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表弟

今天刚上班的时候就接到了表弟的电话。他是很少联系我的，我很意外。一个小时的电话里，他几度泣不成声。我在电话这头一边说着不疼不痒的话安慰他，心里实则想的是：谁也救不了他。真的，在他面前，我的任何专业知识都仿佛失效了，我帮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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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是我小姨的大儿子。他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军队大院。我姨夫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因为参军让自己显得有点身价儿，小姨嫁给他以后就成了随军家属。我姨夫是高中生，有点文化，加上溜须拍马的功夫，在部队混到了司务长的职务。司务长虽然不算什么高官，但是很实用。表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按理说他应该是幸福的，但是等他回到老家时，我们看见的却是一个木讷的孩子。我和我妹妹站在旁边看他在父母的说教下唯唯诺诺的样子，感觉自己好像是个野孩子。他则向我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那个时候姨夫转业到了县城的一个国企。由于小姨和姨夫如出一辙的财迷和目光短浅，都选择了不买房子，而是在郊区租了一个平房，准确地说是一个平房的一半，每个月仅仅50元的房租。那一半包含一个客厅（做饭也在那里）、一个不大的卧室，里面还套着一个更小的卧室。那可能之前是个储物间，很小很逼仄。表弟就住在那里，在我的记忆里，表弟回家就住钻进那小屋里，借此来躲避来自父母的训斥和唠叨。后来小姨家又生了二胎，他的存在感就更低了。

表弟上学的时候，小学的时候在父母的高压下，成绩还可以，上了初中以后就开始力不从心了。青春期后更加沉默寡言，父母苛责时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最早的时候，他还跟我们吐槽，后来连吐槽也很少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高考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接到小姨的电话，让我去帮表弟填志愿。那个时候，他因为学习成绩已经被父母打压得信心全无，年轻的脸上毫无生气。最让我哑口无言的是他毫无主见。因为他的分数很低，所以在填志愿时，可以选择的很少，只能在专业上下功夫。在选择专业时，他明明有自己喜欢的专业，最后却选择了一个父母之前提过的专业。当时我为了他的志愿殚精竭虑好久，瞬间觉得自己白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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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了三年专科学校后，就进了工厂。在车间里，干着体力劳动，每天都累得人仰马翻。再听到他的消息，是他恋爱结婚了。这让我非常吃惊。我一直以为他会成为大龄剩男，万万没想到他会在二十出头就步入婚姻。他外形不突出，甚至有些龅牙，因为鼻炎说话非常不清晰，没有思想不会表达，没有主见还有些社恐，既怯懦又懒惰……总之，绝不是女孩喜欢的类型。他结婚的时候我因为临盆在即，所以没有到场。后来在春节的家庭聚会上才第一次见到新娘。见面之前，我期望值是很低的，但是见面之后更觉得诧异，女孩无论长相、口才、气质等方面远在表弟之上。除了学历匹配之外，其他没有任何可比性。我以为小姨和姨夫会对儿媳妇赞不绝口，但是小姨悄悄告诉我，女孩的生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的妈妈其实是她的小姨。言谈之间，颇有些不满意。

但是表弟的生活过得很好。我几次问候他的时候，他都表示过得很幸福。虽然看起来有点妻管严，但是却甘之如饴。尤其在小姨对他老婆大放厥词的时候，他都坚定地站在老婆这一边。

但这也只是部分表象，看起来他自立门户了 ，但他其实还是完全依附于父母。

首先是他的婚房，他谈婚论嫁的时候，本来打算付首付买一所小房子。但是我那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姨夫开始打起了自己妹妹的主意。表弟的姑姑一生命运很坎坷，但是很有韧性。她当年很早结婚以后，很快以离婚收场，离婚的时候双方大打出手，最严重的时候那个姑姑睡觉的时候枕头下面还放着猎枪。后来才知道这个姑姑有不孕症，在那个年代这好像是犯了什么罪一样。后来她辗转又结了两次婚，都搞得不欢而散。在这期间，她尝试了各种偏方、试管婴儿等均无果。她放弃孕育生命之后，找了一个丧偶带孩子的人结婚了，专心搞事业，起早贪黑，几年时间内连续买了几套商品房，自住了一套，剩下几套闲置。

