就他俩。昏暗的夜街上,他们结伴而行。他是光荣负伤的战士,小刘是面容坚毅的军医。他会回到没有王俐的急诊室,让小刘帮他挖看不见的子弹。 咱们是自由的,咱们没跟任何人绑在一块儿。你退一步,你就要退一辈子,咱们不能这样下去。小刘,枷锁是无形的。你明白吗?他一边说话,一边打手势,动作幅度很大。 陈哥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哎当心当心。小刘歪着肩膀,让他慢慢滑到沙发上,落回几小时前他躺过的凹陷处: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我没什么打算。我这不是在问你吗? 陈哥,俐姐挺好的,你换个人,说不定还不如她。 我说了要换吗?我只想自己呆着。 你现在就在自己呆着。 不不,我感觉她阴魂不散。十年了,点点滴滴,都渗透了。我不像你,真的,我早就摘不干净了。 我倒是挺想被渗透的,我不喜欢漂着的感觉。 谁不是呢?当初不就是贪那点热乎劲,慢慢的,你看,这不就被套牢了? 俐姐自己有工作室的,不至于套你啊陈哥。 我不是说她,我是说某个东西!十年来,某个东西不仅套住了我,也套住了她!这是很可怕的,你不觉得吗? 陈哥,你喝橙汁还是牛奶?小刘起身走开,自顾自在冰箱里翻。 王俐其实也有这种感觉,但她不承认!她装聋作哑,自欺欺人!她一会儿瑜伽冥想,一会儿徒步攀岩,分散注意力!我最烦她这一点!她为什么不能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小刘,小刘你人呢!你在听吗? 在呢陈哥,你说你被什么东西套着,俐姐也是。不会是股票吧? 你过来!过来!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把小刘拽到窗边,就是上次他们翻下去的那扇窗。这扇窗让四个人都元气大伤。小刘表现出明显的抗拒,后退几步,与他错开了一个身位。 看到没?这些人,都被套着!从出生到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全被套牢了!他竖起食指,晃一晃,戳向对面的居民楼。楼灰灰的,一格一格,阳台嵌着那种老式的蓝玻璃。更远的地方,还有写字楼,跟居民楼很像,你不是在这边,就是在那边。 陈哥,不瞒你说,我也想被你们这个地段的老破小套牢五十年!小刘举着冒冷气的绿豆棒冰,干笑了几声。他瞪着小刘,瞪了好一会儿,最后两人一起笑,笑得直不起腰。 小刘放心了,把他扶回老地方,帮他倒了杯冰牛奶。之后,小刘开始打电话,先是给小徐,之后是给王俐。打完电话,小刘说他得走了,陈哥保重。他闭着眼睛,点点头。门砰一声碰上了,黑兽又来了,嗅探许久,再一次吞了他。 八小时后,女人重返事发现场。房间一切如故,冰牛奶的杯壁结满小水珠。男人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女人拉开半边窗帘。晨光微弱,家具的线条清晰可见。 还是不行。这都快一年了,要不咱们去做试管吧。女人走出卫生间,坐下来,拍拍男人的脸。 都行,你决定。 现在污染、激素什么的太重了,我也算高龄了。上次在庙里,我听人家说,之前那个明明能要,我们没要,作孽的,后来再想要就不容易了。 那就试管吧,一样的。 我也觉得,老郭他们不就是试管?那双胞胎不是蛮好? 蛮好。 好什么呀?你能当个好爸爸吗? 尽力吧。 装装样子是吧?对了,小刘说你很有表演天赋,特别适合演话剧。 男人一愣,在困倦中挤出一个笑。 天亮以后,他们又变成了伉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