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漫游(1):巨大而真实的梦幻
很多年了,西班牙名列我的欧洲旅行目的地前3。一直觉得这个丰富的地方,安排两周时间显然还是不够的,得要一个月才行。而那些年中,除了趁着年轻要赶紧去走的徒步长线,我的年假里实在匀不出这么长的时间给它,就一直拖着。直到24年9月下旬,我去西班牙旅居数月,这才以巴塞罗那为据点,到访板鸭境内不同的地方。西班牙如我预料的的那样多彩,但我没有料到的是,所有的到访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竟是关于达利的一天。
那一场巨大而真实的梦幻,从预定酒店的时候就开始有些端倪。我从巴塞出发,先到访赫罗纳古城,然后是位于菲格拉斯的达利戏剧院博物馆和位于卡达克斯李家特港的达利故居这两处。因为菲格拉斯去往卡达克斯的公交大巴车次极少,我最终决定在赫罗娜一日游之后直奔菲格拉斯过夜,以便第二天可以把两个馆都看过。我在菲格拉斯预定了“洛杉矶酒店”,这么北美的名字出现在欧洲,颇让我恍惚;而对于我这样的独行者,这酒店堪称完美:离博物馆相当近,外表朴实内中温馨,实惠的单人间,干净小巧,性价比非凡。
时值11月,戏剧院博物馆得10点半才开门,一大早我先去汽车站确认班次时间,望见城外山丘上排兵布阵的积云,穿过摆放着新鲜菌菇的农贸市场,偶遇当地对这位著名艺术家的致敬。从街角望去,戏剧院博物馆活脱脱是红墙上的蛋,博物馆楼顶出现的奥斯卡小金人,继续摆满内院圆弧型的壁龛,除了一位——那是披纱的维纳斯。
进入博物馆,所有人都会惊叹于内院中巨大的装置品:《雨中的出租车》。自此,奇幻的感觉在参观中一路绵延。达利和朋友们一起设计建造并布展的这个博物馆,充满了各种超现实主义的画作、雕塑和装置艺术。知道自己无能探求这些作品的意义,我心安理得胸怀若空地从每一个展品前走过,却仍常因意外而驻足;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客厅里,跟着大家排队登上台阶重新眺望,惊讶地发现眼前已化为女性诱惑的面庞。
最后的展室中,第一个隔间里是多种语言的说明,《面包篮》早已呈现了达利完高超的绘画技艺;第二个隔间是黑白视频,对比了不同画家的耶稣受难画作,也讲述达利请了好莱坞的演员作为模特摆姿势,以便在画作中准确描绘;第3个隔间,是达利的一幅画,只有一幅画:《十字若望的耶稣》。十字架上的基督悬浮于空,俯瞰着海港、小船和渔人,看不见钉子、血滴和荆棘,没有表现受难的痛楚,只有关照和慈悲——多年前,在最困顿的日子里,我常想象另一个我,从天空(或是别的平行宇宙?)俯视被此地生活困住的我,像是在观察另一个人的生活。那时的我,在这脱身而出的俯视中得到喘息和安慰,苦难在这样的俯视和自我旁观下减轻和消解,渐至于无。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生活逐渐安稳,那些苦难的日子早已遁形,可我却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在这个暗黑的隔间,毫无准备地被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击中。心潮起伏间难以久留,我掀开隔间出口的黑幕,回到博物馆宽敞明亮的大厅中,人声嗡嗡,奇幻扑面,我才终于从恍惚中镇定下来。
