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大学时有天读《缘缘堂随笔》,一篇文章中丰子恺写道,一位上海客人CT来杭州,上门拜访时不遇。第二天上午丰子恺去旅馆找他,也没碰上,留下名片,请他到家里共饮,午饭或者晚饭都可以。丰子恺回家后从中午等到晚上,CT一直没来,于是他独酌,照例喝一斤。
看到这里我暗赞一句:“真酒人、好酒量”。丰子恺喝的是黄酒,当时我和舍友小黄经常到学校对面的小饭店喝啤酒。那时候上海人均居住面积只六七平米,说是小饭店,其实是一个几家人的共用厨房,只在八点以后营业。老房子,四处油腻腻的,放一张四仙桌,有时要和别人拼桌。掌勺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学生主顾们大多只吃一份炒面,讲究的女生自带饭盆。
小黄个子不高,弹吉他、打篮球,但很腼腆,四年里感情生活一片空白。我俩在外面录像馆看完周润发刘德华后去这家店,要一盘螺蛳,喝两瓶力波啤酒,最后一人一盘浓油赤酱的青菜炒面。有年秋天,去的时候四仙桌坐满了,老板从房间里拿出个折叠小桌,让我们到外面路灯下喝。树头的枝影落在桌板上,我突然想起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有次我们在中纺大看完录像,走过太平洋大饭店,五星级,门外车水马龙,窗内衣香鬓影。小黄对我说:以后我发了,请你来这里喝酒!我说:好,一言为定。毕业后他回福建进外贸公司,生意做得不错,但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大学四年偶尔也独酌。附近新村开了一家三黄鸡店,囊中羞涩,只要一盆鸡脖,喝一瓶啤酒,最后吃一碗青菜鸡汤面。有次回家爸妈给生活费,奶奶也偷偷塞给我两张十元,我信心十足地来到这家店,豪气地要半只鸡,加一盘鸡爪,喝了一瓶黄酒,出门略有点晕。
一瓶黄酒通常500毫升,就是一斤。黄酒酒精度16%,含酒精不到二两,折算成白酒大概三两。我的酒量只能算一般,比丰子恺更是差得远。
上世纪30年代,叶圣陶在上海开明书店主编《中学生》杂志。书店创办人章锡琛、王伯祥等发起成立了一个“酒会”,叶圣陶被推举为“酒会”会长,并立下“章程”,一顿能喝5斤黄酒以上的可以成为酒会会员”。钱君匋听说后想入会,无奈自己的酒量只有3斤半,于是请会员丰子恺帮忙通融一下,由其出面介绍他入会。丰子恺去请示会长,叶圣陶笑道:“先作为预备会员吧”,并鼓励钱君匋“要锻炼酒量,早日把‘预备’两字拿掉。”
钱钟书说过:“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
有的人喝酒也只是为了吃菜,有的人一把花生米能喝半天。小时候在彩云桥半塘的茶馆店常看到一个老头,大饼摊上买一根油条,摘成小段,喝半瓶零拷的白酒。
如果有两个下酒好菜,对酒人来说更是锦上添花。当时我和小黄去的厨房小饭店连一个肉菜也没有,炒菜只有两样,螺蛳和青菜。一次我回家拿了生活费,小黄也正好收到汇款单,跑去喝酒问老板,螺蛳和青菜外能不能再弄个菜。老板想了一下,说有几个他自己吃的皮蛋,可以给我们切了装一盘。
丰子恺那篇文章中还说,那天到了晚上八点,CT来了。阔别十年,寒暄几句,丰子恺问吃过饭没有。CT说,他人在外面没回旅馆,没有看见丰子恺留的名片,晚饭吃过了,也吃了一斤酒。丰子恺说:“我们再吃酒!”CT说:“好,不要什么菜蔬。” 丰子恺让人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俩人对坐共饮,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丰子恺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
最近春风也绿了我的门前草。一个周末的早上先在厨房煎了两段素鸡,同时卤了三只猪耳,小火炖上。然后去后院干活,种了两棵树,出了一身汗。回到屋里洗个澡,然后用鸡汤、青菜、 剁椒和雪里蕻炖煮煎好的素鸡,卤好的猪耳取出,切刀装盘。
小坛装的黄酒正好喝光了,倒一杯威士忌。喝第一口的时候,想起当年的酒友小黄,在前微信时代我们就失联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有没有机会再一起喝一次。
对了, 丰子恺文章中的CT是郑振铎。小学时有篇题为《燕子》的课文,第一句印象很深:“一身乌黑光亮的羽毛,一对俊俏轻快的翅膀,加上剪刀似的尾巴,凑成了活泼机灵的小燕子。” 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篇文章是郑振铎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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