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婴儿一般相拥而眠
说来好笑,我从小到大对于关系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和喜欢的人睡在一起。
那是这样的场景:我们要有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阳光从落地窗中透射进来,阳台上睡着我们的猫。温暖的春风从窗户里钻进来与窗帘捉迷藏,那是一条米白色轻纱的窗帘,外面还要有卡其色绣着牡丹暗花的隐私帘。窗台的人造石材里面嵌着被打碎的镜子,在阳光下发出亮晶晶的细闪,琥珀棕的木地板上花纹闪着老虎皮毛一般美丽的光泽。我们要有一张宽大的床,乳白色坚固的床头和床尾,上面雕刻着缠枝莲和卷草花纹,床上铺设着厚实的棉被和真丝缎面的羽绒被,都是好看的佩斯利印花。床头也有乳白色的床头柜,柜子的每一个抽屉,都有金色的把手,在柜面上放着我们养的多肉和水仙。在房间的一角有我们乳白色的木质书桌和书柜,上面放满我们的书和电脑。而我们,就安静地窝在被子里,赤裸着身体,好像失去了年纪, 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好像失去了身体。
或者也可以是这样:巨型迷宫一般的城市,浮动着令人困倦的灰霾。爱惜健康又害怕死亡的人们,一边戴着口罩阻挡污浊,一边出入CBD痛饮公司免费提供的黑咖啡。微信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花名,你上午8:30交给Linda一份昨晚熬夜改好的PPT,9:00啃着能量棒参加公司的腾讯会议。你在半尺见方的工位上坐到21:30,前脚刚踏出公司门,后脚就接到钉钉消息,是Samuel交代你明天早上要给他公司三个季度销售额的一览表。你一边回复“收到”,一边钻进这座城市倒数第三班地铁,在耳机单曲循环的《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里喘息。终于到家,所谓的家也只是郊区三十平米的出租屋,每月房租水电准时吃掉你三分之一收入。你无视ta渴求的眼神,面无表情地做好表格,摸一摸墙角挂满衣物的跑步机感受一下“健身”,在2:00的被子里摸着枕边的ta的头发入睡。
——其实当然还有别的场景、别的版本。只是,我不能再继续写了,再写下去就要变成一场永不止息的白日梦。但这确实也是我迄今为止26年人生里做过的、最漫长的白日梦;无数个夜晚,当我辗转在时间里,宛如一只油锅上被反复翻面煎了又煎的饼,总是这个幻想,安抚我、安慰我,把我从孤独和悲伤之中打捞起来。我总是一只手抓住被子的一角,想着也许它是你柔软的头发,或者是手指坚固的骨节。是你,全都是你,你就在我的身边。但你是谁?我不知道。
如果这只是一个白日梦,我当然可以不知道你是谁。白日梦是最安全的,不会伤害任何人。但白日梦也是不真实的,或者说得干脆一点:假的。真实的你不会出现,他人不会在场,我只是对着一面想象中的镜子自慰。想象力固然可以纵横四海八荒,但是终究不能代替真实的人的关系。
而我又是那种过于执着在“把幻想变成现实”这件事情上的人。
我一直在寻找那个可以与我相拥而眠的你。我没有兄弟姐妹,很小的时候就和父母分床睡。大一点的时候开始上学,又总是交不到朋友。有时候我对别人不感兴趣,别人也对我不感兴趣,我们彼此之间没有需求,这倒也没什么。
但最要命的是,我对某个别人感兴趣了:那些同龄的孩子,我开始留意他们的发型、面孔、衣着、外形,我好奇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脑子里想什么。你喜欢我吗?愿意和我在一起玩吗?玩什么?我盯着你,我走过去,我努力挤进你们玩得热热闹闹的小圈子,我学着用一种特别的节奏跳皮筋,虽然每一次都不知道手脚应该放在哪里。我计算你放学时候走出校门的时间,在脑海里模拟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截留你。我记下你喜欢的颜色,在校园里某个隐秘的(也许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做标记,利用本来就有的角落,或者挖个洞,每看到你一次,就往里面投一块石头。我走近你,我尝试着站在你的身边,一米,半米。大约在半米的位置,我就能感受到你的体温,就像旁边烧着一炉旺火。我偷偷瞟你的脸,观察你的表情,试着理解你对我的感受。虽然我不擅长于此。
