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4 剧场:一所生成的大学,一条蜿蜒的迷宫,一块铭刻生命的硬盘

Peeper|Player|NPC|Architecture
第一部分 关于梦想
建筑师
种子、草图、建设、分裂
第二部分 关于实践
NPC
召唤、游戏、战争、消亡
第三部分 关于方法
玩家
看见、演化、拍下、自指
第四部分 关于电影
偷窥者
我你他、间离、残酷戏剧、人类投降派
这是关于“建筑师“、”NPC“、”玩家“和”偷窥者”们
一起演绎的四重奏,一次向死而生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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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梦想
01 种子
p4 剧场的诞生完全是一个意外,在我从小憧憬的未来里,从没想过和戏剧会发生任何联系,我一直纳闷是什么让我的命运拐入了这里。现在回忆,可能原因有两个, 2013 年,我本科毕业刚一年,在我和我初恋女友一起创业成功开始出名赚钱的时候,她终于告诉了我相处三年中我对她犯下的的种种“暴行”,并理直气壮的将一起共同创作的作品与品牌占为己有。如此“戏剧”的情结,把我的脑子砸开了口,我开始看电影会哭,自动写诗,在天台上唱歌,开始理解情感,变得脆弱,学会聆听。
还有就是在我遭受打击,暴瘦了 60 斤的半年后,在南锣古巷偶遇了高中学画的考前班同学。后得知她高考复读了一年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学了舞台美术,后来又保送读了研。五年后当我又见到了她时,让我诧异到她竟然和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留着一头乌黑发亮的长辫。后来我爱上了她,她带我去北京的剧场免费看了很多戏,和我讲她眼里的戏剧是什么,她很纯真、有时也会苦涩。后来,她读了博士,去了纽约,我和她在 18 年分了手。
其实应该还有一个原因,张绍华,我本科四年的同学,我们一起学的摄影,他情感细腻,为人真诚,是他在 15 年花了大半年时间将雕塑台的大厂房改造成了剧场。在我脑子裂开后,我曾和他一起研究摄影如何捕捉精神,何为肖像,如何将人真正的气质灌注到平面之中,将其凝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戏剧,必须得通过戏剧,才行。
戏剧让我觉得活着,让我不再觉得自己像死了一样。我出生在江苏农村的油田大院,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活到了小学四年级,在一个一千人左右的乌托邦里,我并不知道红绿灯的意义。我总会迷失在田间的河沟等待蜻蜓的起飞或是躲入高耸的芦苇荡里听蛐蛐叫的声音。戏剧让我感觉还处在自然里,神秘的、未知的、动人的、稀奇古怪的、恐怖的都向我扑来,与其相遇或是离你远去。
02 草图
p4 剧场是当时我、张绍华还有张傲霜三个人一起碰撞想出来的点子,将本来要装修的摄影棚摇身一变成为剧场,去激活一种新的可能。先用舞台、灯光、帘幕这些戏剧元素构建出一个特殊的场,再使用一些心理暗示的方法来让被拍摄者放松出神,最后用摄影将其捕捉记录使其封存。present(当下)、photosynthesis(光合作用)、psychology(心理学)、permanent(永恒),就是 p4 所用的方法也是名字的由来;而 logo 中的 p 与 4 则体现的是两个高速旋转、互相碰撞的主体,如电光火石将生命点燃。p4 剧场要去做的就是研究、观察、记录和重新连接这些主体,通过戏剧将其主体间性更为深刻地呈现出来,这就是 p4 的使命。
九年后的今天,回看起始时的偶然与冥冥中的指引不禁唏嘘,现已物是人非。当时的畅想与野心早已随风远去,吹的牛逼也都化做了蝴蝶,希望在梦中去实现。在 p4 的这些年,我设计与参与设计了大概十几种玩法、规则与模型,来组织和推动戏剧的生产工作,其中有:实像、p4U 计划、p4X 挑战、3P 小组、紫色行动、北风剧社、恋爱戏剧、幸福王国、个人志等等。
