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进化随想
读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第十一章“觅母:新的复制因子”。Meme(即觅母)这个词竟然是道金斯发明的。原来道金斯还是表情包的始祖呢。
我想到齐普夫定律,即单词的频率遵循幂律。生物体也是如此。所以,语言的演变是否也遵循类似于基因的进化规律,即在复制(即传播)和竞争的过程中产生频率的变化(和暂时的稳定)?
一个词也许会突然诞生(类似于一个基因突变),这个新词想要传播开来,进入字典,就需要不断有人使用,但人们也可以使用另一个同义词,这就产生了竞争。组成句子的短语甚至句子本身也是如此。表达同一种意思的句子有很多种,有些简洁但容易产生歧义,有些不会产生歧义但略显冗长。在这种突变、传播和竞争中,就很容易“进化”出既充分简洁又极少产生歧义的表达方式,仿佛立足于刀锋之上:如果再省略,就很容易产生歧义。这是一种临界状态。
当然,这种临界状态是不稳定的,就像生物系统一样,一但环境变化,基因的频率就开始相应地变化。同样,如果一个表达方式精简到了临界状态,以至于再精简下去就很容易造成歧异,那么它将对环境(对于语言来说就是文化环境)非常敏感。一个缩略词可能会随着一代人的老去而变得无法被人理解。这种对环境的敏感对生物体来说是一件好事,它可以在十几代甚至几代之内产生适应性改变。但对于语言来说就不太妙了,虽然还不到二十代人,但阅读四百年前的文字就已经让人感到头大了。
举例而言,很多年前曾流行过一个新词:“给力”。其含义似乎是“真棒”,可能也有“帮我了大忙”之类的意思,总之是夸赞别人的。当然,想要夸赞别人,可以用很多种方式。也就是说,“给力”这个词有很多竞争对手。但是在表达类似概念时,人们最终选择了“给力”而放弃了“太棒了”、“你真好”之类的词。也许是继承于动词父母(“给力”原作动词)的强大表达能力,也许是它本身的短小精悍,总之它在竞争中胜出了。于是乎产生了一种自增效应:越来越多的人说,传播得越来越快;传播越快,就会有更多人跟着说。它最终完胜众多对手,脱颖而出,被收入《新华字典》。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它就被后起之秀击败了。现在似乎很少有人说“给力”,取而代之的是“点赞”或“赞”。后者更加精简,同时所有人一听就能抓住其意涵。另外也是借到了社交软件的东风(源于 digg 大拇指)。不知道下一般的《新华字典》会不会收录“点赞”。现在,“给力”一词就成了齐普夫定律的尾巴。将来“点赞”也是。
再来谈谈语法的演变。Everett 跟他的同事 Chomsky 唱反调,后者曾提出一种基于嵌套(也称递归)的一般语法规则,声称(或者猜测)这种嵌套是基于人的基因的,也就是说,大脑处理语言的方式就是嵌套。Everett 研究了生活在亚马逊丛林中的皮拉罕人的语言,虽然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翻译圣经,他的研究成果是重大的:Everett 就此放弃了宗教信仰,并且离了婚——作为基督徒,他的妻子无法接受此事。当然,另一个重大的成果是,皮拉罕语并没有嵌套结构,皮拉罕人只使用简单句,把简单句简单地衔接在一起,就是这样。也就是说,Everett 找到了 Chomsky 理论的反例。但从进化的角度看,事情会不会是这样?在表达效率上,嵌套的语法较简单句拼接更加有效,所以在语言的“进化”过程中,前者击败了后者,成为人类社会的主流。但前提是,语言的交流范围得足够大。皮拉罕人生活的亚马逊雨林与世隔绝,缺乏竞争,产生出不那么高效的语言也就不足为奇了(皮拉罕语没有嵌套,因而需要不断重复指代对象,听起来非常啰嗦,但同时也提高了抗噪能力,有利于在雨林中传递消息,类似于汉明码)。这就像生活在加拉帕戈斯群岛或马达加斯加的生物,因为缺乏变化和竞争,物种(准确地讲是基因)变得独特,偏离了临界状态。所以,或许并没有 Chomsky 所声称的编码了嵌套规则的基因,它只是语言“进化”的必然趋势。
最后澄清一下上文中提到的“文化环境”,它类比于促进生物进化的环境,后者包括了非生物界(例如岩石类型、海拔高度)也包括了其它生物(例如捕食者是不是长腿怪)。文化环境则包括社会环境(例如流行网站)也包括人们现有的表达习惯。对于后者,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提到:人们无法猜测一个词的含义,只有通过观察这个词如何被大众所使用,才能了解这个词。四年之后(即 1957 年),John Firth 受到维特根斯坦的启发,在研究了各种案例(例如 ass 这个词)后总结到:You shall know a word by the company it keeps,即一个词的含义取决于和一起出现的词,这些一同出现的词就构成了一种局部环境。推而广之,现有的表达习惯就构成了文化环境,而新的变化一旦传播开来,替代了一小部分现有习惯,就改变了环境。这是一个相互影响、不断反馈的复杂过程。
但是,正如基因一样,很难说清语言演化的基本单位究竟是什么。是一个词,一个“词片”(word-piece),还是一个词组或短语?不论是基因还是语言,进化似乎是在各个层面上进行的。或许这些基本单位最终也将解体,它们只是更“长寿”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