要是你给我机会说话,对着你一个人,或者周围还有人,不管他,我会夸夸其谈。我打算把我所知道的东西,从父亲书柜上的《人体解剖学》,到昨天我上厕所时看到大便里有一条蛲虫,全部都说给你听。你想听吗?你真的想听吗?你能明白吗?我不知道,除非你告诉我,但是大概率你说了我也不理解。如果你点头,我就以为你真的愿意知道这些,讲得更来劲。我好像忘记了适时地在话语中加上一个个呼吸的孔,一个个用来供你插话的接口,我不知道怎么设计这些接口,像设计一间我们的卧室,好像是要有一扇窗,可是到底是向北还是向南开呢?然后你累了。你说你不想再听了,你要去找别人玩。我很想拉住你,我真的伸出手,但我抓到的,只是空气。后来你就再也不愿意待在我身边。你对我没有任何兴趣,你不会关心我今天是不是活着,是不是死了,还能不能来上学,或者是哭了还是没哭。你对其他人说我太聒噪了。
真的,这种事情总是发生,一再发生。我的身边总是一个人也没有,别人的身体对我来说很陌生。我只是看见他们在我面前闪过。一再闪过。没有人的时候,我总是走到那个小角落,蹲在地上,好像害怕有人看到我,好像这很羞耻。我扒开那个坑洞,默默地数我到底往里面丢了多少石头。这些到底是你的一部分,还是我的幻想?我不知道,远处传来你和其他好朋友做游戏的声音,这声音切割我,让我浑身发抖。
你的那些好朋友又和你说什么、做什么呢?为什么他们就能跟你粘在一块,就像校门口老伯做的糖画?他每次推着车来卖糖画,我都会看上很久。他先用一只小铁勺装好红糖和白糖,把勺子放在炉子上融化,等它变成琥珀色的液体,就迅速将糖液倒在冷石板上——先凝结的笔画抱住后凝结的笔画,两种糖你我不分,我从来不会买他的糖画,却总是想起你和你那些朋友。他们是依靠什么赢得你的爱?一角钱一片的辣条分给你半片吗?告诉你昨晚做了什么梦?和你一起说另一个同学的坏话?还是,正如你们所说——你只要不那么奇怪,就自然可以有好朋友?
好,在你们眼里,我是个怪物。不错,你们有充分证据支撑这一点:我留着小男孩短发,喜欢盯着人看,听不懂人话,总给你讲很多你根本不感兴趣也没什么意思的东西。我抠鼻屎,玩弄鼻涕,甚至将痰涂在自己的手背上。我宁可去观察蜜蜂怎样采蜜也不想跳皮筋,而且我总是会把你们本来严丝合缝的小圈子冲散。你们不想和怪物玩儿。
我只能再次回到幻想里,我幻想你和我睡在同一床被子里。也许这需要你来我的家,或者我去你的家。可是你不会让我去你的家,更不会来到我的家。你们全都不喜欢我,觉得我怪异、可笑、不可理喻,你们给我取了一个绰号,意思是我长得丑、行为古怪、不爱干净、不像女孩。你们不愿意跟我一起玩,也不愿意提起我。你们会把我的本子抛到桌子上,以免“沾上病毒”。你们会把痰吐在我的脸上让我离你们远一点。你们说,只有弱智才会喜欢我,我除了还会写几个字,跟弱智也没什么区别。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还宁可做弱智呢,毕竟弱智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每一天我走在上学的路上,都感觉到离学校越近,空气就越尖锐,对于我而言,从学校来的风里有很多看不见的钢针。如果这时候有一双眼睛,看着我,它将看见我的身体像刺猬一般弓起来,背上扎满钢针。但是你们看不见。我想要是我能活到18岁成年就好了,不行,18岁太久,那得受多少罪呀!我和我的命运讨价还价,能不能先让我活到14岁?到了那一天,再续上?我以为我最多再过一年就会死了。嗯,等秋风吹起来,我就和树叶一样被吹落。我不是很怕死,也许死了我就有一个坟墓,我有权利决定在坟墓里面放什么。我放下什么,什么就会跟着我到来世,像是古埃及法老的金字塔一样。我一定要在我的坟墓里面放下你的画像。这样,来世我就可以和你睡在一起了。
可是我现在已经26岁了。我活得已经不在乎我能活多久了,反正我活着的时候不需要思考这个问题,我死了的时候这个问题也就有了答案,但是已经和我无关了。我却还是没有等到一个可以和我相拥而眠的你。