我常常困惑于向他人解释我所做的这些事,戏剧?摄影?艺术?精神分析?其实都不准确,我更倾向于是一种着实的社会实践,与社会生活紧密连接的精神运动。将人们的苦难、焦虑与迷茫收集,让人们再次惺惺相惜、抚慰伤痛、重拾力量。这是 p4 剧场的初衷,让戏剧与艺术走入和自己有关的生活,而不是走入只能被瞻望的金色大厅或是那摩登现代的美术馆之中。
这些年,我不断开始使用“地下”这个词汇开始描述我们从事的活动,这让我觉得很是搞笑也同样是一种无奈。不过地下也是一种态度,代表着生命,也孕育希望。p4 剧场在 2021 年中因为疫情、拆迁、情感纷争、经营理念、资金压力等多方面因素而被迫搬离了雕塑台,两百平米挑高八米可容纳上百人的大空间无法再让 p4 继续使用。我一个人带着 p4 剧场的品牌与两个公众号搬入了位于望花路的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这就是后来被大家所称呼的 510。
03 建设
510 总占地面积 16 平米,长 4 米、宽 3 米、高 3 米,落座于所在建筑物的五楼正中央处,是一个极为标准的长方体,我买了黑色的帘幕与地胶将其中的四分之三围了起来作为舞台,剩下的空间作为后台存放设备道具。又买了一些便携手电与射灯作为舞台灯光,一个朴素的超级迷你剧场再次浮现出来。这次的搬家让创作空间挤压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硕大的北京城让做戏犹如密室逃脱般的紧张与刺激。在特殊的环境压力下,每一个来的人不得不挤在了一起,从而让连接不得不发生,这样的意外却带给 p4 一种久违的活力,让信任、懦弱、自恋、勇气、偏执、纷争、荷尔蒙放的更大,让镜头可以离得更近,让一切的波动都可以被观察与感受。
22 年的元旦,510 的第一部戏《冰山》正式公演,16 平米挤下了15 个观众与 8 个剧组成员,这让一切都成为了可能。原来一个客厅大小的地方也是可以演戏的,这件事情鼓舞了很多人,特别是在”那个时期“。510 成为了孵化器,来的人越来越多,而越来越多的人也从这里走了出去,这是最幸福的事情。“做戏并不难”、“人人都可以做属于自己的戏”、“在哪都可以做戏”、“做戏做不好也比不做强”、“做戏和生活一样重要”、“不要工作、只要戏剧”这些话从 510 里传了出去,戏剧的权威被消解了,比起博伊斯所说的“人人都是艺术家”来的要更快。
从 510 走出的剧团有:戏剧公厕、玻璃剧团、虫洞剧团、101 剧团、非戏剧活动、幸福王国、破月剧团、偶发过程、四目、喵喵剧团、北风戏革、口死戏剧、紫色行动等等。如今,他们仍然还在持续不断地创作着,做戏、搞活动、弄工作坊、拍电影,在他们身上百折不挠的精神也同样影响鼓舞着我,为了理想继续坚持。戏剧活动是一种精神沟通共振的形式,这里充满了危险与挑战,当发起人吹响号角的时刻也同样代表着责任,大家慕名前往征程,不能铩羽而归。
p4 这些年一直在尝试一种新的理念,就是一种自然、和谐、真诚的共创模式,打破传统的导演中心制的戏剧创作模式。平等积极的参与是必备的,每一个剧团成员都可以对创作发表属于自己的看法与意见,而不是等待领导者的指令。当感受到不满与怨言可以直接表达,而不是将其积攒、压抑、委屈自己。创意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涌现而出,开放的场域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让集体无意识带领大家走入深海,打捞封尘已久的真相。创作过程会被详细的记录,集体中的每一个人的变化都可以被轻易的看到,没有什么所谓的中心,也没必要将任何人刻意抬高。而最终生产的成果一定也是共同所有,这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因为在创作过程中人与人的关系并不是商业雇佣关系,这就更应该去尊重每一个人,尽可能避免一种强力的支配关系,尽管这还会在不经意间发生且难以抗拒。
04 分裂