其后的达利珠宝展厅,我已无心恋栈。后来方知,《十字若望的基督》并非戏剧院博物馆的馆藏。1950年代初,格拉斯哥公司用8200英镑从达利手中买下这幅画,作为格拉斯哥开尔文格罗夫美术馆和博物馆的藏品。2006年,这幅画以29%的选票,当选为苏格兰人最喜爱的绘画。据说西班牙政府出价八千万英镑想要收购这幅绘画,遭到拒绝。我到访菲格拉斯之际,当是借展,方才有了这幸运的遇见。
从菲格拉斯到卡达克斯,汽车一个多小时,每天只有两三班。洛杉矶酒店前台大哥帮我查询了车次,我还是不放心,在戏剧院博物馆开馆前跑去汽车站二次确认过。等到下午一点半左右上车,才终于安了心,知道今日这行程没啥问题了。渐渐靠海而行,继而盘山,太阳明晃晃的,光线通透异常。当卡达克斯老城跃然眼中,我也几乎要惊叹了:整个镇子白墙红瓦,素雅宁静,宛如油画。下车步行,爬上一个小山坡,已经能够看到海滩边的故居,而我远远地就被隐隐白墙上那对相依偎的人儿吸引,伴着海面,银色头像和白房子遗世独立,是清冷中彼此唯一的依靠。达利最初买下了一间渔民的屋子,亲自设计进行改建,后来不断翻新扩建,终成如今的样貌。故居动线曲折,每组不满10人的游客都由导览员引领,沿着固定路线参观。达利在卧室里设置了一面特定的镜子,经由它的反射,达利自豪地宣布,他是每天看到西班牙第一缕阳光的人;画室中摆放着进行中的画作,仿佛画家随时可能翩然而至。窗外是达利至爱的李嘉特港,相较于室内参观的循规蹈矩和对名人心意的小心探查,室外参观是信马由缰的好时光。水景后院是客人们戏耍的好去处,随处可见的蛋蛋是新生的温床,山上的垃圾基督则让垃圾变身神圣的一部分。透过故居的窗户,或者站在故居的庭院和山坡,常能眺望李家特港,那是达利的至爱:湛蓝的海水,近处的海岬,岸边的小船,一如他诸多画作中的模样。达利和卡拉相伴50多年,这个李嘉特港的故居,是他们度过了最多岁月的爱巢。卡拉死后,达利失去了生活的热情,甚至有那么几次疑似自杀,相较于多情到无情的毕加索,这样长久持续的感情是艺术家中难得的典范吧。走出故居时值日暮,月亮挂在空中,海鸥点缀着天空和海洋,这一程,在在都是浑然天成的画面。我返身回程,在山坡上不经意地回望,圆月映照着海湾和山岬,依偎着的头像们似在喃喃互诉:“有你,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大部分美好的时光。”
“我用石头曡曡堆砌:在这里我创造了我的性格,我探索到了我的爱,我创作了我的作品以及建造了我的家。 我无法与这里的天空、这里的海洋与这里的岩石分开,我被李嘉特港的港湾缠住了。”——达利
中午时分,大巴沿着海岸从菲格拉斯驶向卡达克斯,车窗贴膜迷幻了光线,恍如深邃的梦境。我取出手机拍照,高速移动中的汽车让这样的拍摄显得有点可笑,因为每次按下快门时,我都不知道拍下的终将是怎样的画面。不过,拍了三五张之后,有一幅如有神助:平静的海面上是闪耀的光斑,高大对称略向中心倾斜的椰树,恰到好处的三五个人和他们投在地面的身影,椰树间还有一只小小的海鸥展翅——车窗贴膜是天然滤镜,让蓝绿色调有如灰度。看完这个画面,我满意地抬头,我们的大巴跟着前车正在拐弯,两个年轻的女孩在街角的咖啡馆外对坐着哈哈大笑。突然间,朝外坐的女孩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转而惊恐地用手捂住了嘴——大巴从她面前缓缓驶过,顺着她的视线,我看见沥青路面上,一堆灰白色羽毛下有一个小小的躯体趴在血色中——这只海鸥刚刚被前方那辆车碾过。明媚和残忍之间的切换猝不及防,现实宛如梦幻。
==== Tipps ====
- 巴塞罗那——赫罗纳——菲格拉斯之间有火车通行,菲格拉斯去卡达克斯只有汽车,车次少。
- 卡达克斯的李嘉特港故居博物馆接待能力有效,需在官网提前预定准时到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