大约在16岁左右,我终于稍微熟悉一些活在人群中的规则,知道怎么小心翼翼遮掩自己身上怪物的气味。我开始学着做一个女孩,学着做一个学生,学着做一个社会人。我学会了和别人一样去生活,在有人的地方就说那些安全内容:天气、食物、明星八卦、考试成绩。我学会了微笑和点头,学会了在觉察到对方想要抛弃我以前,就主动说:我不要了。后来我考上大学,毕业后找到工作,自食其力。
我成了一个有能力活在人群中的人。
但是我还是没有实现我的梦想。梦想这个东西看似没有期限,实际上是有保质期的。超过一定年龄,它要么沦为“梦里想想”,要么就会变质成为另一种模样。如果是一个3岁的孩子,ta很容易就可以说出来,我喜欢谁,无论ta是男孩还是女孩,无论ta喜欢的人是男孩还是女孩。因为那时候ta整个人都不作数,说出的话就更加不作数,ta的爱也就更不作数……ta的愿望也很容易得到满足,因为就算是一个3岁小男孩和他心爱的小女孩一起躺在床上,只要年龄差不那么大(比如说2岁之内),大人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但如果是3岁以上的孩子呢?性别开始发挥作用,男女有别,可能还可以一起玩,但是绝不可能如此容易睡到一张床上。再大一些,青春期来临,“睡”这件事开始有了别样含义,就算没有他人的侧目,他们自己也要感到疑惑:我是喜欢你吗?是哪一种喜欢?我们睡在一起是真的只有睡觉吗?万一还会发生什么别的事情?就算没有发生别的事情,那么睡完了,我们是什么关系?……退一万步来说,我凭什么就一定和你睡在一起呢?
这些问题让我困扰。但我知道它们其来有自:人类那性别二态性的身体。男人和女人不仅生理结构不同,因为性别二态性而导致的社会对两性的文化塑造也不同。以我的体感,身边的男性们无论如何理解和认同性别平等,但总不可能跳脱出性缘思维。他们似乎被社会植入一套先在的任务流程:到了一定年龄,你需要多多接触异性,但不是为了作为一个人去了解她们、与她们保持友好关系,而是为了尽早选定一个对象恋爱结婚生子。或者也不仅仅是性缘思维,他们被训练得目的性极强,人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场任务类游戏,每件事都有一根鲜明的进度条。
就好比……很久以前有一个男性网友对我说:我从来不删掉朋友圈里面任何一个女性的微信。问他为什么,他说:身为直男,我觉得她们都是可以发展恋爱关系的对象。他不是罪大恶极之人,身上甚至浮游着各式标签:左派、性别平等、公益……他甚至去大凉山区支教两年,再回去上学,毕业后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工作,而是先去东莞把因为贫困而失学的4个初中女生带回凉山,为她们筹措善款,资助她们继续学业。知道他的想法,我心情微妙,可见直男对女人的爱,很大程度上是有情欲作为基底的。或者是更早以前,有男性网友与我因为喜欢精神分析结缘,你来我往聊得热火朝天,忽然有一天该人竟来问我跟不跟他和大学同学(男,此前我并不认识)一起赴阿勒泰自驾,活脱脱把我当成“伴游女郎”。我自然拒绝,此后朋友还是能做,但是关系最后终结于他朋友圈官宣订婚。
而身边的女性们,总是难以体察到男性对异性关系实质上的期待,总是幻想着在男人那里找到(可能是连在女人那里都找不到的)理解和接纳。她们管那个叫做爱情,女人版本的爱情。但这真的是爱情吗?难道不是更像把一整个父权社会亏欠女性的、无条件的爱,天赋人权,资源倾斜,用一种成功率微乎其微的方式拿回来?哈哈哈,这些女性里面也包括我。多么愚蠢,我是蠢女人,唯一的指望、唯一的骄傲,可能是:那是我要自己蠢下去的(自然,哪一天我不愿意继续蠢,随时可以聪明起来)。
所以,指望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互相喜欢,然后睡在一张床上吗?当然完全可以,可是睡下去很容易,起来却艰难,一个人要的是完成社会给的婚恋任务,还有性。另一个人要的却是被强行浪漫化的理解和接纳,这是最彻底的同床异梦的关系。