在电影《黑客帝国》中,主角 Neo 在关键时刻终于见到了矩阵的设计者——建筑师,比红药丸和蓝药丸更难抉择的是走向哪一扇门,是爱人还是锡安城?救了 Trinity 会导致矩阵崩溃人类灭亡;反之则是毅然决然成为“救世主”,领导新民重建人类的未来。牺牲与爱是戏剧里永恒的命题,它吊着观众们的胃口,将残忍赤裸裸地展现在人面前,逼着所有人心惊肉跳做选择。
人人都渴望救世主,人人又都幻想着成为救世主,人人也都不相信救世主。
每一个人都渴望能跳出循环,天生有罪要去天堂也好,无欲无求跳出轮回也罢,人厌恶重复,人向往自由,人渴望改变。现代工业社会的异化将人们沦为被动的消费者与顺从的工人,精准的控制与压迫剥夺了任何的创造力,甚至是装成需求与欲望来麻痹我们。困住双手的奴隶们只能对着墙上的投影哈哈傻笑来消解此般无奈的现状。
p4 把叶公好龙搬上舞台,迎合、幻想、批判、诱导随时都会发生,剧场重新为我们开启新的副本,是骡子是马都可以拉上去溜溜。平行宇宙、任意门、时光穿梭、移魂换身这都可以打破我们僵化的意识,去体验未曾发生的未来,让幻想直接变为现实。分裂是一种生的力量,让我们自然的繁衍、转化那些僵硬的框架,让自由降临。在无限的深渊中直面直面这最深的恐惧,撸起袖子开始行动。

关于实践
05 召唤
我与世界,我的世界,我自由奔腾的疆土。可心中的冲动总被压抑、缠绕在琐碎的繁杂与无休止的忙碌中,行动,唯有行动,才能让那些废话闭嘴。p4 剧场是容器、雷达、探针与蹦床,它收集着那些无处释放的欲望与叹息,它感知着时代的伤痛与泡沫,它凝结着湮灭的炮灰与残渣,它是真实的,是不可被消灭与铲平的异质。
有太多人慕名而来,他们抱着火种再次地来到这里,渴求再生的希望。用可能去滋养,用戏剧去灌溉,长出那曾断裂的义肢,开垦激活那无限的潜能种子。互相扶持、照料与鼓励,建立新的连接,关系从心开始。
p4 将一个个人,一个个故事一点点慢慢串成一条项链,我曾为《实像》写过一篇招募文案,将我的秘密变成他的历史,把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放上舞台,记录那凝结在脸上的瞬间。《p4U》则写的更是豪言壮志,在一个月召集一堆陌生人,为我们自己搞一场轰轰烈烈的戏,把热情耗尽,像烟花一样在瞬间燃爆,不留遗憾。
这些年,上万人来过 p4 剧场,有的人是好奇窥视一番就赶紧悄然离场,有的则将自己的行动轨迹书写成为了故事被他人铭记。舞台上演了数不清的爱恨情仇,编织在戏里,交织在戏外。生活磨损了太多记忆,就用戏剧的润滑油将其磨合,生锈的城堡也许会再次移动,开启新的门。
06 游戏
再来一次,我总想再来一次,因为不甘心。试错的成本总在不断加码,倒计时还在继续,没有尽头。死亡、体验死亡、不断死亡,死是最伟大的发明,这才宣告着生的力量。
p4 制作的戏是定时炸弹,因为只演一次,公演即是结束、告别。《紫色行动》就是众多发明出的形式之一,它是关于体验死亡的盛典,一场集体献祭的盛宴。在设定中,一群人之中总要有人被杀,群体才能活下去,“我”如果不是裁决者那就必定会被他人献祭。我,弱肉强食,还是悲悯天下,在各式各样的规则中,人性变得复杂。在决斗中生存,还是在弃权中毁灭,我,是振臂高呼,还是忍痛割爱。在剧场里,一生的历史都将遍历,愤恨与懊悔在分秒中延宕,我会死,被他们杀死。
荒诞的游戏可能会是更严肃的议题,人们在假设中会投射出更凌厉的目光,朝向他人也照向自己。戴上面具,剧场会将平时压抑的侵凌性完全释放,在规则中,任意遨游。生命的荒谬与意义时常会混淆,人们会渴望让自己松动的东西,支撑自己。翻转、不断地翻转,让现实可以像梦一样,自由。
映射的世界、虚构的场景、切割的画面,戏剧可以一秒入戏,对接到另一个宇宙。想象力让我不用 VR 也可以无实物的表演,抽取我的角色如同调用我全部的参数,而剩下的又是什么。控制我的如同我在控制的,还有什么不可被控制的存在,我找不到,或在回头的瞬间觉察。
07 战争
战争永不停歇,在 510 里更胜。510 从来都不是一个地方,它是囚笼、茧房、镜子、试衣间、厕所、泳池、五指山、活死人墓、鲁宾逊岛、美杜莎之筏、黑色电话亭。
