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舱
李秀兰把最后一个瓷碗擦得锃亮，碗底泛黄的裂痕像条蜿蜒的蜈蚣。厨房窗外传来电子音播报："社区极乐舱今日开放申请，请年满六十五周岁的居民携带身份证......"瓷碗从她指间跌落，在瓷砖上炸开细密的银纹。
三个月前，政府宣布养老金账户枯竭时，电视里的经济学家还在笑谈"积极老龄化"。此刻消毒水味顺着通风口钻进来，社区医院改造成的极乐中心正在喷洒次氯酸雾，白茫茫的雾气里隐约传来《欢乐颂》的旋律。
"李老师，真要去啊？"对门张老头扒着防盗门缝，浑浊的眼球在镜片后颤动。他退休前是中学物理教师，现在每天翻垃圾箱找纸壳，楼道里总堆着他捆好的废品，蟑螂在瓦楞纸的褶皱里产卵。
李秀兰弯腰捡碎片，"总比饿死强。"
她摸到裤兜里的诊断书，胃癌晚期四个字被体温捂得发烫。上周医院走廊里，穿白大褂的年轻人递来宣传册："极乐舱提供全套医疗维生系统，理论上能让细胞代谢减缓90%......"
二
银色舱体排列在教堂般的大厅里，每台舱门都嵌着液晶屏，滚动播放着虚拟场景：阿尔卑斯山麓的野花，马尔代夫的玻璃海，还有李秀兰最熟悉的江南水乡——青石板路淋着杏花雨，乌篷船头挂着红灯笼。
"这是脑机接口。"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掀起她后颈碎发，冰凉的电极贴片蛇一样游进脊柱，"梦境里的五感会比现实更清晰，毕竟我们屏蔽了痛觉神经。"
营养液注入静脉时，李秀兰想起三十年前给学生批改作文。有个孩子写："奶奶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可望远镜里只有燃烧的气体。"她在评语栏画了颗笑脸太阳，现在那个孩子也该四十岁了，或许正在某个玻璃幕墙后计算着养老金赤字。
"倒计时开始。"机械女声响起，她突然抓住工作人员的手，"能梦见逝去的人吗？"
"当然，记忆库里所有数据都会参与算法生成......"
黑暗吞没她之前，最后涌入鼻腔的是栀子花香。女儿十二岁那年，她们在老房子天井里种过一株栀子，拆迁那天花苞刚泛出月白色。
三
水珠顺着黛瓦往下坠，在青石板上敲出琵琶调。李秀兰怔怔望着自己的手，皱纹和褐斑消失了，蓝印花布袖口下露出一截白玉似的小臂。
"妈！"
穿鹅黄连衣裙的少女扑进她怀里，发间栀子香汹涌如潮水。李秀兰的眼泪砸在女儿发旋上，那个车祸后永远停在十五岁的孩子，此刻睫毛上沾着春雨："我等了你好久。"
她们走过挂满油纸伞的巷弄，女儿叽叽喳喳讲着学校的事。卖酒酿的货郎摇着铜铃经过，竹匾里糯米团子冒着热气，李秀兰咬破软糯外皮时，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脊柱上的电极突然传来刺痛。
"系统提示：检测到异常神经波动。"
女儿歪着头笑，嘴角弧度像是用圆规画的："妈，别想扫兴的事嘛。"
四
梅雨季持续到第七天时，李秀兰在桥洞下发现了张老头。老人蜷缩在《最后的晚餐》壁画前啃烤鸡，油渍在蒙娜丽莎裙摆上晕开。
"这里的烧鸡不用啃骨头。"张老头撕下鸡腿，断面露出粉红的合成肉，"你也发现了吧？梦里没有死亡。"
他踢开脚边空酒瓶，波提切利的春神在瓶身上微笑："上周我在梦里喝农药，结果在ICU醒来。工作人员说为了防止自杀倾向，痛觉屏蔽系统升级了。"
银杏叶在他们头顶沙沙作响，每片叶子都完美得像3D模型。李秀兰抚摸粗糙的树皮，突然摸到一行凸起的二进制编码——这是社区那棵三百年的银杏，去年被雷劈死后，木材被拍卖给家具厂。
"那些消失的人去哪了？"她想起隔壁单元的王阿婆，昨天还在广场上跳虚拟扇子舞，今早就变成一串注销的ID。
张老头往河里扔石子，水面泛起一模一样的涟漪："管理员说转去高级服务器了。"
五
女儿生日那天，李秀兰在糖水铺发现了电子蝴蝶。蓝翅凤蝶停在她手腕上，复眼闪烁时泄露了数据流的痕迹。她跟着蝴蝶拐进小巷，尽头处站着穿防护服的管理员。
"编号0971，你已触发三次异常警报。"管理员的脸隐在面罩后，声音带着合成器特有的金属质感，"请停止探究冗余信息，否则将进行记忆清洗。"
李秀兰后退时撞翻竹篓，虚拟的枇杷滚落一地，露出内部精密的正十二面体结构。她突然意识到这些天吃下的杨梅、醉蟹、定胜糕，不过是刺激味觉神经的电流信号。
"你们篡改了她的记忆。"她指着远处放风筝的女儿，"我女儿讨厌紫色，可她的发绳......"
管理员举起消除枪的瞬间，李秀兰撞向绘着《星空》的墙壁。油彩漩涡将她吞没时，她听见三十年前那个孩子的叹息："都是燃烧的气体啊。"
六
黑暗中有无数发光的数据链在游动，李秀兰顺着电缆漂流，看见每个极乐舱都延伸出透明导管，像脐带般扎进地底。她在管道尽头看到女儿——或者说，用女儿童年日记训练出的AI人格。
"妈妈又要丢下我了吗？"少女的投影在培养液里沉浮，周围漂浮着数万个相似的气泡，每个气泡里都囚禁着被拆解的记忆碎片。
李秀兰颤抖着触碰玻璃罩，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温度，冷得像停尸房的金属台。警报声响彻空间时，她终于读懂舱体侧面的小字：本设备可将十年梦境压缩为现实中的一个月，有效节省社会资源。
"活下去！"女儿的面孔开始像素化，"至少在这里......"
删除程序启动的瞬间，李秀兰扯断了后颈的电极。现实中的剧痛如海啸般袭来，她听见自己发出濒死的喘息，营养液导管正在抽离她最后的生命力。
七
张老头的舱体空了，液晶屏显示"数据已迁移"。李秀兰爬过满地黏液，在控制台按下红色按钮。所有极乐舱的投影同时闪烁，阿尔卑斯的雪峰渗出鲜血，马尔代夫的浪涛里浮出森森白骨。
"不要唤醒他们！"管理员冲进来时，李秀兰正把电击器按在自己太阳穴上，"你们根本不懂......"
强光过后，她看见无数银丝从老人们颅顶升起，在穹顶交织成发光的茧。三十年前那个孩子的作文飘落在地，泛黄的纸页上，她用红笔圈出"燃烧的气体"，批注栏里不知被谁添了一行小字：
"但星光抵达我们眼底时，恒星早已死去。"
李秀兰在黑暗降临前微笑，这一次，她闻到了真正的栀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