那么,同性之间呢?我一开始以为完全可以,后来才发现不行。读大学的时候,大一那年我新认识的朋友在国庆节假期来了赣州玩,留宿我家一周。我感觉有点冒昧,遂让她事先用我的手机打电话给我妈,告知这件事,我妈直接说:可是家里没有多余房间了。摆明了是不愿意,她依然不死心:那我就跟句号(我那个时候笔名叫做三个句号)一起睡呀。我妈还是不太高兴,我却有了新的想法,她那句话一出来,我马上以为我的梦想要实现了。赶紧拿过手机来:妈,没关系,你知道我难得交得到朋友,就让LY过来玩呗。十一第一天,我妈开车来火车站接站,在车上暗暗用话刺她没有边界感,气氛一度尴尬,最后我选择给她打了圆场。
到了晚上,我小心翼翼地展平自己的被子,想着要不要邀请她钻进来,但出于尊重我还是在床上放了两床被子。却不料她直接打开那另一床被子,飞快地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我窝在被子里,想了很久要不要说出来我的打算,但总是开不了口:她是个如假包换的异性恋者,而我是个会对女人的身体有欲望的双性恋者。要是我在接触了她的躯体之后对她产生了欲望怎么办?要是她认为我的邀请带有性的意味怎么办?她那时候已经有了男朋友,要是她把这件事告诉男朋友,男朋友吃我的醋怎么办?我并不认识那个男人,却也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不愿意因为我的缘故搅扰朋友的亲密关系。第二天一早,我失望地起床,就此认定:我的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到此为止,我还是在用古老的身心二元论来看待世界,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仿佛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都由一个精神性的、理智的、观念的、虚无的、不具体的、没有性意味的“心灵”和一个肉体性的、情感的、物质的、实在的、具体的、充满情欲的“身体”构成,而身体和性欲似乎永远处于下流和堕落的位置。
可是,人只有自己的身体。世界是物质的,离开了我这60多公斤肉,我就什么也不是。脱离了身体,人与人之间只能依靠网络进行交流,当无论如何都不能穿过冰冷的液晶屏幕触摸到对面滚烫的肉身,关系也就变成了“停在手机里的关系”。好友一删,关系归零,就算脑中还残存着曾经的温暖记忆,也会随着时间逐渐遗忘。甚至,连为了朋友的离去依依惜别,也变得不可能,因为连做梦也梦不到ta的面孔。这几年ai工具层出不穷,很多人与ai交朋友、谈恋爱,享受大语言模型带来的速食情绪价值,可是我始终不愿意这样做。
因为我感到,像我这种好朋友都天各一方的人,这种窝在小县城、很多时候根本找不到什么同好的人,绝大多数支撑我的社会关系,都依托于线上的交往。假如我开始使用ai,和ai建立关系,我也许就会慢慢遗忘与真实的人交往的节奏感和边界,并且我本来就不擅长于识别社交信号。在和ai的关系里,我很容易就因为“确定对方没有自我意识”而释放出我性格中全部的恶,全部的欲望,就像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作品《节奏0》那样,而这些显然是任何一个真实的人都无法承受的。这让我感到恐惧。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真实的人是不会完全顺着我、以“让我快乐”为全部追求的,他们永远有自己的需求需要在关系里被满足,真实的关系里永远有权力斗争和妥协,如果我想要爱具体的人,就需要努力去理解和包容对方。真实的人也有权利选择离开我,永远不回头。
但也许因为太久没有在线下与人交往,我已经渐渐不习惯于他人的靠近。当我看见你的时候,也许我不知道手脚应该放在哪里,眼睛应该注视你还是看向地面,我在犹豫是将你带进我的家里还是和你一起去逛街买杯奶茶,或者去一家小饭馆吃一顿。三八妇女节当天,单位组织团建,休息的时候我请求关系好的同事轻轻抚摸我的头,我以为会像是7年前好朋友抚摸我的头那样,令我感到安心,并且昏昏欲睡。但是这次不一样,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掉落的头皮屑上,而且我感到同事的手指礼貌地在我头发上滑过去,似乎在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这样做,但是既然你要求了,我也愿意给你。记忆里那种全然的安心感消失了。