闭塞的空间与致幻的加持可以投射出主体的一切,与之而来的则是征服,对客体的征服。从来都是有两个世界,一个和你有关,一个和你无关,每个人都在或是主动或是被动的穿梭于两者之间。人们总想要改造世界,但又总被世界改造,就幻想逃入桃花源,钻入温柔乡的怀抱。对峙来的突然,是肆意妄为,是应激反射,将自己的不满推卸而出,在自卑与自傲中徘徊。战争是内与外的斗争,而剧场是走入内心释放幻想的场域,看见自己,卸下伪装的我们才能与自己和解。
p4 的每一场戏剧的组织都不可避免的迎来纷争,因为在这里并没有自上而下的要求,所有人也并不服从于导演中心制的管理。创意必会从矛盾中产生,有人觉得好的时候,有人就必会觉得糟糕,但每一个人又都得为最后集体的结果负责。这是审美与价值观的斗争,自组织的乌托邦必要经历磨难。走入戏剧的我们突然摇身一变成了美杜莎之筏的乘客,是弃船逃之夭夭,还是奋力的呼喊求凝聚之力量。这是考验每一个人的时刻,也是希望就要来临的时刻。
爱与恨等价,皆为投射,对他人也对自己。我时常回想在剧场中的日子,太认真又太狡猾。我分辩不出我是在扮演还是过于的真实,下意识的反应与回答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觉得刺激与新奇。那是一种带有某些原始兽性的气息,他可以撕碎我的面容,说出匪夷所思的话语。那是从未在我身上散发的味道,一种肆无忌惮的活力,剧场,这个容器,允我重生,给我力量。可它也同时让我害怕,让我成为了你的敌人。我害怕伤害他人,尤其是我在不自知的时候,当野兽肆意的咆哮,没人知道这股力量。我们祈求演出的顺利,我们必将为此而做出牺牲,而信任的基石总会被离奇的击碎。我不愿意让你伤害,可我不得不让我的欲望释放。爱与恨在命运中摇摆,无知与残酷将无从揭晓。
08 消亡
泡泡会破,每一场戏剧也是,每一次排练也是,每一段爱情也是,每一个梦也是。逝去的也将会再次来到,看望重逢的你是否变了模样。剧场承载记忆,也念念回响,将情绪释放,盘旋在空间之上。
存在,一种存在,在生之前,在死之后,因为存在,就必然发生,在痕迹中经历,在灿烂后灭亡。我,和命运抗争,与时间赛跑,争最后一口气,证明绝望。最终都要灭亡的,是的,为了灭亡。
错误只有被证明后才能得出,失败只有在尝试后才能明了,我们总是不断抱怨那些适得其反,可哪有永远正确的事情呢?好在,我们至少可以承接兜底的失败,在实验中,把幻想的可能在排练中一次次推演,一次次走向笃定或是......
消失是一种魔法,在悬疑中、在魔术里,我们常常对消失的事物抱有强烈的好奇,因为距离,因为不可被控制与琢磨。死亡也是,它来的突然、强烈,而且还悄无声息,一眨眼,就灭了,如减弱的聚光灯,一切又被消隐于黑暗中。曾经的光亮也都成为了记忆的碎片,在空中漫游飘荡,等待着在未来捕捉痕迹。

关于方法
09 看现
p4 剧场的缘起来自对看的执着,对未知的好奇,对未发生的期盼。p4 所有的活动都来自招募,在互联网中发出讯息,等待一个个主体的降临与回应。对我来说,看总是神秘的,我们能从一双双眼睛中感受到生命的回响,伴随着期待,渴望着共鸣,在看中遭遇,在看中确认。
光线通过各种的折射、反射、衍射最终穿过瞳孔被视网膜所捕获,电信号会激活大脑中的神经元转化为信息。人们总是想方设法地完形,用想象填补空缺,这让我们安心不再焦虑。可现实中总会有那些恐怖与惊奇的东西吓我们一大跳,诱惑、刺激让我们在看与被看的关系中被刷新出新的认知。
看主宰着个体的认知,充满着意识形态的幻象也充分暴露着权力结构的残酷,只有对看的重新审视才可迈出解放的第一步。在 p4 的实践中,从未用任何的“专业”去禁锢任何人的表达,我们尤其欢迎“素人”来参与戏剧创作,用自己最新鲜的感受去自由地释放。
看是一种极其生猛的能量,能击穿、能拯救、能消灭、能治愈,取决于如何去使用它。在黑暗的剧场里,人们更加渴望这种内心深处的理解和联结,灯光触及、眼神相会、灵魂共振。看不应该是审视、评价、质疑、判断,而是升华的爱,带着一种对存在之勇气的肯定。凝视绝望的深渊或是被偏见灼烧是“看”经常迷失的地方,如俄狄浦斯王最终戳瞎双眼在旷野中奔跑,祈求宽恕或是逃避现实,但唯有长出“第三只眼”才可洞见内心的真相。
10 演化
戏剧的本质在于观演关系,与电影、绘画等艺术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戏剧要求演员与观众在同一时空的共同参与,来形成一种“在场”的张力。这种相遇意味着每一场戏剧都是独特且不可复制的,这将成为绝对的事件。