就是这几套婚房被我姨夫盯上了，他觉得自己妹妹没有孩子，让他有了可趁之机，他打定主意只要儿子表现出以后能给姑姑养老，姑姑的财产理应给他。他用了一番脑筋后，争取到的结果只是一套房子的居住权，那套房子因为手续问题还没有办房本，他只好作罢，容后再图。表弟就是在这套房子里结婚的。

这些行为表弟虽然很不齿，奈何他没有能力，只能继续忍气吞声。不但如此，反而受牵制更甚。

其次是他的事业。婚后他就辞掉了工作，父母把本来打算给他付首付的钱拿出来在小区所在的市场口租了一个超市，他 一下子成为了一个小超市的老板。生活一下子安逸了，虽然显得没出没息，但是看他平安知足的样子，也为他高兴。弟妹本来在一家服装厂工作，婚后也辞职了。表弟每天坚守在超市，弟妹每天在家做好三餐，给他送到超市，饭菜做得可口营养，两人的日子倒也和美，现在想想，那可能是表弟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除了小姨姨夫作为出资人总是指手画脚以外。

03

很快，他们就有了孩子。一个可爱壮实的男孩。弟妹不上班，小姨和姨夫就此颇有微词，觉得这样少了一份收入，总在背地里指责儿媳妇懒惰。两个人守着一个超市虽然生活不算太富足，但弟妹管家有方，一家人的日子也算是有声有色。

首先往平静的湖水里开机关枪的是小姨和也姨夫。他们不满意儿媳妇好吃懒做的现状，根本看不到她为家庭所做的贡献，认为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寄生虫。在无数次指责时，儿媳妇和公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公公当时就回到了老家，再也没登过门。然后是老两口对儿子的指责，虽然不在身边，但是通过表弟的姑姑进行监控，每天都打电话指责表弟不是超市开门晚了，就是收工早了……

表弟生性懒惰，加上超市老板特别的工作性质导致他每天大部分时间不是呆坐着就是抱着手机一动不动，这更加深了父母的不满情绪，每天早晚一个电话动辄在电话里大声呵斥。表弟受不了这样的远程遥控，仿佛回到年少时的噩梦。加上超市收入并不高，夫妻俩合计晚之后把超市处理掉了，表弟重新去了工厂上班，俩人还贷款买了车，弟妹正在学习驾照，并且打算孩子上学后她也重新开始上班，好摆脱父母的控制。

但是命运有时就是这么残忍。孩子三岁的时候，弟妹忽然有一天在午睡中离世了。表弟悲痛欲绝，当天小姨和姨夫从老家赶来，来不及安慰破碎的儿子，而是觉得家门不幸，面上无光，拒绝让这短命的儿媳入家里的祖坟。沉浸在丧女之痛的亲家家族听了以后难以置信，当场大打出手。最后是表弟当众给他爸下跪失声痛哭才得以阻止这场闹剧。我能想象到那个夜晚表弟是多么绝望，那可能是他生命中的至暗时刻。

从那儿以后，他的世界就坍塌了，他不但要开始自己重新面对这个世界，还要承担起一个单亲爸爸的责任。小姨和姨夫不由分说要把孩子带回老家的时候，他激烈地反对，坚决要把孩子留在身边，一个人抚养。我理解他的用意，他不想让孩子重复他走的路，成为一个像他一样心理和人格都不健全的人。

虽然他在孩子问题上表现得如此强硬，但生活中却表现得神神叨叨。他每餐都会多准备一副碗筷，睡前会在旁边放一身弟妹的睡衣……总之，一切跟她相关的东西都保存得很好。刚开始我们以为他走不出丧妻之痛，但他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执着，亡妻的微信也一直保存着，重要的日子他还会用她的微信发朋友圈，感觉越来越怪异……

后来在跟他交流的过程中，从他无意中透露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弟妹可能本来身体就比较弱或者是患有某些先天性的疾病，去世以前也定期去医院看病，表弟是知道的，但我们家族里的其他人都不知情。小姨和姨夫知道以后，立刻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而其他人心里心照不宣的是：难怪她会选择他，现在终于能理解了。虽然别人只是心里想想，或者背后议论，但悲凉感还是油然而生。