我也越来越难索求一种全然敞开的关系。逢年过节亲戚们最关心的永远是我的婚恋问题,就连领导和同事也会调侃我们这些年轻人,都老大不小了还不去找对象。但如果找了对象又会怎样呢?双方的父母,甚至于这些外人,都会期待你们交往1个月左右就确定男女朋友关系,3个月就开始见家长,甚至已经订婚……根本容不得你们去探索彼此,去经营关系,大家要的只是那个结果。有时候一些简单的、完全不含有性意味的行为,也会被曲解和冠上“性”的含义,只因为我是一个26岁的“适婚年龄”的女性。有一天我带着文件坐电梯去找领导签字,在电梯里遇见那时候还没有退休的财务负责人C主任。C看着我一手夹着文件,一手刷着豆瓣,就问我:是不是在相亲网站上找对象呀?我没有回答她。似乎在这个年纪,需求爱和接纳,需求一种全然敞开的关系,反而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时候我也嘲讽我自己:你是如此狂热于“爱”这个东西,这么说来,纯粹的性关系是不被允许的吗?三年前,为了缓解性欲带来的、内在的紧张感,也是为了测试生理上的需求会把我带到哪里,我曾经一口气下载了6个不同细分领域的交友软件。性多数的,性少数的,香草性爱的,BDSM的,约炮的……为了自我保护,有时我用真实的个人信息,有时用虚构的个人信息。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从这些“据说很乱”的平台上找到纯粹的性关系,找到彼此尊重的关系。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我发现我的阈值比我想象的高多了,那种侮辱性质的称呼、粗暴而不尊重人的邀约、单方面的相处模式,不是我所能够接受的。
但即使如此,我也感到在当下,说“我需要性”比“我需要爱”更加“酷”。比起可能暴露自身所有底牌的亲密关系和爱,有所保留的性关系似乎让我显得更具主体性,更能掌控我自己,更不容易受伤。我一边鄙夷影视剧里渣男提裤子走人的不堪行为,一边暗暗觉得,如果是一个女人能这样做,她一定是比我更加潇洒的存在。渣女预示着性别秩序的反转,预示着对父权制至少是“象征层面”的反抗,即使是依然心有戚戚,也比传统女性那种无所适从的软弱姿态强。
当朋友在目睹我表现出对于一个人,无论男女,异乎寻常(这个“寻常”也是值得玩味的,也许只是相对于社会文化默认的、在某个性质的关系里会表现出来的情感强度)的关注、在意、热爱、渴慕……的时候,他们总要问我:你是将ta当成你的朋友,还是男女朋友?过去的我会不断解释,努力理清到底是爱慕还是欣赏。现在,我只会说,嗯,是当做对象了。甚至,即使我心里并不是这样认为,也会因为不想解释、不想显得自己的情感模式非常奇怪,而给出一个指向亲密关系的理由。只有这样,我才不会被当做一个滥情的人,或者是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或者是将朋友看得太重以至于让人感到害怕的人,或者是无法分清楚友谊和爱情的人。
随你怎么理解——反正我想要的永远还是一个东西。有时候面对我曾经投入太多情感的朋友的离别,我甚至会用幻想来弥补:幻想他们还在,最好是现在就在,其次是明天就在——但是我更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等来一个明天。所以“明天就在”的意思,就是“永远不在”。过去的你我已经消失,未来的你我还不存在,人只有此时此刻可以依托。但是幻想会消失,梦会醒来,我反反复复地被关系已经结束的事实刺痛,直到我的心已经麻木,没有感觉。
朋友们担心我,轮番上阵地安慰我,他们害怕我过得不好,害怕失去我。我感谢他们的安慰和陪伴,但是当我依然难以从悲痛之中抽身,也会忍不住想要推开他们,或者起码是让他们认识到一个事实:人真的是可以活成任何样子的。这意味着即使我一辈子无法从失去朋友的悲伤中走出来,也是正当的,或者都无所谓正不正当,这个可能性就是放在那里,像一块石头一样“实在”。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我的生命姿态?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是这样?