演的珍贵在于其神圣性,将内在的群体潜意识与精神力量贯穿而出,脱离了日常的身份进入全新的时空来对心灵洗涤。演将在场的人们拖入到新的叙事,去创造现实而非是再现。演必须是复杂、多变且不可预测的,演化、演变、演绎、演示、演习、演讲...... 演代表着变化,如水一样流淌,漫延、扩散,分布、传播,来改造着曾经存在的一切。
演是一种复杂的运算,犹如量子计算的纠缠碰撞。每一个在虚拟的叙事时空中的参与者都在戏剧情节的推动下进行着情感的进化或是自我的反思,直到最后结束的一刻才会坍缩为确定的结果。多重的可能性与不可复制性让这种纠缠揭示出与世界的整体关联,主客体的界限在根本上是模糊的。这就是演的魅力,产生出超越个体局限的认知和情感体验,让不确定性、多样性、互动性、过程性、整体性这些范式注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求索于生命的意义。
当跨入p4剧场场域的那一刻,演会自然发生,一种自由的表达会随处的碰撞与他者交流。这里没有固定的剧本,没有既定的角色,更不存在“第四堵墙”,一切都在不断地创造和发展。每个参与者即是演员,也是观众,更是创作者,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诠释和塑造新的世界与新的自己。演不该是一种技巧,而是生活态度、存在方式,参与者们在不断地角色转换和即兴互动中,探索自我、理解他人、重建世界,书写属于自己的人生剧本。
11 拍下
看、演、拍被称作 p4 剧场的三位一体,他们互相交织构成了 p4 实践中最重要的方法。拍作为行为来说总带有这一种决定性味道,发出响声,将记忆凝固。拍作为一种抽象的动词代表着决策与节奏,也体现着张力与刻印,更是一种勇气和义无反顾的信心。“拍”将认知反馈到行动上的一种方式,是看的二阶反馈。它简单、及时、迅速地用自己的动作对当下的情景做出回应,将个人的感知和判断即时传递到现场。
这一种逃逸的力量,甩开所有的引力,用一种从未发生的方式去再活一次。拍可以是一种记录,一种整理,一种将记忆归档,但它更是一种要去留存的冲动。它来源于指尖的跳动,将感知的信息迅速地捕捉,转化为历史的证据。就像蚊子刚刚落到你的皮肤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把自己的针管插入的时候,拍的时机就极其重要了。
在拍中,主体可以找到一个既非观察也非演绎的视角,好像凌空在事件之上,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参与其中。这种视角超越了纯粹的旁观和完全的投入,而是在二者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拍就像是悬浮的视角、灵动的视点,它让我们能够在参与和超脱之间自由切换,在主观和客观之间灵活跃迁。通过拍,我们可以在事件中心找到一个支点,对现实深刻洞察或是大胆想象。拍提供了一种独特的介入方式去主动地去捕捉、选择与表达,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方式,去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去影响事件的走向,去塑造历史的面貌。
从更深层的意义上说,拍恰恰体现了一种独特的主体性。在传统的二元对立中,主体要么是超然物外的旁观者,要么是全情投入的参与者。而拍则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一种游移于二者之间的主体位置。这种主体,既不是抽离现实的抽象者(脱离实践的纯粹理论家),也不是淹没自我的彻底者(迷失自我的全情投入者),而是在具体情境中找到自我定位的践行者。他们以独特的方式参与其中,以独特的姿态表达自我。这种主体性的确立,正是 p4 剧场的重要追求,也是拍这一方法的核心所在。
12 自指