为了能自己抚养孩子，他开始了送外卖的工作。因为送外卖的时间比较自由，日子过得很拮据。我问候孩子的时候，他都会反复保证，一定不会亏待孩子。但我听到的关于他的真实状况是：他需要重新学习如何抚养孩子，如何融入这个社会。妻子走后，他甚至都不会交暖气费、物业费等，家里重要的单据、资料等他都不知道放在哪儿，周围的人纷纷议论难怪他如此难以接受，过去他在这个家里是享受照顾的一方，事事不需要操心，现在角色转换，他又天生愚笨、懒惰，要适应恐怕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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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他的电话之前，我一直以为他能做好这个爸爸的角色，毕竟他不想再有遗憾。听他在电话里痛哭流涕我才意识到：他不是一个很好的爸爸，虽然他非常非常在乎这个孩子。但是他无论从能力、心智、知识层面以及精神世界都无法成为一个好爸爸，甚至连收入方面也不能满足。

他从孩子上学起，就自认是一个佛系的爸爸，他不要孩子成绩优秀，只要求他健康成长。但现实是孩子自上学以来，非常调皮捣蛋，不但不能好好学习，反而每天在学校惹是生非，在送外卖的路上经常接到老师的电话。每次跟老师面谈的时候，他都对老师卑躬屈膝，一再道歉。但即使这样，他仍然害怕孩子在学校被老师讨厌、被同学孤立，于是他很焦虑。他解决的方式就是棍棒教育。每次老师投诉完后，他会尽量跟孩子交流，但每次沟通过后仅仅一两天又会被老师请家长，累计几次之后就变得怒不可遏，心灵和知识都贫瘠的单亲父亲就想到了体罚。据他叙述，每次动手都不仅仅是简单地揍两下而已，而是无法控制地到最后演变成往死里打。每次打后望着孩子伤痕累累的身体都会后悔不已。但最令人崩溃的是，即使遭受了这样的毒打，仅仅只能维持很短的效果，孩子屡教不改，下一轮的怒火又重新开始积攒……

在这样反复的折磨中，他终于受不了了。他陷入了无休止的恶性循环中，没有尊严的工作，微薄的收入，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对孩子的歉疚，对自己的无奈……就像一团乱麻，早就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之内。他早已没有学习的能力，也没有振作起来的信心，只能在这种糟心的生活中一再沉沦。他无数次想过，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可能早就放弃一切……那可能是一条更简单的路。他意识到自己的抑郁，但却无力自救，只能在能坚持的范围内得过且过。

他打来的电话，我理解为求救。但是他和我都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指望别人是不现实的。我从旁观者的角度给了他一些育儿的建议，但每一条都被他反驳，他认为自己做不到，无论从时间、精力以及其他的一切。

诚然，没有人能够真的帮到她。父母既可怜他又心疼他，一年短暂的几次见面也在折磨着他。孩子既爱他又怕他，他也鲜有知心好友，就连我这个几百里之外的表姐也只能隔靴搔痒式地给出一些对他来说可操作性不强的建议。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感同身受存在吗？谁又能真的帮得了谁呢？

05

电话的最后，他恢复了虚假的平静，并且嘱咐我不要将此事告诉他的父母。这是我最讨厌的对话，其实无需他的叮嘱，我也不会去捅那二位的马蜂窝。我也充分他这么多年对父母产生的应激障碍。但他至今还住在靠父母坑蒙拐骗弄来的房子里，却不欢迎他们来访，母亲会悄悄给他一些经济上的资助，他虽反感也会照收不误，但他一年甚至都不想跟他们见上一面，讽刺又矛盾。

但就是这两句看似无意的嘱咐，却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他的父母在这三十多年对他犯下的累累罪行，生生吸走了一个孩子的灵魂，把他变成了蜷缩在角落里的行尸走肉。他不但没有成为他们期望中的听话孩子，反而失去了生机，失去了活力，失去了生而为人的精气神儿，但始作俑者却没有任何的反思和忏悔，每次提起这个儿子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然后就开始无休止的忧虑和担心……

但无论如何，那个可怜木讷的男孩，在厄运的加持下，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加可怜畏缩的单亲爸爸，他已经深陷于命运的泥沼中，除了他自己，谁能真正救得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