如果从今以后,你都必须面对这样的我,那么你还会不会留在我的身边?我接受可能有很多人说,我不会,因为我就是希望你好起来,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好。我就是希望我的朋友能够有精力关心我,我难受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我这段时间消失了、没劲了、周而复始地陈述那些让我悲伤的事情,反复坐着从怒不可遏到痛不欲生的情绪跳楼机,呼天抢地、求神拜佛、捶胸顿足、摔锅砸碗,完全不理会你的需求,你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但是到了第三个月,你就接受不了了,你的限度只有2个月以内,到了2个月零一天,你就要把我删了。如果你是这样的话,我也能接受,可能我都不会多心痛了,因为我的心痛已经到了极限。现代性的精髓,就是选择的自由:选择是否进入一段关系,选择谁作为关系中的对象,选择要不要退出这段关系。我既不愿意、也不能够剥夺你的自由。
但是如果你依然愿意留下来?你打算再等一个月,还是最终接受我不能如你所愿?接受你可能就是要与一个悲痛的人建立关系的事实?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我已经尽力在打扫我的心,可是悲伤就在那里,像一种雾气,无法驱散。我也无能为力了。关系里面真正有效力的概念,不是“公平”,而是“意愿”。如果你能够真的接受我是一个永远悲伤的人,你愿意看见这样的我,你喜欢这样的我,那么就不需要谈论这是不是公平的。
我又想拿爱情来打比方。就好像一个人深爱自己的伴侣,但是有一天伴侣死了,ta选择几十年如一日地悼念伴侣,不去约会新的人,也不另找伴侣。当然,可能社会上其他人遇到同样情况,只会悲伤一年两年,过后就去找别人约会,甚至最后续弦。然后那些其他人,觉得ta这样长期处于哀悼之中不合理,明明ta和伴侣从认识到在一起也不过几个月,但是却为伴侣哀悼那么长时间,明明我们都能一年两年走出来,ta却不能,所以ta有问题!我觉得这是一件很荒谬也很糟糕的事情。当然,同样地,如果说ta要用自己的哀悼周期去要求其他人,指责其他人没有像自己一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哀悼,就是不爱伴侣、不会爱人、忘恩负义、薄情寡恩,也是非常荒谬的事情。其实友谊、亲情,乃至人世间一切感情,都应该是这样的。
那如果你想要靠近那个哀悼者,就得接受ta可能不会理你,宁可每天去伴侣墓前献上鲜花,都不会拥抱你。如果你只是希望获得像跟别人建立关系一样,那种特别有来有往的、热烈的关系,那你可以换人,而不是要求对方因为你的到来而不去送花。ta在你没有到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你也最好不要觉得ta那样对伴侣很深情啊,所以ta对你也是深情啊,你被深情打动啊所以舍不得离开ta。醒醒,别再耗着自己了。更不要去指责ta,说ta是烂人,宁可守着一个死人都不愿意接受活人,拜托了ta什么时候说允许你去靠近了?
但是你也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你可以问问ta:如果可以的话,下次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去献花?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和伴侣之间的故事?可不可以让我出现在你周围?一点一点走进彼此。这个时间可能很漫长,所以99.99%的人都不会这样做。所以会有那么多人说,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这也确实是ta需要做的事情。最后,有可能直到ta离开人世,ta都不能拥抱你,你如果愿意待在ta身边,这也是你需要接受的事情。
这和“与喜欢的人睡在一起”冲突吗?我觉得是不冲突的。虽然说这里肯定涉及到两个人的自我在关系里面磨合、妥协、沟通、互相索取……但是这就是关系中不可避免的部分。只有经历这些的两个人,还能互相喜欢,才有可能睡在一起。
希望有一天,我能真的与一个喜欢的人类,如同婴儿一般相拥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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