自指、混沌、涌现、递归是我上大学以来一直在研究的命题,这些理论与描述的现象让我着迷,让我惊叹宇宙的奥秘与我的关系。戏剧就是我用来实践的最小单元,用此去展开我与你的秘密,在宏观或微观,在过去或未来,在虚拟或现实中揭示一个非线性、动态、开放的复杂世界。
这些概念是引发我对戏剧实践的重新思考,微小的扰动可能带来巨大的变化,看似无序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深层的秩序,局部的互动可以涌现出整体的模式,不同层次的结构之间存在着循环反馈和自我相似。这些视角都为我们理解自然和社会提供了全新的路径,在 p4 剧场这个"大实验室"中,个体与集体、局部与整体、秩序与无序、循环与反馈等原本分立的维度被整合到了同一个流动的场域,生成出复杂而动态的意义网络。将复杂性科学的理念引入戏剧,意味着打破线性叙事、因果逻辑、层级结构等传统框架,转而强调开放性、互动性、涌现性、自组织等新的创作原则。这种"复杂性戏剧"不再是简单的再现现实,而是创造一个与现实平行、交织、映射的独特世界;不再是单向度地传递既定信息;而是邀请观演者共同参与意义的生成;不再是预设结构和走向,而是在动态演化中探索未知的可能。
戏剧就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我们内心,在困境中挣扎发现生命的意义,是 p4 剧场的灵魂所在。镜像般的自我照见既是一种自我解构和突破,也是一种自我重塑和升华。在"角色"与"自我"的互文中,在"表演"与"生活"的交织中,在看似无序和断裂的镜像经验中,从自我表象的牢笼中挣脱出来,以全新的眼光和姿态去重构自我。这个过程注定伴随着分崩离析般的痛苦和荒诞无根般的迷失。但正是在这种"积极的虚无"中,"创造性的毁灭"中,一个崭新的自我才得以破茧而出,一种超越性的生命意识才得以彰显。
将 p4 剧场理解为一个复数的"生成空间",在其间,自我既是目的,也是过程;既是主体,也是客体;既是创造者,也是被创造者。在这里,个体与集体、自我与他者、内在与外在、过去与未来等二元对立被消解,呈现出生命的复合性和过程性。p4 剧场对自指的追求,正是让生命回归其最本真的样貌——一个开放的、非线性的、涌现式的创生过程。而通过对这一过程的体验式领会,我们也许终将明白,自我并非一个实体,而是一个发生;生命并非一个存在,而是一个生成。在自我指涉的循环往复中,生命超越了自身,抵达了永恒。
或许我们还可以做一个有趣的思想实验:如果说自指的 p4 剧场是生命的一面镜子,那么,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是否也可以找到映射和指涉 p4 剧场的种种隐喻?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当我们以一种 meta 的视角打量世界,是否日常的点点滴滴都在上演着一场场"p4剧目"?或沉静,或喧嚣;或欢欣,或悲苦;或荒诞,或神圣......千千万万看似散乱无序的生活片段,是否正在机缘巧合地生成着某种隐秘的图谱和节奏,指向生命终极的奥义?生活照进戏剧,戏剧也映照生活。
关于电影
13 我你他
p4 经营了 9 年,感受最深的就是一种别样的记忆,无关乎地位、财富、样貌、种族、性别、特别是权力关系,直接剥离社会上的符号性的赤裸相对。来的上有老总、博士、CEO,下有混子、无业、高中生,可这都是别人给贴的标签,人往往在陌生的时候才会轻松一点。剧场是重新和你相遇的地方,逃出了社会,走入了新的世界,幻想与你在一起,是浪漫的。
p4 有两个公众号,一个是 p4 剧场,一个是 p4 剧场和你,一个上面分享招募的信息,一个负责分享大家的故事。文章里的呼喊与号召让大家相遇,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在此重新聚集去找寻生命的本真状态,面对终极意义与伦理困境去抉择出新的路。剥开所有政治与社会属性的人将又如何去被构成,没有认同、没有尊严、没有意义,在一种灰色的夹缝中重新定义生命的故事。
可这种赤裸相遇总会在“大他者”的凝视下再次感到无助、被动乃至荒诞。即便在剧场中卸下伪装,当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中我们仍无法完全逃脱社会建构的影响。“大他者”无处不在,它代表着一种无法企及的、决定主体命运的终极因素,既意味着命运、法律、道德等外在律令,也意味着主体必须承担的根本性缺失。
人生总是充满着对抗、斗争与博弈,电影《红辣椒》很好地诠释着如何在幻想空间对日常生活的改造。主人公千叶敦子则利用 DC Mini 偷窥潜入他人的梦境,不断分裂出各式各样的形象来应对着大他者的控制与追捕。剧场空间与梦境相同,互相彼此投射出诡异且怪诞的形象,将内心深处的欲望、恐惧与秘密全盘托出。潜意识会弥漫在戏剧的每一个角落,一切稳固的也会松动为新的秩序,在溶解的符号与凋零的异化下形成新的策略。控制与反控制如影随形,主体也在这种震荡、徘徊与摇摆中铭刻出属于自己的奇迹。
14 间离
间离是一种高超的技术,是要在剧场中反复训练的。如同高超的间谍,潜入敌人的内部却可不动声色的应对自由,在紧张与刺激的高压刺激下游刃有余。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正反合,在现场环境下及时的扑捉信息,与声音博斗,与内心较量。间离高频的发生在 p4 剧场的每一秒中,不断地在反复的转换与抽离中变出新的莫样。从来就没有正确的表演,也绝不应该有固定的范式去指导。假惺惺的模仿与摆弄,把观众当成傻子来训诫是一种妄想,用怜悯与恐惧来“净化”人的灵魂只是自欺欺人的笑话。戏剧是摇摇欲坠的桥,观众、演员、角色都得不断在桥上激荡,没有人是安全的,绳索会断,任何你曾经认为牢靠的都会让你再次清醒,在辩证的处境里,在危机四伏的舞台上。
p4 出品的剧目都是由发起人最真实的困境与焦虑所引发,他们抱着一种不得不做的态度向世界发出质问,在写下的每一句台词中回荡。当招募的剧组成员开始排练时,则更是围绕在演员、角色与导演的分裂与重建中进行,在不停地互相质疑、尝试、反思中推进,在主体间性的不断碰撞下找到共鸣。观众所看到的公演就是最后的排练中最后一个版本,没有固定的范式与标准的完美,过程即是带给演员和观众的思考与体验,这正是 p4 所追求的戏剧力量。
在 p4 的创作过程中,间离是无处不在的。演员与角色之间、角色与角色之间、舞台与现实之间,总会有突然的打断或话题的跳跃,去提示连续性幻觉本身的可笑,来打破彼此的思维定式,让其从原有的叙事中抽离出来,产生新的联想和洞见。这种"抽插"的效果,就像一根梭子,来回刺破了彼此的防御机制,让我们一起触及到潜意识的深层。在不断地转换、抽离、重构、游走在虚实之间的过程,舞台、观众、现实之间构成了一种新的三元关系,戏剧不再是一个封闭的审美客体,而是一个与现实交互的动态过程。
"间离"不仅仅是单纯的美学范畴,而成为了一种伦理立场和社会参与方式。通过不断地抽离和介入,观众被邀请进入到一个开放的对话空间,与剧中人物、演员乃至自己展开对话。戏剧也再不是虚构的艺术,而是照进现实改变自己的马达。
15 残酷戏剧
残酷发生在超越经验的瞬间,它将生活中稀松平常的知识砸得稀巴烂,好让囚困多年的真相释放。阿尔托将戏剧的皮全部剥开,只留下宗教仪式般的神秘与超验力量,遗弃情节或人物而只是保留戏剧本身的诗意、抽象、多维的形式与语言。这是我一直追求的强度,也是做 p4 最内在的动力,将内心的直觉铺展贯串于当下。
它不再是照搬现实的模仿,而是独自呈现那久违的诗意空间。在这个世界中,语言、身体、空间、光线等所有元素都被解放,重新组合,创造出全新的表现力,而让戏剧彻底重生爆发出自由的力量。"残酷"在这里并不意味着血腥或暴力,而是指一种不妥协的、极致的追求。它逼迫着戏剧直面生存的残酷本质,揭示人性阴暗脆弱之面向,触及灵魂的深层恐惧和欲望。残酷是必须去经历的生命洗礼,在剧场仪式中调动出所有的感官与身体的本真运动,而非是由心理移情所形成的感动。
p4 一直在为此目标而奋斗着,去追寻着是一种超越语言和文字直抵人心的体验。通过营造接近一种濒临死亡忘我呼吸的状态,让演员和观众共同进入生命的洪流。在无力与抵抗之间,用一种彻底决绝的姿态去冲击人与人之间越积越厚的隔阂,找寻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那来自内心深处的呼喊,释放理性对话根本无法阻挡的欲望与冲动。剧场承载一切苦难,并使崇高之物降临,感受其敬畏与生命的真相。集体仪式连接与链接着每一个生命最底层的记忆,庇护着我们的精神家园。集体参与的仪式不在于去再现生活,而在于创造生命,这种创造不是外在的模仿,而是内在的唤醒。
对 p4 而言,生命就是戏剧,一出好的戏剧就必然是生命的猛烈怒吼与顽强挣扎,成为演员的参与者也必献祭,将最珍贵的直觉与内心的苦楚化作尖锐的刺,射向每一双眼睛,将自己燃烧于当下的烈火之中。边缘会收缩于一点,癫狂的将一切懒惰的、停滞的结构清除干净,用一种咒语般的决心撕裂日常让观众卷入奇观的漩涡之中。这是另一种更本质的戏剧,无需繁复的装饰与添加,一切都起始于被表演所包裹的空间,用强力的幻觉溶解幻觉,置于更强烈的场地。时代的危机总隐藏在忽视的角落,生命的卑微与高贵在紧急状况下彼此斗争出存在的意义。
16 人类投降派
“人类投降派”是23年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的一个词,我迫切的想把 p4 这些年的创作进行一次彻底的总结,于是我想拍一部电影来将 p4 终结。即此我创造出了一个新的形式,没错,我把它叫做人类投降派。这是一个极其难解释的概念,它混合了各式各样的媒介、训练、方法、材料、事件的一个东西,但这就是我做了 p4 剧场那么多年最终剩下的东西,在与来到 p4 的众多艺术创作者们一起研究与碰撞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后的成果。
共创是我一直追求的意义,这种集体创作的过程本身就蕴含着"投降"的意义——放下个人的成见和偏执以开放和谦卑的心态,去聆听他者的声音接纳差异的存在,在碰撞和交融中实现自我的突破和提升。自我的壳在共创中瓦解,是最美妙不过的。p4 剧场像一个梦,一个容器,一个让每一个人看见每一个人的地方,我用摄影、戏剧、心理学来与大家集结一起观察、表达、记录的地方。在这里我们用客观存在的相机记录,用具体紧张的戏剧实践,用平等真挚的投射争吵,用真心的付出去换得彼此的尊重,让我们行动的轨迹书写自己的历史,改写出新的命运。
爱在我们彼此的注视下点燃,作品总会在真诚的互动中产出,贴得紧紧的镜头会把面部一切的细节捕捉。我将相机放进剧场,让另一种“在场”植入观演关系中,来捕捉、观察、体验一种间于真假的微妙变化。电影《人类投降派》将我想要说的贯穿在了一起,可以说他是一部元电影,将 p4 多年的付出与实践通过我、通过来的人、通过我们一起交织的事件、通过我们的作品与这个社会发生的碰撞而生产的影片。
人类投降派有三层含义,从个人,到团体,再到全体的映射来形成一个元叙事的结构。“投降”是一种对中心主义的消解。当然,《人类投降派》最终仍然是一场失败的自我总结,失败于当下的困境,可这并不妨碍这个梦给我的启示。在梦里,我们被某种东西锁死了,一种绝望附着在生活四周,无法动弹。在亲密关系中,则被放地更大,人人恐惧于彼此的接触,伤害反而成为了保护。我着迷于主体间性的微妙变化,便招募了演员们,随即开启了这场冒险之旅。这是一场对爱的讨伐,我将幻想与现实融合,用虚构去撬动真实,再把虚幻注入到写实的画面里,让奇异的波动游走于电影时空之中。间离高频率的参与在排练与拍摄中,演员们即是导演也是摄影更是编剧,剧组里人人都是持相机的人,让彼此的视角融合于一种共同的感知,一起来重拾希望召唤未来。
本文作者何发,1990年,中央美术学院摄影系本科毕业,后赴美国加州艺术大学深造,获纯艺术硕士学位。多年来,他专注于摄影、社会实践与戏剧相结合的艺术创作。在期间,他将相机放进剧场,让另一种“在场”植入观演关系中,来捕捉、观察、体验一种间于真假的微妙变化。电影、戏剧与记录的三位一体,让何发探索了一条新的方法,来将主体间性呈现出更多的潜能。那将是鬼魅的镜头在我与你之间穿梭,不时却与他的眼眸相会,这是共时的召唤,感知未来的蛛丝马迹。电影的拍摄本身就是一场事件,而意外与失控则是生命不可多得的希望。神圣的体验与赤裸的生命将在戏剧中被召唤,铭刻为历史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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